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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番外三 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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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天亮,那东西才消失,而我整个人几乎垮掉。
从床上跨下来时两条腿几乎没有感觉了,费了半天力气我才移到窗口前,然后把窗用力关牢,再把姥姥的香炉放到窗台上面。
做完这一切后人总算有了点活力。吹了一夜的雨,房间里很潮湿,这让我受伤的脚很不好过,我吃力地走出去找吃的。经过客厅时门响了,没开前习惯性看了眼窗,看到门口站着个老太太。老太太我认识,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以前常来买点心。但老太太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快到傍晚时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阿丁打来的,那个成天在找着他头的阿丁。我很意外,他居然能用这个方式同我说话。电话那头阿丁的声音有点迟钝,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似的迟钝,他说:“宝——珠,你家里——来什——么——了……”
这天整整一天我没能吃得下一点东西,腿上的伤不痒了,变得很疼,许多细细的针在那里扎似的疼,我知道那是它们在化脓。这让我很害怕,一怕,胸口就会变得很闷,我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角落里那些脸继续窥视着我,我甚至可以听见它们彼此间低低的说话声,我把姥姥留给我的符朝它们丢过去,它们消失了,然后在我头顶的天花板上发出一连串唧唧呱呱的笑声。
再一次听到声音的话音,我有种溺水者抓到了浮木的感觉。
“珠子,最近怎么样。”
‘不太好……’
“因为脚的缘故么?”
‘是的,我很担心。’
“别担心,会好的。”
‘可是最近发生了很多不太好的事。’
“什么事?”
‘我不方便说……’
“没事,总会过去的,珠子。
‘声音,能出来见个面么……’也不知怎的这句话就突然滑出了键盘。确定键点出后,他沉默了一阵。
我很后悔。很多事总是做错之后才后悔,我想他可能因此而看轻我或者不理睬我,那是很可能的,因为我现在的表现跟他那些崇拜者差不到哪里去。
“为什么。”然后听见他轻声问我。
我松了口气:‘只是最近有点寂寞……你知道的,腿受伤后,我很久没出去了,所以想找个人见见面,说说话,’很牵强的解释,我在心里诅咒自己:‘你不用当真,我说着玩的。’
“我也很想见你。”又沉默了会儿,他再次开口:“可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
“怕你失望。”
‘那就不要见了,我不想失望。’
他笑了,笑声很性感,耳语似的轻轻啃着人的耳垂:“你真坦率。”
‘声音,最近还在窗口看那个女孩么。’
“是的。”
‘你很痴心。’
“只是因为除了这样,我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你在打破我对你的美好联想么声音?’
“我以为这样的解释会让你觉得开心一点。”
‘为什么?’这回答让我有点意外。
“因为你问那话时给我的感觉有点酸。”
我忍不住笑了,酸?‘键盘能给你这样的感觉么?’
