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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不管初衷里如何强烈地抱着“要从专业人员的角度来看这场戏”的意愿,当戏正式开始之后,郁宁的注意力很快地被剧情完全地吸引了。

      她之前若干次目睹过这出戏排演时的片段,也在严可铭的要求下看完了那版鼎鼎有名的电影,可真正坐在剧场里,似乎一切又变得彻底新奇起来:她不再注意那块依然不起眼的幕布,不再关注舞台布置上的用心,所有的注意力几乎可以说是再自然不过地投到演员们的身上,由着他们牵引着自己来到另一个空间和时间,在别人的世界里哭哭笑笑走上一遭。

      在这样真假难辨抑或是无心去辨的时刻中,三个多小时疾如白驹过隙,谢幕掌声响起的时候,郁宁才醒过神来跟着全场的人站起来欢呼鼓掌,她甚至能看见邱俪云脸上的汗——今晚的她耀眼极了,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劲头,好像就是剧本里的玛姬再世,妖娆,狡猾,顽固,绝不服输,郁宁用力地鼓掌,觉得邱俪云那句像是肺腑里喊出来的“他死了!我还活着!玛姬这只猫……还活着——还活着!”还在耳边挣扎着无论如何不肯消散。鼓掌的间隙她踮起脚朝着贺臻耳语:“天啊,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个花瓶的,原来演的这么好。她还这么年轻,真是了不起。”

      贺臻已经放下手,对她笑一笑:“想去要签名吗?”

      “这……”郁宁犹豫了一下,“改天吧,她今天肯定很累了。”

      贺臻又飞快地朝后排魏萱那边看了一眼,和他们交换了个眼神,继续对郁宁说:“既然不去后台,那我们先走吧,早些散场,免得排队。”

      于是他们四个人在旁人都还继续鼓掌的时候先行了一步,走到门口的时候,才稍微止歇下去的掌声又骤然强烈起来,郁宁禁不住回头,只见演员们簇拥着袁圆走上台来,一眼晃去,严可铭的身影并不在其中。

      她也不知道此时心中涌上的是失望还是不舍,不知不觉之中走起神来,贺臻叫了她好几声,才勉强心不在焉捕捉到最后几个字:“……怎么了?”

      “没、没什么。”

      “累了?”

      郁宁又摇头:“不累。哎,魏萱呢?”

      “在衣帽间取外套。”

      郁宁的衣服也存着,贺臻的话提醒了她,也跟过去,不想衣帽间外已经排了好长一条队伍,而魏萱和她那英俊显眼的俄国男友正排在队伍里靠前的位置,看见郁宁站在队伍尾巴上张望,魏萱笑着招手:“小宁,我们在这里,你来。”

      她脸皮薄,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意思插队,犹豫了一下,折衷走上前,把票交给魏萱,轻声说:“拜托你帮我领一下,我正好去一下洗手间……太暖了,我得脱一件衣服。”

      “哦,你去,等一下我们在票房门口等你。”

      约好之后郁宁四处张望地找最近的洗手间,落在贺臻眼里,引得他又多问一句:“在找什么?”

      “我记得前厅这里有个洗手间的……”

      “现在退场,到处都是人,你去后台吧。那里没人。出入证带着没?”

      贺臻的话一下子点醒郁宁,沿着工作人员的通道刷卡进了后台。相比于散戏后人头涌动的剧场和门厅,此时的后台又是另一番热闹:工作人员们川流不息自不必说,还有些没来得及卸妆的演员们正和剧院的资助者们寒暄交谈,郁宁习惯性地又去找了一圈严可铭的身影,再次一无所获后,这才死了心,往工作区的深处走去。

      天平剧院的演出场地不算大,后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五脏俱全的“蜘蛛巢城”。郁宁之前不留神走错了一个岔口,这下就走到一个之前从没来过的区域了。正要退出去,眼角的余光恰恰扫到女洗手间的标识,又改变了主意,三步并两步地推门而入。

      郁宁锁好隔间的门后脱了一件毛衣,带起的静电让梳好的头发一下子没了形状,她抹了两下,一边想着出去对着镜子再弄过一边低头系外套的扣子,忽然听见外面大门碰得一声巨响,高跟鞋的声音又快又急,像是催人上场的鼓点,女人的声音包含着哭腔,又是委屈又是爱娇,听来真是惹人无限怜惜:“……你明明说了要来的。我等了你一个晚上……”

