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焦》林碧山

2、第 2 章

　　第二次见他是在几天后的葬礼上。
　　赵晓绪的葬礼。
　　她的脸彻底毁了，殡仪馆化妆师的巧手都救不回来。我不忍心多看，只是默默地放下花。
　　“林先生，”他的样子很憔悴，机械地向我回礼的时候，一副随时可能倒下的样子，“谢谢……”
　　虽然想和他说声“节哀”，但是临到头我根本无法发出声音。于是我点点头，径自去休息间。

　　赵晓绪是自杀的，她迎面冲向满载的卡车，当场死亡。
　　她为什么要寻死，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承认我从未懂过这个女人。
　　不知坐了多久，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到他。他在我旁边坐下来，递给我一支烟，我摇摇头。他收回去，动作熟练地给自己点了。
　　这个人跟我预想的并不一样，有种微妙的违和。

　　“那天晚上我们约了一起吃饭，因为她爽约我还挺生气，想着下次见面一定要好好说说她的，可没想到再也见不着了。”我交握两手怔怔地望着前方，不远处，躺着那个全身冰冷的女人。
　　“她由着自己的性子惯了，本以为年纪大些会有所收敛的，谁能想到她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叹了口气。
　　“她那天是去见你，你们说了什么吗？”我虽然没有看旁边这个男人，但是能感觉出因为这个问题，他的身体僵硬起来。
　　半晌，他才开口：“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只是兄妹之间话话家常。”
　　“那她当时的样子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呢吗？”
　　“没什么不一样，”他飞快否认，然后慌乱地摁熄了手里的香烟。
　　“她看上去挺开心，还跟我说遇到一个让她想结婚的人……”他转过来看我，表情很复杂，“这个人应该就是林先生你吧。”

　　我愣了一下，一直以为我和她之间平淡到有些过分，没想到在这一点上居然还很有默契。自嘲地笑笑，说：“其实那晚我是准备向她求婚的。“
　　对方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说：“是绪没有这个福气。”

　　这样客套的说辞让我不爽。
　　如果说上一次的见面让我对这人有种莫名的熟悉的话，那这一次，我觉出在我与这人之间不知何时生出一道不为我所知的阻碍，或者说，因为她的死亡，我与这个人彻底成为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既然是陌生人，那就无须再多说什么。
　　我捞起椅背上的外套，一样东西啪地掉出来，因着撞击那张鲜妍明媚的照片赫然出现在眼前，然后熄灭。

　　他骤然色变。

　　有趣。
　　我不动声色地拾起手机装进自己的衣兜，装作没有看到他的紧张。
　　“这边几点结束？”我问。
　　“啊？”他反应过来，说，“七点，晚上七点。”
　　我看了一眼手表，转身离开。

　　七点的时候，我回来等他。
　　他比预订的时间晚了半小时，我盯着殡仪馆的门口，那个高挑的男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出来，他的脸色苍白，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活力。我按喇叭，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往这边看，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
　　“林先生，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打开副驾车门。
　　“我……”
　　“上车。”
　　这个人子上车后一直沉默，帮他扣好安全带，不出意外地看到他的局促。
　　然后他依旧沉默。
　　我握着方向盘，也一语不发。
　　其实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接他，可是面对这个沉默的人我不知道从何问起。他的眼眶微红，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赵晓绪一点不像。是啊，那个我打算要娶的女人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而这件事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回城的路上，天色渐渐暗下来。在华东路口，我不自觉地转了方向盘右拐，玉林嘉园三区五栋，第二十五次造访，但位于五单元六层的那个窗口却不会再亮起来了。
　　身边传来低低的哽咽，身边的男人早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他直直望着我，一遍遍重复，“对不起……”
　　我熄了火，从后座拿了纸巾递给他，然后一个人下车走开。抬起头，天空是黯淡的蓝灰色，月亮很白，没有云。我在衣兜里摸到她的手机，光滑的，冰凉的，却让我有一丝悸动。我想我是爱她的，尽管我并不明白爱情是个什么东西，或者说，就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曾经爱过她，那个冷静的、狡猾的，却又寂寞的女人。
　　尽管她并不爱我。
　　那个在我车里哭的男人，我疯狂的嫉妒他、甚至恨他，我知道他比我更懂她，也知道他与她的自杀有关，可是我更怕知道真相。
　　我忽然很想抽烟，或者喝个烂醉。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上班、加班再上班。
　　失眠的时候，我会去找他喝一杯。马克杯，纯净水，却会喝醉。
　　第一次上床是第七次见面的时候，我嘴里喊的是她的名字。
　　我是故意的，我喜欢看那张脸上露出隐忍痛苦却带着自暴自弃的欢愉的表情。

　　在那个瞬间，我才能感受到他真正存在。
　　是啊，她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