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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第四章

      《热铁皮屋顶的猫》的大幕画好的那一天,严可铭和袁圆、蒋勤、以及灯光设计董依依一起去仓库看成品。

      因为严可铭坚持不让郁宁的工作过程受到来自外界的干扰,今天其实是她开始作画以来唯一一次把成品展示给外人。站在画前的郁宁面无表情,膝盖却有点打抖,僵硬着手脚一动不动,沉默地等待着来自任何一方的评价。

      在她看来,每一个人的眼睛都亮得像探照灯,锐利得胜似刀锋,神情也统统深不可测。她无法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到任何暗示,只能咬牙等待。满心忐忑之中时间变得不再可靠,直到不晓得多久之后袁圆的一声“成品我很满意,辛苦了,可铭,小郁”,才终于把郁宁从悬空的状态中解脱回真实世界。

      听到这句话的一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争先恐后地涌上了脸颊,她必须死死按捺,才能抑制想尖叫甚至大跳的冲动。郁宁热切地看向严可铭,想从他的目光中得到肯定乃至赞许,她在他脸上看见了微笑,虽然不是对着她的:“董老师,你看呢?”

      董依依是一个六十出头的女人,满头华发,脊背笔挺却一如壮年人,瘦而精干,有一双不像女人的手。

      “也许要再追加两到三盏灯,等画挂好我再看看。”

      “第二幕中途,可以考虑在这里补个追光。”严可铭指了指幕布上月亮的位置,建议道。

      接下来四个人围绕着这块新完工的幕布讨论了十来分钟,主题一直围绕着灯光对舞美的配合,郁宁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边感觉到沸腾的血液渐渐地平缓下去。她无从参与到这场讨论之中,甚至有很多东西前所未闻,但这并不妨碍她听得近于痴迷。之后蒋勤和袁圆先行一步,严可铭和董依依,再加上郁宁,则留了下来继续斟酌技术上的细节,

      等到袁圆他们离开,董依依抱起双臂慢慢退后,进一步拉开自己和幕布的距离,又看了一会儿,才说:“可铭,你这么设计,是成心的吧?袁圆要幕布,你就画给她,亏得是你,这么大一张幕,又画得这么美,偏偏不起眼,这点很好。”

      听到她这么说,严可铭微微侧过脸,又一次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没必要让它喧宾夺主,当初的《火鸟》是我年轻气盛,有些道理还不懂得。袁圆诚心希望这次的铁皮屋顶有一张大幕,我也接下了这份工作,就自然要尊重她的意见。现在幕布完成了,下一步就交到董老师你手里了。”

      董依依听他说完,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你啊,偶尔也要会拒绝女人的要求嘛。说来听听,你到底是想我怎么处理它?”

      “它本来就是要被用作‘隐身衣’才被画出来的。”

      董依依露出惊讶的神色,又扭头去看了看画。这次她拧起了眉,重新地去打量它,很快,她抿起嘴点了头:“可以。”

      他们是数次合作的老搭档,很多话只要起个头就对对方的用意心领神会,唯独郁宁像是个局外人。但再怎么“局外”,跟在严可铭身边这些时日,又多多少少参与了整个流程,她还是多多少少地察觉到了严可铭那些没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念头一旦冒芽,郁宁已经忍不住惊讶地望向严可铭,试图在他的神情里找出任何蛛丝马迹的新线索。

      然而他们再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看来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不久严可铭送走了董依依,折回来叫住还愣在原地兀自出神的郁宁:“工作完成得很好,这段时间谢谢你,辛苦了。”

      郁宁蓦地回神:“哦……没有,是工作,谢谢,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学到了很多,也受了很大的锻炼,多谢严先生。”

      严可铭微笑:“明天来结薪水。或者你要休息几天也行。我这里还准备了几张票,一张是《玻璃动物园》的,还有两张‘铁皮屋顶’,你可以请朋友来看。我这几天还有别的事情,等下周公演开始,我请你还有贺臻吃个饭,时间以你们的为准,你看好不好?”

      郁宁有点惊讶地说:“这就结束了……?我还以为是到‘铁皮屋顶’正式公演前呢……没有别的我能帮得上的了么?”

      “事情当然有……”

      他的话刚刚开头,就被郁宁急切地打断了:“我能做的!”