      这声音刚刚伴随郁宁度过了美妙的三个小时,绝不至于听错。她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地摈住呼吸,只觉得无比的尴尬,待在这里哪怕多一秒都是煎熬。

      可对方显然并没有意识到此刻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还有第二个人在场,也不知道电话另一头的人说了什么,她静了好一会儿,又说:“……你怎么会记得这种小事……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接这个角色的,我真是笨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以为你今天一定会来,哪怕只来一会儿看一眼也好,结果呢,你忘了……”

      这语气中饱含着辛酸之意,郁宁却已经额头上都有了汗意,生怕邱俪云发现她也在这里——无论是不是有心,瓜田李下,窥听已经是事实,不被发现还好,要是真的被发现了,那真是一万张嘴也无从解释了——她一想到这个,更是心烦意乱,于是当邱俪云那略显尖利的哭诉爆炸一般响起时,整个人都跟着打了个寒战。

      “……我胡闹?求求你和我说一句实话,我也好死了心了……你非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我是真的爱你啊,我那么爱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明知道这是人家留下来的烂摊子,你说要我演,我就演了,可是你呢,你就这样成心让别人看我的笑话?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死了的那个我争不过,活着的这个也比不上——程静言,静言,我就这么下贱这么一钱不值吗……”

      她说到最后整个人哭得泣不成声,说到嗓子都劈了,饶是郁宁一个前情不知后果无涉的路人,听了都不免新生恻然,几乎都要冲出去安慰她。听着她越哭越是凄凉无助,连话都说不出来,郁宁咬了咬嘴唇,掏出手机想给还在外面等自己的魏萱他们发条短信,知会一声自己这边碰到了点事情,一时半刻走不开,可世上的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凑巧,一条短信还没打几个字,屏幕一闪,继而铃声欢快地响起,成为那惊心动魄的哭声中一道毫不协调的伴奏曲。

      郁宁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麻了,愣了一愣,才想起去按掉这个来电。手忙脚乱之中手机滑在了地板上,门外的哭声戛然而止,一切变得死一样的沉寂,只有邱俪云的呼吸声越来越重,预示着无数的不祥。

      这令人绝不愉快的沉默只维持了一会儿,就被新的铃声打断了。郁宁一时间不知道是去接电话还是打开门,左右为难之中,她整个人像一块石头一样僵住了,心头一阵狂跳,有那么一两秒钟,无边的羞愧甚至压住了尴尬。

      终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谁藏在哪里?滚出来!”

      ……

      “所以你们到底是遇见了什么事情?看把魏萱乐的,上车到现在一直在傻笑个没完。”在笑声又一次响起后,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贺臻终于发问了。

      郁宁却至今没有从之前那窘迫的境况里完全脱身,对上贺臻的目光后,犹豫再三,到底禁不住魏萱在边上一个劲的“让郁宁说,你让她说”的催促,简单地说:“那个……我在里面换衣服,邱俪云进来打电话,她不知道我在里面,打到一半哭了,后来魏萱打电话过来……再后来她找到我,把我拉走了……”

      “哈哈哈哈哈,我才不管她呢,找到小宁直接把她拉出来了。她还能疯婆子一样冲出来拦住我们不让走不成……?”魏萱乐得笑不可抑,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久,全是被自己的笑声给打断的。说完想一想当时她找到郁宁的情景和邱俪云当时的脸色,忍不住又一次噗地笑倒在郁宁的肩头。

      见郁宁还是满面难堪之色,贺臻没立刻接话,等魏萱的笑声暂时歇下去,才和声安慰:“意外而已。你又不是记者,也不是圈内人,没事的。”

      “切,当然不要紧。”魏萱不以为然,“难道她还打上门来?演戏演得太浑然忘我了吧,变脸倒是比翻书还快。贺臻,我和你打赌,这电话绝对是打给程静言的,哭他今晚不来呢。”

      郁宁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魏萱;魏萱却没留意这道目光,反而贺臻听了笑着摇摇头:“你啊,嘴巴不要太厉害。”

      魏萱一撇嘴,露出个讽刺的笑意:“又没说错。周恺和他男朋友就坐在你们前面,空着的那个位置就是留给程静言的吧?要我说,程静言推邱俪云来演这个角色太对了,不用演全靠本色就能如入化境人戏不分,‘我就像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啧啧,演的真好,那就快跳下去啊。”

      她学着邱俪云那心焦火燎的娇滴滴语气,但毫无善意。这样陌生的口气听得郁宁一愣,又听贺臻平淡地说:“你就不能无视她吗,事情都过去多久了。”

      “讽刺两句也不成?她是我哥的旧情人,又不是你的。再说以她一个个睡过去再一点点往上爬的本事,我这几句话,对她是恭维也说不定呢。”被贺臻这样一说,魏萱的语气里也多出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你这么讨厌她,何必去看她的戏?”

