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怀采薇》叶苏颜

8、海中有泉客

　　鲛人是一种很神奇的物种，又被称为泉客，久居海底。
　　鲛人的体型并不大，只比一般的人类稍微高挑一些，但是他们是一种半人半鱼的物种，上身是人类的形态，下身却是鱼类长长的尾巴。未成年的鲛人还有腮，而判别鲛人是否成年却不是用年岁，而是是否有了性别。未成年的鲛人是没有性别的，只有成年的鲛人才会慢慢变化出性别。
　　念清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鲛人，发现他还没有性别特征，泡在水中的身体隐隐发着光，身上是金色的鱼鳞，常常的黑发几乎将他整个人都遮了起来。念清轻轻地将他身上的血污洗净，又默念口诀为他疗伤。
　　念清想起曾经在藏书阁上看到的一本书，讲到鲛人的特殊体能，他们不受任何法术结界的约束，可以自由穿梭。在海底有很多大型的鱼类，凶猛而嗜血，但是无一不对鲛人俯首称臣，所以与其说龙族是海底之王，不如说是鲛人。他们聪慧而果断，男性鲛人的身体刚硬如铁，身上的鳞片就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几乎没有武器可以伤害他们。女性鲛人擅长歌舞，一曲天籁就能夺人魂魄。鲛人除了身体异于常人以外，寿命还极长，他们的普通岁数是千岁，死后却不入六道轮回，而是化成海水，不复存在。所以一直以来六道都拒绝承认鲛人是任何一道，鲛人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神秘和奇特的种族。
　　念清看着这个面目还有些青涩的鲛人，实在是很好奇，一直以来是海中之王的他怎么会被一条大鲨鱼追杀呢。
　　“这鲛人伤得并不重，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吧。”念清想着，就转身去做今天的功课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曼陀山，云逸正在闭关中，忽然发现结界被破，他用念力寻找结界损坏的地方，却迟迟没有找到，正在疑惑间，被人当头打了一下。
　　“小鬼头，你不认认真真闭关，在这瞎找什么。”
　　云逸睁眼一看，果然是他那个火爆师父。
　　无双一身红衣，双手叉着腰，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骂道：“小鬼头，我跟你说多少回了，这是你飞身成神的大好机会，把握好时间修炼，再下凡历劫一趟，回来就是上神了，以你的资质和法力，这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这几日你人在这里，心思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警告你啊，别逼我发火，否则我一把火把你的云莱山给烧了，看你还牵肠挂肚的。”
　　云逸显然是听惯了她的气话，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师父，生气可不好，会长皱纹的。今次我来闭关，并不是为了成神，只是为了那件事。至于成不成神，我并不在意。”
　　无双气得跳了起来：“那件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那件事！你要去查我不拦着你，可是看守那里的是四大上神，你在法力上如果不能和他们制衡，是根本不可能靠近那里的。”
　　云逸低了头，轻轻一笑：“师父，你且放宽心吧，那里我无论如何是要去一趟的，只是我们都等了六百年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两百年。”
　　无双听到这里，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云逸，你虽然是我的徒弟，我却并没有多少机会教你法术，但你要记住，修仙与成神是完全不同的道。你若能得正法，便能成仙。但是成神却有太多变数和条件。多少上仙就是在下凡历劫的时候栽了跟头，你好自为之吧。要知道，你想完成那件事，必须得到极高的法术和神力，你自己小心，为师也要闭关去了。”
　　说完无双也不再看她，一袭红衣便化作了一片红云。
　　云逸目送师父离开，立刻着手算卦，而算出的卦象却让他皱紧了眉头。

　　云莱山归雪居的石洞里，正有人在轻轻呻吟。
　　“这是什么地方？”鲛人阿鱼睁开眼睛，没有看见碧蓝的海水，却发现自己正泡在一个大木桶里。他不禁有些害怕，正在向两旁张望，却看见一个白衣少女向他走来。
　　阿鱼其实并没有见过多少人类，他刚刚从黑暗的河底出来没有多久，只有在夜色降临的时候见过海边渔村的小女孩，她们的脚上很少穿鞋子，身上有熟悉的海水的味道，也有让他害怕的鱼腥味。
　　可是这个女孩子完全不一样，她穿着白色的长袍，浓密的黑发挽在脑后，脚上一双白色的绣鞋，白净的脸庞上是浅浅的笑容。最重要的是，她笑盈盈地向他走来，只轻轻说了一句：“你醒了”，阿鱼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脏里破土而出了。
　　他看了看眼前的女孩子，又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身体，慌忙沉到水里，只留个脑袋在水面上，看着她。
