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苏兰]憧憬（民国架空）》芜枋

8、抱有的好奇

　　百里屠苏问完这句话，方兰生已经因为手酸把手电筒扔到一旁的座位上了，灯光照射的方向在椅腿上折了个角，打进他们两个都看不到的座位下方。只有周复固定的油灯还在原来的地方燃着，散漫的光罩在方兰生的后背上，反而让他的脸嵌进了暗灰的阴影里。而百里屠苏的脸正处在灯光照耀的方向，目光在灯光下更显灼灼。
　　方兰生竟一时答不上来。
　　他刚才也是为了哄周复出去才编的瞎话，他自己心里紧张得要命，脑子里乱七八糟东想西想的，哪里知道这枚炸弹为什么会刚好出现在自己的座位底下，又刚好设定在自己看电影的时段爆炸。
　　现在百里屠苏这么一问，他倒是想起来了，二姐夫前阵子被袭击，那伤好利索也没到一个月，二姐这几个月里更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嘱咐自己出门要小心。开始头一个月方兰生是小心翼翼过一阵，后来见没事，也就没把那话放在心上了。
　　……难道是跟那件事有关？
　　“大概……跟我家里的事有点关系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好半天方兰生才想起要回答百里屠苏，就含糊说了一句。百里屠苏点点头，没有再追问细节。他站起来，顺手拉起方兰生，另一只手拿着那个被他拆掉的炸弹，就走出了黑乎乎的放映厅。

　　影院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对街被一条绳子隔开了，绳子外面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那些人交头接耳，低声交谈，交换着彼此打听到的虚虚实实。看到百里屠苏和方兰生从影院里面出来，人群明显安静了一小会，各人的表情不一，方兰生一眼望去，甚至看到有人长长吁出一口气后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也许他是在失望，等了那么久也没看到一场好戏，也可能是在失望，往后几天谈资的精彩程度因此直线下降了好几个梯度。
　　但这些，并不是方兰生在意的。他看到周复在不远处和警察说着什么，不停地看怀表上的时间。盛夏的傍晚依然闷热，他一额头的汗没有擦。
　　方兰生又抬头看天，天很青，云很红，夕阳红，远处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呼啦飞过。
　　他活了十六年，头一次这么强烈的意识到外面的天空这么广阔，世界这么美好。不远处高大钟楼的钟摆依然在恪尽职守地左右晃动，各种微小的杂乱的声音穿过他的耳朵传递到大脑，告诉他，这是个广大的、嘈杂的世界。没有无法逃离的座椅，没有闷得几乎透不过气的放映厅。天空清朗，也没有昏黄黯淡的灯光。就连墙角快要剥落、半死不活挂在墙壁上的漆层看起来都是那么可爱。
　　他还活着，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生命去做他想做的事，这本身就是可爱至极的一件事。
　　佛说相由心生，他觉得象由心生也没错。
　　所以如今的方兰生看百里屠苏，也觉得而他可爱了不少，顺眼了不少，虽然那个性格还是不怎么让他喜欢……但不管怎么说，人家好歹救过自己的命不是？
　　方兰生还沉浸在对这个世界的赞叹之中，右肩忽然被拍了一下，警署的警察这是要找他做笔录了。
　　方兰生努力回忆之前那些事发生的顺序，尽量详实地跟警察交待了，尽管这样，他提交的回忆还是和百里屠苏的有所出入。也许这就是记忆里最不可靠的一点，混乱和紧张中所记住的东西并不一定都是客观存在的，他们发生的顺序可能颠倒，甚至有些东西根本没有出现过。像是他坚持说人们都逃离得很快，而百里屠苏却说有几个人并不慌乱，是等人都走光了才怡然离开的。
　　这样的争执显然对破案本身没有太大意义，所以百里屠苏把炸弹交给警察，也做好了笔录后，就打算走了。
　　方兰生忽然喊住了他。
　　“这个……”方兰生挠着头，眼睛瞟着地面，“你救了我一命，我还没想好怎么报答你……先留个联系方式吧？”
　　“不用。”
　　“……那怎么也要谢谢你！”
　　“不用。”
　　百里屠苏干脆地拒绝了，嘴角平直，目光利落，说完他戴上帽子，大踏步离开了影院。
　　方兰生张着嘴眼睁睁看着百里屠苏走过，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被无视的感觉。显然百里屠苏并没有把他和救他这回事放在心上。意识到这点，方兰生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就是心里特别憋气，郁。
　　周复忽然在一旁问：“知道那颗炸弹是怎么回事了吗？”
　　“我哪知道啊……”方兰生一拍脑袋，“对了，你跟我二姐说没？”
　　“还没，我想等结果出来……免得让你二姐白担心。”
　　“那正好，千万别让她知道，不然回头又要念我！……对了，我们去问问警官那颗炸弹怎么做出来的怎么样？我跟你说啊，这个绝对是个好专题，我们可以从如何制作手工炸弹一直写到在公共场所投放炸弹的危害性……哎你走那么快干嘛！”
　　“死心吧！照你这个思路写出来，我们就真的成暴民了……”
　　“好吧不写不写，我们就问问？”
　　“……问问倒是可以。”
　　当天晚上，警署的警察被方家小少爷缠了个结实，要不是方家小少爷的同学帮忙拖走他本人，警察大叔他差点就回不了家，抱不了老婆孩子，暖不了床了。

　　这是方兰生，他们那个年纪的一般少年，对什么都跃跃欲试，在他们眼里，也许没有什么是可怕到要记一辈子的，也没有什么是难以做到的。
　　而走掉的百里屠苏不是那样的一般少年，他就像他背后拖的那根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辫子一样，与他周遭那些同龄的少年格格不入，成为特别不同，让人注目的一个人。也许对他来说，除了他自己在乎的极少数东西，其余都是无关琐事。他没有方兰生或周复那样冲动又强烈的好奇心。
　　就像方兰生，那对百里屠苏来说，是身旁的无关琐事，即使他接到任务要保护他，那并不妨碍他把他看成无关的、旁的事物。
　　而方兰生对百里屠苏是好奇的，尽管他还是有点讨厌他，但讨厌本身就是一种好奇。他好奇怎么会有百里屠苏这样一个性格的人存在，他好奇他不说话怎么和别人交流……因为好奇，因为在意，因为无法理解，才讨厌。
　　方兰生自己并不知道，但这是真实存在的情绪和内心期望。
　　他心里保留着对百里屠苏的那份好奇，但百里屠苏心里没有他。
　　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身存在的不对等。并无公平可言。
　　可以用公平与否衡量的事物，是获得的金钱、制定的制度、学到的知识……等等肉眼可见，并能用一个数字、一份文件、一本证书等客观存在的东西区分级别的事物。
　　而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受。
　　两个人能够以相同的程度和性质互相喜欢，抑或互相讨厌，是同样难得的一件事。

　　但是方兰生并不知道这些。他讨厌不少东西，包括那些明显不公平的条约，包括那些照外国规矩来的租界……百里屠苏也只是其中喜欢了又讨厌的、比较不一样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他对他还是抱有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