      “我就爱她出洋相,看她自己打自己的脸。”魏萱皱起眉说。

      贺臻背对着她们,看不到神色,听语气也依然平淡:“又赌这种小孩子似的气。”

      “小贺,你这话真没道理,我和谁赌气?和邱俪云?她也配我赌她的气?再说了,真奇怪,你明明是我家的朋友,怎么为个外人和我吵起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和我大哥那件事,我们一没找人让她在这圈子里混不下去,二没拿刀划了她的脸,就是发几句牢骚,你又是怎么了?”

      贺臻沉默了一下,终于说:“连你都知道,这出戏她来演,最难堪的其实就是她自己。她接穆岚辞掉的这个角色,已经很多人等着看笑话了。你自己也说了,她就是个外人,为了外人动这么大的气,魏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最后一句他的语气又轻松了起来,有一种不必明言的亲昵在里头。魏萱怔怔,抿了抿嘴,也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你不知道,我去找小宁的时候她那个凶神恶煞满脸铁青的样子,这女人心里又凶又饿,永远不知足的,我就是讨厌她……”

      可邱俪云那无望的哭诉还在耳边回荡着,郁宁拉了拉魏萱的手,吞吞吐吐地说:“魏萱,你没进来之前,她是真的哭得很伤心啊……”

      可魏萱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邱俪云那身皮肉很值钱,眼泪值钱不值钱就难说了。估计不值什么钱,不然怎么哭得容易,收得也容易。”

      这话实在刺耳,郁宁认识魏萱三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尖锐刻薄地评价一个人,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偏贺臻也不接话,车子里就像被人忽然塞进来一大块冰块,气氛变得又冷又僵。

      幸好有伊凡这个不懂中文的外国人,一句“亲爱的,你们怎么又不说了”,好歹中止了这场莫名而起的僵局。魏萱先绷着脸,硬邦邦地说:“我们吵架了。”

      伊凡趁着红灯的间隙扭头看了看身边的贺臻,又看了看后座的另外两个人,一脸迷茫地说:“是吗?我听起来都像在唱歌。”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触到了哪里,听完之后魏萱一愣,才笑了起来:“万尼亚,你真该去学中文了,不然将来我没办法和你吵架了。”

      “那我们不吵架。”他满脸认真又理所当然地说。

      这下郁宁和贺臻都禁不住微笑起来。

      因着邱俪云而起的种种剑拔弩张总算暂时止息,车子里静了好一会儿,贺臻又开了口,这一次他的语气里乍一听玩笑意味很重,像是又一场可有可无的闲谈:“你以前说要找一个不会和你吵架的,这下终于找到了。”

      郁宁清清楚楚看见魏萱的脸色变了好几变,虽然不知道贺臻这句话触到了哪根不该碰的弦,但只看她脸色,本以为她一定要发作,谁知道片刻之后,魏萱只是抱着胳膊靠回座椅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似乎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正在无声的酝酿,又似乎没人愿意陷在这份微妙当中,很快地贺臻在一次轻快地另挑了个话题:“郁宁,你知不知道魏萱有个习惯?”

      郁宁没想到自己又被拖进来了,愣了一下,老实答:“她习惯好像蛮多的……”

      一阵笑声过后,贺臻扭过半边身子,转向后座的她们:“她呢,喜欢给身边的人打分,不过更有意思的是,打分归打分,交朋友谈恋爱又全不按分数来。哎,我说魏萱,现在我在你这里,及格了没有?”

      魏萱“凶恶”地剜他一眼:“再倒扣五分。”

      贺臻反而大笑:“就算低到负分,看起来我们还是有同桌吃饭的缘分。其实我最好奇的是一个人的分数……”

      他故意放慢语速,慢腾腾地分明是个关子,魏萱却只冷笑着不接话,一付“爱谁谁爱怎样怎样”的架势。郁宁只感觉到他们之间那根弦越拉越紧,莫名之中,连她自己的神经也绷了起来,满心紧张地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又不知道是开口还是不开口,抑或是怎么开口,只能继续云里雾里地看下去。

      “我不是要问他。”贺臻朝着伊凡那个方向略一动嘴角,继而不急不徐地勾起一个新的微笑,“按你那三分法,你家三哥,在你眼里打得到几分?”