“能,珠子,能。正如你听我的声音未必能感觉得出我心里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话让我的手指一时无从敲打。
确实,除了好听,感性,和那些无时无刻不把人包围着的暖意,我的确无法从他声音里感觉出更多的东西,那些或淡或浓的,更真实一些更情绪化一些的东西。所谓的完美,他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完美的,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声音,而这,恐怕就是最能让人挑剔出来的问题……
‘声音,我最近不太好受,说点让我好受的东西好么。’长长一阵沉默后,我把这句话敲了上对话框。
他轻轻笑了笑:“好。”
‘把他拉进黑名单!!!!’一长串对话框突然间跳了出来,把那个好字很快掩盖在了最底层。死机把这行巨大的红字定格在我屏幕上,还有对话框上那一个个小小的头像。
清一色的蓝色小狗,清一色的名字——X-BOX。
我重启机,登陆□□,然后把那一大堆没有经过同意就出现在了我好友栏里的X-BOX全部拖进了黑名单。
最后一个清理完,紧关着的窗突然开了,窗框掀翻了姥姥的香炉,它在地板上被砸得粉碎。
“唷!这小姑娘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像个死人一样……”
“你看到她眼圈了没有……”
“看到了……啧啧……像生了白血病……”
从我家离开的时候,那两个居委会老太太边走边交头接耳,用着以为我听不见的音量。可那也只是他们以为而已。说些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虽然最近身体每况愈下,但并不意味着我的听力衰竭。
我知道自己最近身体变得很糟,一部分因为脚上的脓,一部分因为心脏。心脏可能除了什么问题,我想。因为它总是让我透不过气。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太担心脚的关系,后来发觉不是,它无时无刻不被压迫着,所以我呼吸困难,有时候不得不张大嘴深深地吸气,但效果并不好,或者我应该去医院看看,可是脚很疼,我哪里都不想去。
‘镜子镜子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人。’
‘你,是你。’
走到厨房我照着墙上的镜子,镜子里那张苍白得像鬼似的脸在冲我笑,看得越久,那笑脸越尖锐。如果姥姥在她会马上拍开我的头让我闪到一边去,她总是反复强调,不要多照镜子,尤其是我。现在没人拍开我了,我可以想照多久就照多久。
“珠子!”房间里响起声音的话音。
我急急忙忙奔了过去,可是发觉自己正趴坐在电脑边,头上套着耳机,眼睛闭得很紧。脚下一个女人匍匐在地上盯着我看,青灰色的手抓着我的腿,另一只手试图抓住我的身体,却又迟疑着我手腕上那串微微晃动着的念珠。
“珠子!”声音又在叫我,听上去很着急。
于是我代替那个闭着眼睛的我对着电脑轻轻应了一句:“我在,声音。”
“快醒醒。”
“我醒着,声音,我醒着。”
“对不起宝珠……你醒醒!你醒醒!”
“我醒着!”忍不住提高了自己声音,然后才想起来,我忘了自己没有麦,声音只有通过文字输入才能接收到我的讯息。
正打算过去敲键盘,声音的话音再次传了过来:“你没有,宝珠,你没有醒。”
“我醒着,我正跟你聊天呢声音……”
“你没有。听着,如果你现在这种状况能做到的话,把电脑的电源切了,然后去你姥姥的柜子里找到西洋参含片塞在自己舌头下面,快去。”
“为什么。”
“再拖你就不行了,快,宝珠,听话快去!”
“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么,声音。”
话才出口,他沉默了,我耳朵里一片沙沙的嘈杂声。
“你要走?”我问。
他没有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他依旧沉默。
于是我不再停止自己的话音:“这不是你所期望的吗,声音,而且我得谢谢你,因为你让我很开心。”
“这些日子……”
“我知道你是什么,”
“记得么,我什么都能看到,声音,那些别人都看不到的,我什么都能看到……”
“我看到你坐在我家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雨……”
“每次回家,我也知道你在这玻璃后面看着我……”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从来不敢正眼看这扇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害怕,我很怕一抬头就看到坐在那上面的你……很怕……”
“可是后来……”
“后来我觉得我变得和你一样也许对我会更好些!”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糟糕?从姥姥走掉开始,我一个人,一个人要面对这么多东西,那些钱!那些事情!那些我不知道的未来的东西!我很怕!很害怕!!”
“所以你要逃避么宝珠……”终于开口,他声音听上去不再那么优雅和从容,甚至没有那种温暖得让人安心的东西,他冷冷的,冷冷得像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的,我想逃避。”这声音让我喉咙里隐隐有点发酸。
“所以我不想接受你。”
“为什么?”
“吃了你这样绝望的生命,那对我而言会是莫大的侮辱。我不想吃你。”
“你说什么?!”
“我没兴趣吃你了,宝珠。我对衰竭的生命没有兴趣。”
“是你让我衰竭的!!!”我涨红了脸对他吼。
“我从不会让我的猎物在死亡前衰竭,宝珠,不要把你的脆弱归咎于我。”
“你放屁!!!!”
