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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席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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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屠苏跟着柳从榕转到餐厅里,餐桌是椭圆形桌,长长的桌体笔直拉锯,可以想见当年方家人口的规模。桌椅的料子自然都是极好的,看得出是上等的红木,只是个别区域的桌楞有细微的凹痕,因为灰尘沉淀沾粘,颜色比周围要深些,呈现一种深到黑的红色。这种黑红色和画布上的颜料不同,和照相机的成像不同,是需要时间一天一天堆积,一月一月堆积,一年又一年堆积,才能够呈现出来的。那是时间在物件上留下的痕迹,是时间才有能力沉淀出的韵味。
可见这张桌子是有些年代的老古董了。
周围的墙上也只挂着简单的雕花红木框玻璃挂画,画是水墨画,百里屠苏从旁边走过,才看到画角的落款年代是明朝。大餐厅的角落放着一个青花釉里红大花瓶,瓶里插了几枝从树上直接剪下枝干的半开半苞的团簇黄花。桌上外圈摆放着鎏金的釉里红瓷碗,雕花银筷,菜盘一律是青花瓷盘。
和客厅里那种高调张扬的奢华不同,这个餐厅显得低调富贵,或许是因为客厅是被柳从榕占据改造的,但这个餐厅没动,也就保留了方氏这个家族由时间和财富沉淀下来的底蕴。
百里屠苏之前的感觉,方家的家装处处彰显着中西相融的味道,虽然外在的大框架看起来依然是传统古老的,但是客厅从沙发到挂画再到小装饰,处处都透着新鲜年轻的西洋味。
谁知像餐厅这种比较私密的地方,用的却是老古董。百里屠苏记得老师常常教导他,看一件事,要透过表面看实质,客厅是接待外宾的地方,而餐厅却是较为隐私的,从这两个地方不同的装修和审美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聪明蛰伏于时代的家庭,客厅的中西融合显示出他们与新时代紧密相连的思想和眼光,餐厅的守旧和底蕴则更加深层地反映这个家庭的教育和潜层思想。
这应是方家与那些在这个特定的时代迅速崛起的新家族的不同之处,他们的外貌和眼光如何变化,底子里仍保留着最为传统、最不可动摇的东西。就拿方兰生这个天天嚷着革新的新潮学生来说,他虽然满脑子建国大业、革命思想,但像佛学这类守旧的、被进步青年所鄙视遗弃的东西,他却依然虔诚地信着。恐怕放眼全中国,都找不出第二个不信耶稣,却跟着他老爹信佛祖的激进型进步青年了。
方兰生和柳从榕、方如沁一样,并没有从根子里抛弃那些最古老传统的东西。
桌上的冷菜热菜都已经上齐了,百里屠苏冷眼一晃,能看出约有十几个菜,两个汤,五六个热菜,四五个下酒冷菜。
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互相打过招呼,就随柳从榕走到桌边,在他旁边坐下,随后方兰生领着襄铃进来,他帮襄铃带了桌椅后,看起来就有些郁闷地坐到了唯一的空位上——百里屠苏的右手边。
这自然是方如沁安排的位子,毕竟百里屠苏救的既不是襄铃也不是欧阳少恭,而是方兰生。她满心以为自家弟弟跟这个百里屠苏关系不差,就把他们俩安排到了一处。