      说完她又看见严可铭似笑非笑的神色,顿时意识到唐突,涨红了面孔截住话头,也垂下了眼。

      “……贺臻告诉我这段时间你为了这块大幕一直在超负荷工作,如今幕布画好了,你的工作也可以告一段落。好好休息几天,给自己放个假,剩下的事情交给贺臻吧。”

      “严先生,抱歉,我冒昧地说一句,我明白您让我休息,是您的好意,当然还有贺臻的,可是我是来工作的,如果您觉得我做得不好,可以直说,但请不要因为我是个女人就给我特别的照顾。这是,这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一横,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我觉得这是一种偏见。我很感谢你们的关照,但是我不需要。”她说完这长长一段话,只觉得耳朵烫得更厉害了。

      不料严可铭却说:“先不说男人关照女人没什么不妥,接下来的工作是整个舞台的搭建和道具的摆放,这是贺臻的工作,不是你的份内事,谈不上什么照顾。”

      郁宁暗自咬了咬牙,抬起眼正视着严可铭,又问:“我知道我可能什么忙也帮不上,那严先生,能给我一个机会跟在你们身边学吗?我保证绝不打搅你们的工作进程,一定不给剧团添乱。”

      严可铭见她神色平静而坚决,目光中隐含热切和恳切,这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于是点了头:“既然有兴趣就来吧。”

      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地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郁宁双眼一亮,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又鞠了好几个躬,正直起背来要再说点什么,却猛然发现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连带着把她自己也绕进了一个穷尽的漩涡深处。

      她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感觉自己像一架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栽倒下去。

      ……

      当几天后魏萱到医院去探望从高烧昏迷中恢复过来的郁宁,委实不客气地见面就是一阵数落:“你看看你,发高烧了自己还不知道……”

      记忆好像还停留在天平剧院的仓库间里,郁宁看着坐在床边的魏萱,总觉得恍惚,睁着眼睛迷迷糊糊打量了好久,才不可置信似地问:“我住院了?”

      “烧了两整天了!”魏萱没好气地说,“烧到快四十度了都没感觉?你不要这么拼吧?生病了不舒服要说啊,我三哥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当时真没觉得……”话说到一半,就看见魏萱横眉竖眼地瞪过来,郁宁苦笑了一下,把这不怎么高明的辩解咽了下去。

      “好了,你乖乖养病。三哥要我和你说,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这几天就在医院安心休息。”魏萱传完话还是没忍住,皱起眉头抱怨起来,“他这个人真是的,自己工作起来不要命就算了,还折腾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这个时候就不晓得怜香惜玉了……”

      郁宁大窘,忙打断她:“魏萱,不是……我生病和严可铭有什么没关系……”

      魏萱一脸奇怪地看着她:“你是我朋友,我介绍你去给他救急,他本来就应该多关照你的。你都住院了,还和他没关系?”

      一时间郁宁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羡慕她这种坦然的天真了。她喘了口气,把刚才因为激动而起的眩晕感稍稍压下去,转而拉住魏萱的手,轻声说:“我口渴得很,麻烦你给我倒杯水,好不好?”

      魏萱一愣,重重一拍自己的额头:“真糟糕,你等着。”

      喝完满满一大杯水,郁宁感觉又好了点,就是手脚依然没力气,试着去探了探额头,也感觉不出什么。她对魏萱感激地一笑:“谢谢你来看我。我现在好多了,烧也退了,等一下去办出院手续……”

      魏萱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郁宁,你想什么呢!好好给我住着!病没好出什么院!”

      刚才魏萱去倒水的时候,郁宁则在飞快地打量这个病房。前几天她烧得厉害不觉得,直到今天才发现被安置在一间宽敞的单人病房里。虽然很少生病更难得住院,但这样的房间必然要价不菲,郁宁无意在魏萱面前遮掩经济上的实情,只是又笑一笑,拉着她的手说:“你听我说,我本来就是因为要赚钱才做这份兼职的,现在住这么好的病房,薪水怕是还不够付住院费的。”

      “别胡说,谁要你付这钱了,当然是严可铭付。他弄得你病成这样我还没找他,你担心这些做什么。哎呀郁宁,你的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魏萱起先还锁着眉头,说着说着又流露出爱娇的神色,“听我的,你就在这安心住着,别想什么住院费。还有,你要是真的手头紧,你别不好意思,我借你就是。别让自己过得太辛苦,都这么多年的同学了,还信不过吗。”

      郁宁还是笑,笑完又摇摇头:“知道知道,我还应付得了。就是这一个月里,已经受到严可铭太多的照顾了,再欠他的人情,将来不知道怎么还。”