      像有一根钢针在心底最深的地方,郁宁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是要去看发问的那个还是给答案的那个,迟疑之下眼神顿时乱了。她几乎是惶然地勾下了头,躲避着也许全是臆想出来的投向自己的目光,又在同时竖起了耳朵,等待着任何关于严可铭的只言片语。

      “稀奇了,你和他那么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男人和女人的着眼点不一样,要求也不一样。只是想拿个我们都认识又正好不在场的人来问一问,就想知道,有什么人能入了你的法眼,三项都能有个八九十分的?”

      魏萱顿了顿,口气生硬起来:“我不拿他举例。”

      贺臻忽然对不知不觉又抬起头来的郁宁笑着挑了挑眉:“想来是太好。”

      “太糟。”说完这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认真的两个字后魏萱抿起了嘴,瞪了贺臻好几眼,“你今天是怎么了,太闲了要磨牙,还是故意来找我的茬?在……”

      说到这里她又猛地收住,也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郁宁,深深吸了一口气,别开脸去再不开腔了。

      可过了一会儿,魏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肩膀一线也随着细细地颤抖着,郁宁离她最近,见状不妙,靠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关切地低声问:“怎么了?”

      她的肩膀越抖越厉害,一时没有作答。郁宁正要再问,不防魏萱蓦地转过身,竟是一脸笑意,眼底狡黠的光甚至点亮了脸庞,她指着前座的贺臻说:“好啊,小贺,原来是这样!你这滑头,我差点被你瞒了!”

      这两个人闹一会儿好一会儿的架势这下彻底把郁宁给看糊涂也听糊涂了,瞠目结舌之中,搭在魏萱肩膀上的手都忘了拿下来,怔怔看着魏萱笑骂,而贺臻反而镇定如仪:“哦?怎么样?你说来听听。”

      魏萱撇了撇嘴:“我才不说,平白成全……”

      “你”字刚起了个头,贺臻的电话很是不凑巧地响了。

      幸而这电话不长,挂了电话之后,贺臻并没有继续之前和魏萱之间那谜语一般的互相打趣,转对郁宁说:“严可铭来电话说,之前答应了请你吃饭,现在临时有别的事情,让我代请,魏萱作陪。所以你看是就今晚呢,还是改天专程?”

      “……我还是没向他当面道谢啊。”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一句,说完之后,连郁宁自己也愣住了。

      贺臻若无其事继续往下说:“他明天起要出门一段时间,之后的行程也未定,你要是想道谢,可以先写张卡片,等他回来再说。”

      郁宁没想到连再见一面的机会都忽然变得这么远了,一时之间有点慌神,贺臻说的也没太往心里去,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竟也想不出该再说些什么了。

      贺臻似乎没察觉到她陡然低落下去的情绪,又问:“郁宁,所以你的意见呢,今晚,还是改天?”

      既然见不到严可铭,哪一天就没什么差别了。郁宁又出了一会儿神,终于意识到车上的其他人都在等她的回答,这才打起精神,说:“既然今天大家都在,那就今天好不好?”

      “当然好了,本来我们就是要吃饭庆祝的,现在既然三哥打电话来说要请客,正好这笔帐寄给他!”魏萱兴高采烈地接过话,“小贺,他说了预算没有?”

      “你说呢?”

      于是魏萱愈是眉开眼笑,重重一拍掌:“那好,既然这样,就去严可铭的食堂!我记得他家厨房开到十一点,赶过去正好差不多。小贺,你打个电话去订桌子,我来和伊凡说。”

      最终郁宁被他们带到一个全然陌生的餐厅,夜深了,她又心不在焉,下车的时候胡乱看了眼餐厅的标牌,上面全是认不得的单词,就无心再看了。这个点上餐厅里客人不多,但依然灯火通明,有一种格外的辉煌感,如果郁宁稍微留心,就会发现这是擦得锃亮的镀金黄铜吊灯壁灯和银质餐具在灯光和巧妙布置的镜子下共同营造出来的幻境。但直到被领好座,侍酒师上来问酒的时候,郁宁也还是没有什么精神,和正在认真与酒侍讨论餐前酒是用粉红香槟还是一般香槟的魏萱比起来,像是一株长在阴影深处的植物。

      面前的菜单提供的菜色也很陌生,虽然没有价格,但郁宁很清楚这必然是一家昂贵的餐厅,不同于坐在这里的其他任何人,惟独自己是唯一的格格不入者。

      “……小宁……小宁?”