席间有长袖善舞的欧阳少恭,又有商界老油条方如沁夫妇,就算本尊百里屠苏寡言,方兰生说话带刺,这顿饭也是让人吃得有滋有味。方如沁作为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自然是尽足了地主之宜,才一小会儿,百里屠苏就已经在她的热情帮助下尝遍了大部分菜肴。两个汤是虫草花炖土鸽、山药炖排骨汤,汤还冒着泊泊热气,汤清味浓,肉入口即化,是最具江南风味的汤品。热菜有冰糖甲鱼、东坡肉、文思豆腐羹、白果芋泥、西瓜童子鸡、九转大肠以及一盘素炒空心菜。撇去那些江南一带常见的菜色不谈,这道九转大肠因其制作工序的繁复和精良得名,色泽润红,入口软香,咸辣甜酸同在,滋味难言,是北方宴席必备。方兰生前阵子才和北方来的一个大厨软磨硬泡学来了,这回正好拿出来当宝献。而空心菜来自百里屠苏家乡那一带,传入上海还没有多长时间,方兰生听说百里屠苏喜欢吃,就撇了青菜顺手给炒了一盘,这纯属顺手,绝不是他刻意照顾百里屠苏的思乡情怀。冷菜清蒸大虾、冰宫肴肉、醉蟹、香麻海蜇以及过水血蛤,点心糯米豆沙酿苹果,都是些介于家常菜和宴席之间的菜色,一律用鎏金青花瓷盘装着,盘底依菜形菜色于不同角度衬了大圆弧的青菜叶,盘边又有方家大厨主刀的胡萝卜雕花点缀,看起来倒也清爽可爱。
“屠苏尝尝这个,这是小兰试验了好多次才做好的九转大肠,味道香得很。”方如沁用公筷给百里屠苏夹了一块切好的大肠,百里屠苏夹起来尝了尝,食指动了动。他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附和道:“确实五味俱全,滋味不同寻常。”
方兰生本来就多云了的脸顿时转阴了,这个木头脸已经如此这般不咸不淡、毫无诚意地附和了大半菜了,他有种满桌心血被个不识相的人糟蹋的感觉,真想一脚踹开旁边那个人了事。
方兰生满脸阴郁地想,早知就不花那么多心思,随手来几盘就算了。这宴请救命恩人也是有学问在里面的,方兰生本来想照着大酒店里的宴会套餐来一份,但被方如沁驳回了。按方如沁的话说,菜色不能只往花里胡哨里挑,不能让百里屠苏产生跟去酒店吃一顿没两样的距离感,要亲切平易,味美口感佳,但也不能太过日常,太日常显得没有诚意。
这可把方兰生折磨坏了,他光是想菜单就足足想了一个星期,单子交上去了一份又一份,被驳回修改了一次又一次,才总算敲定了最后的菜单。今早要准备那么多道菜,虽说有帮手吧,可他也是凌晨五点就起床折腾了,这会儿还犯困呢。总之,为今天这顿饭,方兰生没少浪费他宝贵的青春,谁知道木头脸这家伙对一桌美食无动于衷,可把方兰生气坏了,他对着自己面前的那碗山药炖排骨的汤呕了一肚子气,就是没胆量当着二姐的面撒气。
“这道是?”百里屠苏正好舀了一口汤,吃完抿抿唇问道。方兰生抬眼一看,他面前那碗正好也是山药炖排骨。
“这道叫清炖木头汤,专门用来把朽木炖烂的。”方兰生撇撇嘴答,这是方兰生头一次抢在方如沁面前回答百里屠苏的问题,由于他语气不善,立刻被方如沁偷偷地、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说,小子敢失礼,小心饭后我扒你皮。
百里屠苏没反应,过了约莫一秒,又舀了一调羹。喝完他给了今天的第一个主动的正面评价:“不错。”
方兰生立刻像看怪物一样睁大眼看着百里屠苏,隔了几秒他反应过来就得意地哼哼了两声,酝酿酝酿,就准备打开话闸解说了。
“那是当然,这里头有很多讲究的,你知道这个水取的是什么水吗?”