      魏萱一挥手,蛮不在意地说:“这算什么人情,郁宁你总是太较真。”

      郁宁这时反而收敛了笑意,她本来还称得上瘦不露骨,发了几天烧之后,显得愈发消瘦,反衬得一双眼睛又大又深,像是有千言万语藏在里面。她看着魏萱说:“不是这个道理。你帮我找到这份工作,严可铭又对我多加照顾,你们越是觉得这不算什么事情,我越是要记得你们的心意,我妈总是说,不图回报的好意最难还,也最要记得。”

      魏萱看神色像是被她的话噎住了,正要再说,病房的门铃响了。想不到这个钟点上来人是谁,魏萱嘀咕着“谁啊”去开门,门一开她不由得露出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顺手给了这不速之客一记拳头:“小贺,谁在后面追你了,看你这一头的汗。”

      贺臻先探了个头进病房,对着一脸意外的郁宁打了个招呼,然后敏捷地闪进病房里,背在身后的右手先是变出一束兰花,再用脚从门边勾进一篮子水果,一气呵成像是在变什么戏法。他把花搁在一边的小桌上,才回答魏萱刚才的问题:“路上堵车,我看还有一公里的样子,干脆跑过来。郁宁,你醒了?好点了吧?”

      他的头发上沾了汗,带着点潮湿的水汽贴在额头上,和平时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但依然是开朗而愉快的模样,像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白惨惨的病房。郁宁没想到他会来探病,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病服,看还算整齐,这才安下心来,回答:“好多了。戏要开演了吧,你这么忙,还专门赶过来……”

      “不说这些有的没的。”贺臻爽快地一摆手,“前两天过来的时候你都在睡,醒了就好,医生说就是疲劳引发的高热,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这些魏萱都和你说了吧?”

      魏萱白他一眼:“我和郁宁在说私房话,还没说到这个。小贺,你来了正好,快劝劝她,她说要出院。”

      “医院住不惯?”果然,听到魏萱的话后,贺臻的视线立刻转到病床上的郁宁身上。

      “不是……”

      “她担心住院费。”

      贺臻闻言转身去看了一眼魏萱:“你们女孩子的私房话都说些什么啊,怎么要紧的一个也没提到?是这样,严可铭要我们转告你,本来是想让他家的私人医生照顾你的,就是担心你不自在才专门送来的仁开,住院费你不用担心,你这场病全是因为加班超负荷工作引起的,没道理为了严可铭的事情生病,还替他心疼医药费。”

      最后几句话又恢复了他一贯举重若轻的风格,惹得魏萱大笑,连说“就是就是”,郁宁听了也不那么严肃,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再不坚持了。贺臻看郁宁的态度有了转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指着花说:“今天《玻璃动物园》首演,严可铭要坐镇,我正好溜了,花是他送的,果篮是我挑的,你吃苹果的吗?我削个苹果给你吃。”

      魏萱立刻在边上拍手:“他削苹果可有一套,你让他表演给你看。”

      郁宁不好托辞他们的好意,很快地答应了下来。贺臻从果篮里捡了个大只的,洗干净之后坐在一边开始削,他把苹果皮削得细得像毛线,一气呵成中途绝对不断,一只苹果削完,桌子上的苹果皮堆得老高,撞上郁宁看得瞠目结舌的目光后,还挑眉笑一笑:“等一下送给你穿针。”

      郁宁被他这得意乃至有点顽皮的口气逗得弯起了眉眼和嘴角:“学你这一手功夫,有什么诀窍没?要练多久?”

      贺臻把手上这个先递给郁宁,又拿起另一个继续削,一边削一边说笑,手上却一点也不停,看也不看一眼:“小时候在孤儿院帮厨房的师傅削土豆,没事干就玩这个。就是探病作客都没有带着土豆当礼物的,不然削给你们看,土豆皮比苹果皮难削,因为更薄,但削出来韧性更好,可以拿来绑蚂蚱。”

      他依然是那付漫不经心的调子,似乎也没注意到郁宁和魏萱两个人正交换着惊异的眼神和互相摇头。这次贺臻把削好的给了魏萱,又拿了一个,随便擦了擦,也不削,重重一口咬下去,一时间病房里只听到“嘎嘣”一声脆响,他笑着说:“好了,表演结束,苹果再不吃要锈了。”

      病房里的气氛有点不自然的沉闷,郁宁慢慢地吃着手上的苹果,时不时瞥一眼魏萱,魏萱又在偷瞄贺臻,只有贺臻很专心地吃着自己手上这个苹果,好像这点小事也能让他开心一阵子。

      他吃东西快,可并不匆忙,吃完苹果又去摸山竹,这时魏萱终于说:“你没吃晚饭?”