      “嗯?”

      意识到魏萱在叫她,郁宁抬眼,对上对方关切的目光:“怎么了,很久没说话了,不舒服?”

      “……没有,就是有点累。”

      “也是,你发烧才好,那我们吃完不玩了,早点散了。餐前酒喝点什么?粉红香槟好不好?”

      “都好,你们拿主意。西餐我不怎么懂。”她诚实地说完,又笑了笑。

      魏萱一瞬间呆住了,很快露出自责的神色:“哎呀,怪我……本来和小贺说好了带你去吃日本菜的……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给忘了。”

      眼看着侍者和侍酒师都在边上等着,郁宁是在餐厅打过工的,知道其中的辛苦,一等魏萱的话稍收住,立刻接过去:“这样挺好的,谢谢你们专程带我过来,是我自己不懂。现在是要点菜了吗?贺臻,能不能再麻烦你一次,帮我一起点了吧。”

      贺臻很自然地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你不挑食,但这次你要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

      郁宁心中一再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由是这一顿饭更是吃得食不知味。香槟喝下去似乎只有酸味,倒是后来佐餐的白酒入口偏甜,引得她多喝了两杯,结果等到离开时刚一起身,才发现脚有点软,用力撑了一下桌面才站稳了。

      上车之后魏萱问郁宁要回哪里,郁宁坐下之后觉得满脸都在发烫,暗暗握紧了手心,忍着一阵阵眩晕集中注意力:“回宿舍。”

      “宿舍?现在不早了,车子开不到宿舍楼下,要不要先到三哥那里住一个晚上再说?”

      郁宁只是坚决地摇头。

      她固执起来也很惊人,魏萱见她无论如何不肯,就一边用英文对伊凡说“她非要回学校,不然找个酒店让她住一晚吧”,一边拿眼神示意贺臻,问他的意见。她满以为自己的提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不料贺臻听了只说:“送她回去吧。然后你们去玩你们的,我送她到楼下然后回严可铭那里。他明天出门,还要一份资料。”

      说完见魏萱不表态,他一笑:“怎么,不放心?”

      魏萱瞪他:“别说这种口是心非的话,讨人嫌。”

      她回头又看看郁宁,前一刻她还在咬牙坚持,但等待得久了,酒精上头,还支撑不住打起盹来。魏萱又叫了她一声,没得到答复,于是转对贺臻继续说:“为什么不肯在市里住?郁宁明明最怕给人添麻烦的。”

      “你知道她是什么性格的人,那就按她说的做吧。”

      “好像你知道什么内幕……”魏萱不情愿地嘀咕一声,到底还是把郁宁送回了学校。

      车子停稳之后郁宁还在睡,看样子睡得挺沉,魏萱轻轻叫了几句没叫醒,伸手去推,还没碰到人,她就立刻惊醒了:“……到了……?”

      “嗯,到学校了,小宁你没事吧,要不然去我家住一晚也可以的,别不好意思啊。”

      郁宁拍了拍自己的双颊,借此更快地清醒起来,喝完酒之后口干得厉害,又像有什么在心头烤着,她摇摇头,道了谢又道了别,很坚决地下车去了。

      一出车子下半夜的北风灌得郁宁浑身一凛,连带着睡意也一扫而空。听到再一声关门声,她迟钝地转身,在车灯的帮助下,看见的是贺臻含笑的眉眼。

      “这么晚了,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夜路,车子开不进去,我送你到宿舍楼下。”

      郁宁下意识要拒绝,早一步摇下车窗的魏萱在窗边抢先说:“你喝了酒,这个时候就别逞强也别怕麻烦人了。”

      “别,别,不用了,我是想说也不麻烦贺臻了,就这么几步路。”

      “你再说,我们也陪你下来一起走过去了。”

      眼看魏萱作势也要下车,郁宁忙一把按住车门:“又不是打老虎……”

      “总之你就让他送你一程吧,我们也放心。”说到这里她又扬眉一笑,“也给他一个机会嘛。”

      郁宁语塞,刚才被北风吹冷的脸颊又热了起来;这时魏萱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把自己这边扯,凑在耳边说:“上次在医院我说的你别当真,不止六十分的。”

      温热的吐息引得郁宁的耳垂和小半张脸颊微微作痒,郁宁还没反应过来魏萱说的是什么,后者已经放开她的手,冲着她和她身后的贺臻大幅度地挥手,笑声在这安静的夜里分外清脆:“小贺,小宁就拜托你了,一定送到楼下看她上楼啊!”