　　苏念清看着这个有些腼腆和害怕的鲛人，禁不住笑了，他的模样真像长青哥哥养的那只小松鼠。
　　她半弯着身子，让自己和他视线平齐，问：“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阿鱼看着她，脸上一红，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听懂。
　　念清笑了，拍了拍手：“太好了，那你会说我们的话吗？”
　　阿鱼低下头，黯然地看着水面，又摇了摇头。
　　“这样啊”念清还是摆了摆手：“没关系，那你只要听我说就好了。”
　　阿鱼看向她，目光中似有歉疚。
　　念清坐到一旁的石凳上，道：“你受了伤，这水里我放了药，你再泡上半个时辰应该就不疼了，你别担心。”
　　阿鱼点点头，摆了摆水里的尾巴，表示感谢。
　　念清摆摆手：“不用客气，等你养好伤，应该就能从结界里出去了，那时候就回家吧！”
　　阿鱼听到回家两个字皱了眉头，望着念清的大眼睛里也不禁带上了一点祈求的意味。
　　念清歪着脑袋看他，有点拎不清他的意思，于是笑笑：“没事的，你先在这休息吧。我不会赶你走的。这里现在没人，正好我们可以做伴。”
　　念清虽然已经修行已久，但是毕竟孩子心性，这一个多月来师父不在身边，师兄师姐们又不能突破结界来看她，她正闷得发慌。却恰巧有这个鲛人来了，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能有个人听自己唠嗑她就很开心了。
　　念清看了看阿鱼，心里其实也在赞叹，她听说过鲛人皆绝色，但是这个鲛人长得真的很……怎么说呢，特别。
　　他的头发很长很黑，一大半浸在水里，五官很大气，但是又有点孩子气，没有成年的鲛人就像没有长大的孩子，一团孩子气的长相。念清是个女孩子，也有母性，看到这样的就忍不住疼他。何况，这个鲛人长得真的太好看了，比师父还好看。念清给他上药的时候对着完全没有性别特征的身体，真真的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她天生就是个大夫，救死扶伤医之本德一样。
　　但是她看着这孩子害羞的脸庞，还是给他拿了件师父的衣服，说：“这是干净的衣服，待会你出来的时候换上，我在门外等你。”
　　阿鱼冲她点点头，有顿了顿，不好意思地又冲她摇了摇尾巴。
　　念清笑眯了眼，说：“没事，我在外面等你。”
　　阿鱼从木桶里出来，鱼尾一旦全部离水，立刻就便成了双腿。他拿起石床上的衣服，一件一件都套上了，虽然穿完了有点奇怪，好像和他看见的人类的衣服不太一样，但是他还是穿上走了出去。

　　念清正靠在后院的一棵菩提树下，听见衣服的响动声，回头一看，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鱼被他一笑也慌了神，手足无措到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
　　念清看着他身材高挑，脸庞也是十分清俊，可委实……身上穿的衣服太奇怪了。
　　阿鱼没有穿过这样的袍子，竟将衣扣都弄差了，挂在身上不伦不类，配上他红红的脸庞，更是可爱又好笑。念清笑到后来也觉得这样太对不住人了，憋住了笑，给他整整衣服。
　　念清其实犹豫了很久，这个鲛人来历不明，何况仙界素来对这个族群没有好感，云莱山更是仙界重地，自己贸贸然收留了他，会不会给师父和云莱山带来麻烦呢？
　　可是……看这个鲛人眼神干净，仿佛什么污垢都没有，跟他说起回大海的时候，他更是流露出害怕和惊慌的神色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一个种群观念十分重的鲛人不敢回归大海呢？念清有些好奇了，想着师父还有三年才能回来，自己又终日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转，现下有人来作伴，更是求之不得，何况她试过了，这个鲛人毫无法力，自己倒可以趁这段时间打听打听他们族群的事情，这样也可以弥补藏书阁中对鲛人这个族群的空白。
　　这样想着，念清便拿出一粒小丸子，递给阿鱼。
　　阿鱼接过来，并没有犹豫也没有开口询问，抬手就吃了下去。
　　念清一怔，有些意外：“你……都不问问这是什么吗？”
　　阿鱼瞪大眼睛看着念清，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念清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懊恼地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这个是解语花制成的药丸，你现在可以试试看说话了。”
　　阿鱼听话的张了嘴，吐出第一个音节：“你……”
　　念清点点头鼓励他：“继续啊”
　　阿鱼也害羞的点了头：“你……谢谢你。”
　　说着又指了自己：“阿鱼。”又指着念清：“你……名字？”
　　念清笑弯了眼睛，指了自己说：“苏念清……你可以叫我阿清。”
　　阿鱼点点头：“恩，阿……阿清。谢谢你收留我。”
　　念清笑着摆摆手，携了阿鱼来到院子里的梨花树下坐了，问道：“你是鲛人，对吧？”
　　阿鱼点点头：“是的，你们岸上的人是这样喊我们的。”