      “这不在吃么。”

      “吃水果我可吃不饱。你既然来了,正好再跑个腿,帮我们把晚饭买回来吧,郁宁这几天都没吃东西了。”

      “好啊,想吃什么?”

      发烧的人感觉不到饿,郁宁刚想说别忙了,恰察觉到贺臻身后的魏萱朝她使眼色。她一愣,话都说不流利了:“我不……不知道。”

      “我记得仁开东门那边有间还不错的粥铺,一客白粥给郁宁,我要鱼生粥,再烫一碟菜心蒸条鱼,你自己想吃什么?”

      贺臻一付无所谓的神情,说“去了再看”,就拎起外套出门去了。一听到门合上的声音,魏萱立马回头问郁宁:“刚才我没听错吧?”

      她甚至有点惊慌失措,这让郁宁不解,反问:“听错了什么?”

      “孤儿院的事情。”

      “是这么说的。”

      这下魏萱索性离座而起,在病房的空处连兜了好几个圈才猛地站住,满面严肃地对郁宁说:“我好像知道不得了的内幕了。”

      “啊?”这下换郁宁傻眼了。

      下一刻她又喃喃自语起来:“……好像又有哪里不对……我得再问问……”

      “魏萱?”郁宁试探着叫她一句,“你没事吧?”

      魏萱拧着眉头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我没事。就是小贺的事情有点蹊跷。”

      “你和他很熟?”

      “最早认识是在三哥那里,后来才知道他家和我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哪里跑出个孤儿院来,那他爹妈总不能天上掉下来的。”

      郁宁犹豫片刻,说:“也许是收养的?对外不说罢了。”

      “你没看过他和他家老头子,简直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我再去问问……”

      “魏萱……”

      魏萱听出郁宁的欲言又止,不由问:“你怎么了?”

      “是不是别去问了,不见得会是什么好事……贺臻人很好,万一,万一……”她本来想说“万一你查他身世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对你们两个人都不太好”,但怎么个“不好”法,郁宁想不出来,更犹豫自己是不是有资格说这句话,于是就卡住了。

      她“万一”了个半天没有下文,魏萱等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我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了?郁宁,你不是看上小贺了吧?”

      这话说得郁宁汗毛一炸,忙连连说:“没,没有的事情!我就是多了一句嘴,你别取笑我。”

      “说说嘛,不要这样欲盖弥彰地解释吧。”魏萱得趣,愈是笑眯眯的。她往郁宁床边一坐,“他现在是没女朋友,怎么样,谈个恋爱吧?”

      郁宁本来就在发烧,听她这么说,整张脸通红,耳垂更是红得像轻轻一掐就滴出血来,满脸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下手,想推却又无法组织言语的样子。

      她这样手忙脚乱言辞不搭的样子落在魏萱眼里,惹得后者又是一乐。等郁宁稍稍镇静了一点,魏萱也收起了笑容,轻声对她说:“傻瓜,我认识你和小贺都这么久了,要撮合早撮合了。我倒是担心他来招惹你。他太容易讨人喜欢,小贺这个人,做朋友至少有九十分,做男朋友嘛及格线出头,要结婚——他哪里肯轻易结婚?他这个野性子,天生拘不住的,兴致到了呼朋引友就背个包走个七八十天……反正只要做朋友没得说,要是他哪一天心血来潮想追你,郁宁,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你这样较真又好强的性子,和他玩不起的。”

      郁宁听完很久没做声,无从反驳更无法进一步澄清,勉强笑了笑:“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又不喜欢他。”

      “他现在也还没喜欢上你。这样最好,贺臻作为朋友,那真是没话说。之前你一个人在三哥那里我总担心他对你太苛刻,后来听说贺臻回来了,就不担心了,有他在,总归是要好好照顾你的。”

      “贺臻对我很照顾。”她顿一顿,又加了一句,“严可铭也没你说得那么苛刻。”

      “那就好。”魏萱说完,低头看了眼腕表,“怎么还没回来?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喝杯水?”