      目送车子绝尘而去,在几十米外的十字路口一个潇洒的大转弯,很快就没了踪影。经过刚才那一场道别,郁宁是彻彻底底地醒了,也总算是回味过来魏萱最后那句话是在说什么。

      她本来心里全是给贺臻又添了一次麻烦的内疚,现在却因为魏萱的话暗生了几分尴尬,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先做点什么,人也就愣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你们学校附近还有营业的餐厅没?”

      忽然响起的声音把她惊了一惊,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转过身来:“啊?”

      路灯下郁宁皱着眉头,脸上则是藏不住的惊讶之意,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天真的世故,贺臻冲她走近了几句,笑着说:“我晚上没吃饱,等一下要去严可铭那里继续通宵,得吃点东西。”

      郁宁已经记不得自己之前在那家餐厅里吃了什么,更不必说留心其他人了。面对着贺臻的笑脸,一线羞愧自心头模模糊糊地闪过,她不敢细想,点了点头:“北宿舍区那边的门口有一家馄饨还不错,学期里通宵开的,现在不知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魏萱不住校,想当然地把他们送到学校的大门,这里离宿舍区还有不短的一段路,两个人顶着寒风朝着目的地进发,眼看着走过一片明显是宿舍的地方,贺臻的脚步慢了下来:“是不是到你宿舍了?我先送你回去,你再告诉我怎么走过去就好。”

      “那怎么行?我得带你过去。”郁宁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没吃饱。”

      贺臻低声笑了起来:“那家店上个月刚升三星,居然没把你喂饱。刚才那一顿,不会又是你今天唯一一顿吧?”

      “当然不是。你自己不是也喊饿吗,还说我。”郁宁听着他的笑声,不禁也笑着反驳起来。

      “我是真的没吃什么,本来打算戏散之后大家好好大吃一顿的,餐厅都订好了,魏萱临时要去这家,你没表态,我以为你知道这家餐厅。谁知道都没吃饱。”

      “魏萱说什么食堂,我还以为……”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也就不必再说下去了。

      虽然之前经历了一个一波三折五味杂陈的夜晚,接下来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校门外绝大多数的小餐馆都暂停营业了,但郁宁提到的卖馄饨的那家还开着。郁宁帮贺臻要了四两虾子菜肉馅的,说这是这里的招牌口味,自己只要了一两,就找了个离电暖器最近的座位坐了下来。

      落座之后郁宁很熟练地取好筷子勺子又专门拿了两个小碟蘸醋,贺臻就坐在一旁由着她自在地忙碌着。察觉到贺臻的目光,郁宁不太自然地避了一下,抬起眼:“呃,叫了四两够吃么,不够等一下再叫……”

      贺臻点头:“你忙你的。以前是觉得你画画很利落,原来是做什么都很利落。”

      “读书之后课余一直在打工,手脚不快不行。”

      店里用的是日光灯管,照得人的脸都发白,桌子又小,两两相对之中,郁宁忽然看清贺臻眼底有两抹很重的青色,再仔细看,这个印象里从不见疲色的青年似乎也流露出些微的倦意来。她不禁一愣,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

      “啊,没……那个,贺臻,”短暂的犹豫过后,郁宁认真地说,“前段时间我生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再之前也是,对舞台设计几乎什么也不懂,多亏你一再帮忙,出力,如果我懂的多一点,好多事情也不该你扛起来……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我也嘴笨,除了说谢谢,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贺臻却一脸很稀奇地看着她:“我不喜欢听这个。”

      “……啊?”郁宁又愣了。

      “也不擅长和人寒暄客套,所以这些话都免了吧,不说这个好不好。”

      “哦……”过了好久,郁宁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贺臻打断了她的道谢,郁宁一时半刻忽然找不到什么话说了,她本来也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干脆就彻底地静下来,耐心地等着食物。没一会儿他们点的食物端上了桌,开动之前郁宁问贺臻:“你还能吃吗,我分一半给你吧。”

      贺臻看看自己面前这只海碗,又看看对面那只小碗:“你不是也喊饿吗?”