百里屠苏把头转向右边,看着正得意晃脑袋、眼睛亮亮的方兰生,摇了摇头。你道百里屠苏为什么单单对这道最为普通的菜色上心,那是因为他前天才吃过风晴雪的特制山药炖排骨,记忆深刻,教训惨痛,这个味蕾两相一比较,方兰生做的,简直堪称此味只应天上有,所以百里屠苏才难得情绪外露,夸了一夸。
不过这真实的缘由要是被方兰生知道,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做的菜竟然被拿去和风晴雪的比,那肯定是少不了要忧郁上一段时日的。
总之方兰生现在是不知道的,他正高兴着呢,话闸子打开了就收不回来,也不管百里屠苏愿不愿意听,又继续说道:“这个水呢,取的是子夜时分冒出来的深山里的清泉水,用竹筒取水,然后立刻将取满水的竹筒上盖放入碎冰堆积的冰镇箱里,再马上送到山下冰窖里保存,以保持泉水的新鲜。因为这个时候的泉水最清甜,最凛冽,用它来炖汤,不论是保鲜还是锁味的功效都能最大化。”
百里屠苏点点头,接话,“想不到用水也有这么多讲究。”
“那是,不过这就跟山药和姜都要现挖现做、猪排要取肩胛骨附近的贵妃骨一样是最基础的取材方式。”方兰生又神采飞扬满脸生辉地用筷尖点点自己汤碗里的山药和排骨。
百里屠苏看着他点点头。
方兰生见他没有露出不耐,又像献宝一样兴致盎然地继续唠叨,“接下来就是比较复杂的了。”
他刻意停顿片刻,直等到百里屠苏无奈地接了句“说说”才又继续下去。
“复杂的当然是刀工、火候、要用什么样的瓦罐等等,刀切出来的山药和排骨要一样大小,下料的时间分毫不能差,瓦罐要陈年瓦罐,我们家用的是五年的陈瓦罐,最后要用炭烧制,文火慢煨,煨上八个小时,这锅汤才算成了。”
百里屠苏略挑高了眉点点头,稍稍多看了方兰生一眼,他确实不知道,做一道菜,要花上这么长的时间,有这么多麻烦的讲究。
其实富贵人家做菜和寻常殷实人家做菜,最大的区别不在菜品菜色上,而是在取材和工序上。当然,这回宴请百里屠苏,每道菜的取材方兰生都是较之平时花了更多心思的,力求做到让百里屠苏吃一次就惦记一辈子的程度。汤作为饭前开胃菜、饭后助消化的特殊菜品,当然是重中之重,又兼方兰生早先觉得百里屠苏瘦成那样,脸色苍白又一个人住,肯定是平时没好好吃饭,没好好吸收营养,才想做的这道补营养气血的汤,他自己虽不承认,实际确是在选菜之初就花起心思了。又有俗语寻常菜最见真章一说,方兰生那是卯足了心力来煨这锅汤的,一个厨师最大的幸福就来自于食客的喜欢,所以百里屠苏能夸上这道山药炖排骨一句,方兰生之前那一肚子的气立刻都给夸没了,满足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立刻对“这样识相”的百里屠苏亲切起来。
方如沁见他二人不再像之前那样隐隐笼罩剑拔弩张的奇怪氛围里,也松了一口气,转头又给襄铃推荐起那道点心,“襄铃来尝尝这个糯米豆沙酿苹果,这可是我们小兰的拿手绝活,清甜软糯不腻口,他呀,这几天没少念叨,说要不是你那天给了屠苏那张票,小兰也不会这么好运,还能活蹦乱跳活到现在。”
襄铃连忙摆手说:“哪里哪里,要谢应该谢红玉姐才是,要不是她提醒我,襄铃差点就忘了也给屠苏哥哥准备一张票呢。”
“红玉是?”欧阳少恭在一旁放下筷子,侧头眉目温柔地问他旁边的襄铃。
“红玉姐就是襄铃的助理啊。”襄铃答完,就吃起了那个模样乖巧可爱的酿苹果。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看来这位红玉不但是襄铃工作上的助理,还与襄铃私交甚笃。”
襄铃眨巴眨巴眼睛,“少恭哥哥好厉害,好像什么都知道啊。是啊,红玉跟我一起很多年了,就像襄铃的大姐姐一样。”
欧阳少恭依然笑得温婉,却转了话题,指指桌上那道文思豆腐羹说:“这道也是小兰的拿手菜,襄铃多尝尝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