“很好,我现在似乎看到了一点不那么衰竭的东西。”
“那么是不是可以把我带走了。”
他再次沉默。片刻轻轻笑了笑:“这恐怕,已经由不得我说肯不肯了。”
“你什么意思……”
直觉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在我周围悄悄发生,那些窥望着我的脸不见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而之前开始一直匐在我两脚间那个苍白的女人也不见了,地上爬满了她从窗台爬进来时印下的手印子,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
狐疑着,我看向屏幕,却觉得两只眼睛有点发晃。
片刻总算看清楚,那个连接着我和声音的聊天框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头像。头像是红色的,一只红色的狐狸头,我看不清它的名字,因为视线晃得厉害。
然后框里跳出排加粗的鲜红色大字,就像那只叫X-BOX的狗试图提醒我时用的字体一样:
‘你把她折腾得很变态,声音。’
“我并没有想过去伤害她。”声音回答。
‘那就离她远点。’
“习惯了。我没理由去拒绝一个需要我声音的人。”
“是他们需要你的声音,还是你需要她们的能量。”
“什么事都是相辅相成的,难道你不是。”
‘爷爷我的声音比你好听。’
声音沉默,我也是。
听不懂他们的交谈,也搞不清楚这个第三者到底是什么来头,甚至不想把这一切都弄清楚,我头晕得厉害。
‘你给我发了那些东西,所以算我们之间扯平,不过要再继续这样,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网络上的局限。’狐狸头再次发出这条信息,然后暗了。
而这同时声音的音频讯号也终止。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摸索着想去重新连接,可是手碰到鼠标就从那上面穿了过去,怎么抓都抓不住,我急得想哭,可无论抓几次,始终只能看着它在我手掌心进进出出。
耳边突然又响起一道声音,很轻,很好听。却不是声音的话音:
“我找到你了,”那声音说:“你给好好好在那里待着,小白。”
话音落,我眼前一下子就黑了,连带周围的声音一并消失。
醒来后发觉自己在医院里躺着,脚上缠着石膏,手上吊着点滴。边上坐着隔壁的张大妈,见我醒了,一脸关切地摸摸我的脸:“宝珠啊,可醒了啊,吓坏我们了,昨晚被车撞我们都以为你……哎,还好,还好只是骨折……”
被车撞?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狐疑着看着刘大妈,然后感觉浑身上下火似的疼。
这么说真被撞了?
那声音呢……还有那个用狐狸头□□的人呢?我是怎么出门被车撞的?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一堆的疑问,可是没办法问。
于是它们最终成了直到现在我都没办法去弄清楚的问题。因为出院后我再也没见过声音,□□里也没有他的号,甚至那些原本加入过的他的群,那些添加为好友的他的粉丝,全都不见了,似乎从没存在过一样。
于是我只能说服自己那或许是我被车撞了之后,脑子休克过程中给我安排的一场梦。
梦里自己很孤独,很颓废,很绝望,绝望到了明知道自己碰到了某个在网上吸食别人精气的东西,却心甘情愿地送上门去给人吸……
于是醒来后,我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虽然仍旧孤独,仍旧想着姥姥,仍旧要面对那一切原本我想全部都逃避掉的……因为我不想成为梦里那个连送上门给人吃,都会被人嫌弃的绝望而丑陋的东西。
于是不久之后我开始到处找工作。
于是我找到了工作,虽然那工作对我来说又是一件意想之外的东西。
再于是,狐狸来了,先可怜再强势地霸占了我领地的狐狸。
于是终于,孤独和绝望成了一件需要我用脑子想一想,然后在狐狸的尖叫和香水味里叹口气才能回忆起来的东西。
狐狸说:‘人生就像一只球,从这里滚出去,总会再从另一个方向滚回来。所以人要在滚来滚去中学会接受和适应。’
我说:‘我要抱毛狐狸睡觉。’
狐狸说:‘哦呀,小白,狐狸也是有自尊心的。’
‘毛狐狸。’我再道。
‘好吧……’抖了抖耳朵,狐狸灰灰地变回了原形。
‘姥姥,好梦……今晚狐狸也很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