      郁宁腼腆地笑了一下:“现在又不饿了。”

      矛盾的前言后语下藏着的真意让贺臻沉默了下来,但他很快又笑了:“其实我认路本事不错,你告诉我个方向,我能找到的。”

      “天太冷了,这一带我熟悉,可以带你抄近路。”郁宁把碗往贺臻那边再推过去一点,“还能再吃点吧?我真的吃不下什么了。”

      贺臻接过碗,分了一半,又在郁宁目光的示意下再拨过来几个:“只剩四个了。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你前一顿也没吃多少东西,倒是一个人喝了半瓶多酒。”

      闻言郁宁抿了一下嘴唇:“……那酒甜,我当时也不饿,就多喝了点……”

      “别当真别当真,就是说说。这馄饨看起来卖相很好,冷掉就太可惜了,那我不客气了。”

      郁宁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贺臻吃东西的样子,不知不觉就专注得出了神,直到又一次对上贺臻含笑的目光,心口猛地一跳——被抓了现行,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她脸上微微发烫,总不能说“觉得你吃东西的姿势很好看忍不住就看出神了”吧,这未免太自来熟太没礼貌了点。好在贺臻没问这个,说的是:“我吃好了。”

      看来是真的饿了。郁宁弯起了嘴角:“吃饱没?还要不要?”

      “这下饱了,也暖和了,等一下可以去通宵了。”贺臻很是心满意足地点头。

      从店里再出来走到街面上,似乎天气都不再那么冷了。贺臻坚持要送郁宁到宿舍楼下,郁宁知道这件事情上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也就不再推辞,领着他原路返回。

      这时她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寒夜中腊梅花的香气格外浓郁深远,很是振作人的精神。只有贺臻在身边,郁宁自然而然地又把自己切回了还在为严可铭工作时的那个状态,早些时候因为魏萱在场来不及也没机会说的话,似乎直到眼下,才又悄悄回到了嘴边。

      在养病的时候,郁宁曾经无数次地为告别那天对严可铭说些什么起腹稿,没想到竟然没有用上的机会,这份工作中能道一道别的,倒是贺臻。

      想得入了神,她不禁低声感慨:“真想做梦一样啊……”

      “现在呢?醒了?”

      郁宁转头去看身边的青年,他的笑容在这街灯里仿佛在摇曳,看着他,郁宁总是也跟着微笑:“好像还没有。但再睡一觉起来,发现再也不需要去剧场和严可铭那里了,就真的醒了……挺遗憾的,刚刚觉得好像摸到一点门路,就病了一场,来不及再多看多学一点。也还有些工作上的问题想问问他,也能也没机会了吧。”

      “这份工作,做得还愉快吗?”

      郁宁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索性是停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才继续往前走:“很开心。比上课和画画还要开心。说起来我是多好运啊,魏萱介绍给我这份工作,因此认识了严可铭,你,还有许许多多在这个行当里工作的人。”

      因为真挚和激动,她的面孔在夜色下焕发着光彩,贺臻加深了笑容,向她伸出手:“那好,既然它让你感觉愉快,我们一定会有再相见的一天。”

      他的手温暖极了,手心相触的瞬间好像有一线极细的电流从皮肤的接触面沿着手腕一路逆流直到双眼。郁宁突然发觉,自己的眼睛竟然因为这句话在发酸,她忙加大了笑容,想把这一刻没道理的酸楚的掩盖过去:“嗯。”

      道别的时刻落了雪,起先还是若有若无,不一会儿雪片转大,纷纷扬扬地把万物拂上一片浅白色。因为下雪,天色亮了些,郁宁站在宿舍的台阶上,看着贺臻的肩头很快堆满了白雪,她忍不住出声叫住他:“贺臻,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把伞。”

      深夜把她的声音扩大了无数倍,她看见贺臻转过身,冲她做了个摆手的姿势,虽然看不清神态,但想必是在笑着的,然后就转过身,以他一向轻捷的步伐,消失在这乱纷纷的雪夜里。

      那个得体出场的人,没有给她一声道别,从容道别的也终于隐没于夜色中,正如他那夜色里毫无预兆的登场。郁宁定定望着眼前这一场仿佛要遮蔽一切的忽如起来的大雪,竟然在想,这未尝不可用作一场荒诞喜剧的开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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