　　念清看着他干净澄澈的眼睛，问：“那你怎么上岸来了？”
　　阿鱼犹豫了一下，说：“我……做错事了，离若姐姐叫我离开族群，上岸躲避一阵子，等长老们不追究了，再召我回去。”
　　念清看他十分害怕担忧的样子，也有些好奇：“你做错了什么事？”
　　阿鱼看了她半响，还是摇摇头说：“离若姐姐说，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否则会害了别人的。”
　　念清也愣住了，但看他神情严肃，目光坚定，并不像是在骗人，也不好再问，只好转说其别的话：“那你今年几岁了？看你的样子还未成年呢。”
　　阿鱼不好意思地挠了头，眼底的羞涩和脸上的红晕让念清都不好意思难为他再问下去了，他却正色地说：“我是还没有成年，但是我今年已经六百岁了。”
　　“什么？”饶是念清一向遇事镇定，也禁不住轻呼出生声：“你已经六百岁了？”
　　阿鱼点点头：“恩，我们鲛人一般的成年期在两百岁左右，像我这样六百岁还没成年的，的确是个异数了。”他像是为自己的不同而愧疚，但转而又说：“但是长老们和离若姐姐都说，成年变身的事是急不来的，遇上了合适的人，也许不到两百岁就成年了，遇不上也是没办法。我们族里曾有一位先人，到了八百岁才成年变身，他和自己所爱之人虽然相遇很晚，却相守一生，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族里还将他们生前住的小屋保存了下来，现在已经成了我们族的姻缘堂呢，就像你们人间的月老庙一样。每年海神节的第三天就是祭祀活动，有情的男男女女都要到姻缘堂前拜一拜的。”
　　念清点点头，还待再问这离若姐姐是何人，却听到“咕噜咕噜”两声响。
　　阿鱼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轻轻拍了一下，小声嘀咕：“别叫啊。”
　　念清扑哧笑了出来：“是我属疏忽了，只是一直不知道你平时吃什么，所以也不好为你准备。”
　　阿鱼脸上高烧不退：“我们平时吃的都是自己种的水里的东西，上了岸一些瓜果蔬菜也是吃得的，只是不吃荤腥。
　　念清点点头：“那好，我先领你去你的房间，待会再把饭菜送到你房里。我也好久没有做菜了，不知道手艺生疏了没有，待会要是做得不好吃，你可别嫌弃。”
　　阿鱼忙站起来想说些感谢的话，奈何刚才已经说了太多，这时候倒是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念清看他窘迫的样子，又是一阵笑。
　　待将他引到自己院落一楼的小客房内，点了长明灯，才笑着对阿鱼说：“这边是我的院落，因我师父去外山修行去了，这里只有我一人，外面下了结界，一般人不得进入，你就放心在此处避难吧。我去给你做些吃的，你歇息片刻就好。”
　　说着便去了小厨房。
　　阿鱼在桌前坐定下后，打量了房间。这是一间小客房，屋里的摆设并不多，可能因为正是夏日，窗前案上正摆着一支水芙蓉，此时月华如水，从窗外照进房里，一时让人以为这水芙蓉是开在了瓶子里了。
　　阿鱼靠在窗前，一眼便看到了后院的一池莲花，不禁眼前一亮。他生于水中长于水中，自然对水中之物并不陌生，这莲花不是他物，正是上古遗下的岳莲花种。他曾听族里的长老们说，在上古时候，鲛人一族还是水中的王者，司万水之源归墟，那时候的神族也对鲛人一族十分礼遇。那年南海之滨的岳莲开得极好，正要结了岳莲蓬做药用，谁知被当时的神尊看上了那篇岳莲，硬是将其挪到了天宫。岳莲生性娇贵，到了天宫并不适应，过不了多久就全部枯萎了。神尊大怒，人为是鲛人不满其夺取岳莲，从中作梗。神尊一气之下将所有岳莲全部毁去。
　　说起来，也真是赶巧了。那年冬天，鲛人祭司明偟重病，急需岳莲蓬为药引，而岳莲已被神尊尽数毁去，眼看着明偟奄奄一息要就此化作海水了。鲛人一族也是十分气愤神界所为，扬言明偟一死就要攻入神界，拼个鱼死网破。
　　正在两方都僵持不下的时候，南海云莱山的一位世外山人找到了鲛人，说自己的院落中有一池岳莲，今夏结了不少莲蓬，正好可用作药引，解救祭司明偟，只望鲛人与神界不要大动干戈，以免天下苍生受到无妄之灾。
　　鲛人取来药引给明偟服下后，果然不日就好了起来，神界和鲛人感激这位山人的所作所为，约定双方无论何时都不踏入云莱山半步，这山中的一池岳莲也作为两方交好的证物保留了下来。
　　阿鱼看着这池岳莲，没想到自己居然来到了云莱山。他虽久居水中不知世事，但是这云莱山的大名却是听过的。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座小岛，却原来是座仙山，想起念清的容貌言行种种，越发觉得这仙山的确与世间大不相同。正想着，却见念清从后院的莲池小桥中走来。
　　月光下，她一身白衣款款走来，身边是红如烈火的岳莲，手上提着木盒，脚步轻盈，隐约还能听到在哼着什么小曲，月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华，果真如莲中仙子下凡。阿鱼恍惚想起族中传说的海女，仿佛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晚上，阿鱼以为自己要睡不着了，因为他一向睡得不好，尤其是换了陌生的地方更是如此。但是出乎他意料的，他睡得很好，伴着岳莲的香气和睡前阿清的温柔叮咛，他很快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