      刚才她情绪波动得厉害,现在果然又感觉到眩晕了,听到魏萱这么问,点点头:“嗯,也好。”

      喝完水后又聊了一会儿,贺臻还是没回来。这时热度又上来了,郁宁整个人疲倦萎顿下去,就和魏萱说想睡一下。魏萱替她叫了护士,做了检查让她继续睡,睡前郁宁觉得自己只会睡一会儿,但还是叮嘱魏萱等贺臻来了叫醒她,这才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谁知这一觉一睡又是分不清昼夜晨昏,昏昏沉沉之中,她依稀听见了有人在自己耳边低声交谈,但眼皮就是重得像被人上过强力胶,无论如何挣扎也睁不开。挣扎着挣扎着没了力气,声音也远走了,等好不容易可以再睁开眼睛,病房里已经关了灯,再无他人,她摸过留在床头柜上的手表,又看了看天色,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七点了。

      她不知道魏萱和贺臻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开灯之后看见了留在桌上的食盒,居然是一个个的保温盒。这一点体贴的好意让郁宁心里一动,找出手机,里面果然有好几条未读消息,最新那条是魏萱留下的:“小宁亲爱的,小贺回来的时候你都睡了,我们就先走了。醒来之后要是东西还热着就吃一点,别吃冷的,等我明天再来看你。”

      菜是早凉了,粥倒是还留着些许微弱的暖意。郁宁一边翻看之前的未读信息,一边慢慢把所有的食物吃干净,妈妈发来的那条翻来覆去读了很久,读到“你很久没回家了,下次放假回来吧,你还小,用不着为家里吃那么多苦,妈妈想你了”,之前分明并不觉得辛苦和委屈,看到这句还是双眼一热,朦朦胧胧之中,郁宁甚至觉得能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脸,顿时不敢多想下去,扔开手机,又快又急地把最后一口已经彻底冷掉的残粥喝下去。

      就这样,郁宁错过了《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最后的彩排和舞台安置,等她再次见到自己为之不分昼夜工作了一个来月的那张大幕和舞台时,她还是身处天平剧院,身边依然有贺臻,只是这次她再不是创作者中的一员,而是一名普通的观众。

      严可铭为她准备的是评论场的票——这一晚各路凶残的不凶残的评论家们纷纷云集,磨刀霍霍等着写第二天文艺版的时评,这也意味着为期一周的预演期结束,整出剧目接受观众和评论家的审视,对于戏剧界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首演——郁宁理所当然约了魏萱,可她男朋友也在,这样算来就差了一张票,本来郁宁想着两张票都给魏萱,后来才知道贺臻那里还有两张,也是同一天,这就约着先一起看戏,下戏后再一起吃饭,算作对郁宁第一次圆满结束工作的庆祝。

      七点半开戏,郁宁他们到的时候贺臻已经在戏院门口等着。因为是评论场不卖站票,等退票的人格外多,下车的时候看着这剧院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郁宁直眼晕,忽然听到耳边魏萱拔高声音打招呼:“小贺!”

      她这才发现原来在人流中找到这个青年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情。他这么高而挺拔,穿一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愈是显得身姿修长,剧院外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让整张脸庞焕发出耀眼的光彩。听见魏萱的声音后,贺臻笑着朝他们招手:“这里。”

      魏萱穿得凉快,一双腿裸在外头,下了车只一会儿直喊冷,她亲昵地挽住伊凡,连说“冻死了冻死了,快进去”,一手拉住郁宁的手,直接往剧院里头冲。

      走到贺臻面前四个人会合,他先对郁宁笑了笑,打了个招呼:“病好了吧?”

      “出院两都好几天了,已经没事了。谢谢你。”贺臻和魏萱在那天探病之后还来了好几次,教郁宁心怀无限感激。

      魏萱怕冷,已经先一步和男友溜进了戏院,留下贺臻和郁宁走在后面。和光彩照人香风袭人的魏萱相比,郁宁看起来还是像个女学生,贺臻一边替她开路,一边顺道闲聊:“等一下就要看到自己的作品了,感觉怎么样?”

      郁宁老老实实地答:“很紧张。贺臻,你觉得它怎么样,合格吗?那天……”她本来想把董依依和严可铭那段云遮雾绕的对话转述给贺臻,偏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头。正在犹豫的当口,贺臻对她说:“要开演了,我帮你去存衣服吧。”

      “哦,好……”

      他绅士地替郁宁脱了外面的大衣,存好之后扭头看见郁宁面脸若有所思的模样,陪她不出声地站了一会儿,才出言提醒:“好了么?可以入场了。”

      离开演还有十几分钟,剧院已经坐得差不多了。因为是评论场,很多观众看起来彼此相识,端着酒水三三两两地闲聊。贺臻是很熟悉剧院的布置的,领着郁宁直接往座位上走,落座之后发现位置很好,厅座正中稍稍靠后,魏萱他们坐在后一排斜后方,看见郁宁进来,她还朝她招招手,顺便递一杯果汁给她:“你们真慢,做什么去了。”

      郁宁并没有把魏萱那玩笑似的抱怨听进去,她只是定定地站在座位上,看着此时还光线昏暗的舞台出神:她看见了她画的大幕,挂在舞台的最后方。因为光线和道具的摆设,那块幕布并不起眼,下方被遮住了部分,很多细节也因为灯光的问题湮没在了暗处。她像是第一次见到它,又好像已经把它忘记了,看了很久很久,视线落在幕布左上角那一轮月亮上,灯光还没起来,月亮也黯淡了,苍白得像是一抹影子。

      郁宁忍不住悄悄地抹了一下眼角。

      这个小小的动作没有逃过贺臻,等郁宁放下手,他才开口:“之前你不是问我它合格吗?现在你也亲眼看见它了,你自己觉得呢?”

      她的内心不知怎的涌起一阵羞涩,竟让她不敢去看贺臻了,也不敢看她的画,缓缓地垂下眼,很小声地说:“我不知道,看不太清楚。”

      身边的人似乎是低声地笑了一笑,郁宁又慌慌张张地补了一句:“布景很好看,原来实物是这个样子的。”

      “都是根据你为严可铭画出来的那些设计图而来的。”

      一时间郁宁也分不清内心究竟是酸楚还是感动,用力瞪大了眼睛,怕在贺臻面前红了眼眶:“哦,我也认不出来了。”

      说完她静下心来仔细去辨认,很快的,那些设计稿上的标注和图案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她暂时忘记了幕布的事情,拉着贺臻低声问:“我以前听说舞台上很多道具都是纸做的,那个鹿头标本做得好像真的。”

      “是真的。”

      “啊?!”

      对着惊讶万状的郁宁,贺臻不紧不慢地解释:“都是真的。包括那些家具,都是好几十年的老家伙了,严可铭找他的朋友借的。”

      郁宁又去打量了好一阵子,以美院学生的专业目光看来,这场景的搭制就美观来说毋庸置疑是精品,看似随意中实则每一件物品的摆放都经过了缜密的思量,整体看来像一幅精致而色彩饱满浓郁的油画,又不至于过“满”,和当初那些看起来凌乱的设计草图绝不可同日而语。

      她心中不由得升起对严可铭进一步的佩服,也才想到并没有见到他的人——事实上自从那天忽然在他面前晕倒,她就再没见过他了,连薪水都是贺臻送过来的。哪怕只是想到这个名字,郁宁都觉得心里一阵狂跳,手心也有些发烫。她装作蛮不在意地问:“怎么没看到严可铭?”

      “他现在应该在后台,今天评论家都到了,他肯定要和袁圆、董老师一起全场压阵的。”

      “哦。”她声音低下来。

      “我们这两个位置就是他的票。”

      “……那他不看了?”说完看见贺臻微微挑起的眉头,郁宁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蠢的问题:就连她这种很外圈的人,天天在天平剧院进出,已经不知道途经多少次排练现场,更不要说负责整个舞美的严可铭和贺臻了。

      贺臻并没有任何觉得这是个蠢问题的意思:“开演了会在监控室里看。前几天的预热场很顺利,问题应该不大。”

      他们絮絮低语的时间久了,魏萱就在身后问:“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悄悄话?小贺,你看郁宁都不笑了。”

      “没,我们在……”

      她没说完的话被贺臻轻快地接了过去:“专业人员的内部话题。具体内容保密。”说完还附送一个大大的微笑。

      魏萱佯怒,正要反击,演出即将开始的提示音轻柔地响起,于是一切话题都暂时鸣金,贺臻、郁宁,还有剧院里其他所有尚未落座的观众们都收住了话端,陆续坐下,短暂的寂静之后观众席的灯光暗下去,一声象征着夏日惊雷的鼓声响起,舞台的灯光亮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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