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蕾蒂雅》东西玉

4、马戏团

　　这次的股东大会主要是关于金龙百联的总经理连任的，这个是没有什么悬念的问题，关键是总经理柳言镇的五年计划能否得到通过，进一步扩大百联零售业的规模，在更多的二级城市布点，以及开始进军房地产。有的股东提出异议，金融危机过后，百联虽然受影响不大，但还是要谨防头脑发热冒进。柳言镇表情严峻，坚决果断推进自己的想法。会议争论的很热烈，只有两个人一直不表态，林琦和齐晓媛，林琦脑子里一直在走神，很想问柳言镇那晚和蕾蒂雅发生了什么，齐晓媛则是一直在很努力的听着，想搞清楚大家到底在说什么。
　　会后，齐晓媛拿着记得认认真真的会议记录给柳言镇看，柳言镇只看了几眼就放到一边，这次齐晓媛的父亲齐国兴让女儿来就是要历练历练她，柳言镇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看了她整本记得密密麻麻，但是全无要点与逻辑的会议记录更加印证了他的判断。
　　齐晓媛穿了干练的职业装，走路急迫、态度认真，甜美可人又温柔有礼，看起来是个非常有前途的完美职业女性，而她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柳言镇总是不忍点破。谈论人的天资问题是一项残忍的工作，晓媛总是那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到半夜，而不得要领的好学生，课堂笔记做得最全而完全不知所谓的模范生，最后的考试出人意料的惨不忍睹的悲愤生，大学考了两年，才在齐国兴的千般努力下勉强上了哈尔滨的一个末流学校，花了一大笔钱上了本科。
　　可晓媛有与此不相称的雄心，加上齐国兴极度好面子的驱使，晓媛发誓要做一番事业，叫大家重新看待她，她不是那个笨姑娘，是个大有为的青年。她跟着柳言镇在公司认真学习过一阵子，每天茫然地听着柳言镇指定的老师教她的各种管理、经营知识，抑或最简单职场新人的学问，都费解莫名，经常提问而提问不到点子上。
　　柳言镇终于向晓媛婉转指出她应该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贤内助，他们应该尽快结婚，做大事业的事情还是他来做好一些。晓媛对事物总是会有很多不着调的自主理解，她虽然总要一个坚定聪明的人来依靠为她拿主意，但她理解这些建议时常常剑走偏锋。她茫然的听着自己该做个贤内助的主意，觉得柳言镇是说她的学历问题，柳言镇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高材生，而自己只是一个中国末流学校的自费生，晓媛觉得自己必须要洗底才可能做好贤内助，并且进一步做好自己的大事业。
　　当晓媛坚定地说自己决定去澳洲留学，要两年后回来，她一再重申两年后自己才不过26岁，柳言镇大吃一惊，晓媛不可能拿什么全额奖学金，必是花着大笔钱去一些等同于国内速成拿证而无真才实学的学校，柳言镇费解莫名，不明白自己的苦口婆心哪里出了问题，最后是帮助晓媛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林琦对这个决定笑言，是“最符合晓媛性格的决定。镶道金边回国晓媛会更认不清自己，但是这对于你镇哥是好事，由岳父出钱再培养一下未来的太太，塑造完美的花瓶，也是为镇哥贴金。将来带出去看起来悦目，听起来澳洲留学生的名头也够人仰目。反正你也不指着她能做出些什么。”
　　柳言镇这才最后同意。
　　林琦最后感叹，“还好晓媛是生长在这样一个富贵的家庭，如果是一个普通家庭，或者贫困家庭，这个姑娘啊，恐怕就惨了。”
　　柳言镇知道林琦的意思，以晓媛的资质，即使是去超市做收银员，也会把帐算得一塌糊涂被开除，但是除去资质问题，晓媛依然是个甜美温柔有教养的可爱女孩子。他想起了蕾蒂雅，那个不可爱的丫头，嘴角沾着爆米花，在酒吧跳着大腿舞挣钱。
　　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蕾蒂雅了，他很克制理智，知道在一些扰乱规则的事情发生之前就要一刀剪断。但是他又忍不住从林琦那里知道她的点点滴滴。
　　那个涂着黑眼圈、偷人钱包的女孩子，和她的好朋友优优从小在马戏团里长大，优优是温州人，8岁时跟父母到北京来玩儿被拐卖到云南，而蕾蒂雅和她的双胞胎妹妹蕾蕾则是从一出生就被卖给马戏团雷老板的。说是雷老板，也不过是个头顶微秃、衣着寒酸的中年男人，常常浑身臭汗，管理着由几个小孩子和大人拼凑的马戏团，和一群从动物园里租来的动物。
　　所有的人、畜，常年是饥饿的，即使是雷老板也不会比别人多喝一口稀粥。马戏团是流动的，谈好哪一个城市的公园，经常是一些苍凉落寞的小城里的小公园，一伙人坐着卡车顶着寒风烈日千里迢迢地去，围起场地、扎起帐篷，席地扔下铺盖卷，管做饭的雷师母撒下锅碗瓢盆，市场里买些剩的菜叶，没油、没盐的一锅菜，蕾蒂雅舔干净手里的碗眼巴巴地望着那口锅，饥饿的动物在笼子里燥怒地来回奔走，而这头饥饿的野兽到了下午就要驼着两个打扮得像莲花三太子的同样饥饿的双胞胎奔出去，一对粉雕玉琢、长得一摸一样的漂亮女娃气势雄雄地挥着小鞭子在虎背上时总要博得一阵掌声。而优优最多表演的是转花碟、蹬桶、顶碗之类的体力活儿。
　　他们最远到海南表演，有很多外国人看，非常喜欢蕾蒂雅和蕾蕾的表演，尤其是蕾蒂雅，有个翻译说应该给她们两个起个很有外国韵味的名字，就叫了蕾蒂雅和蕾蕾。
　　但是后来有一次演出，他们到北京郊区的一家公园里表演，野兽扑出笼子伤了人，雷老板坐了牢，马戏团就解散了，16岁的蕾蒂雅和17岁的优优就此滞留北京。
　　起初听到这些，柳言镇极为震惊，他想不到世界上真有这样一种他永远无法想象的生活，那时他想起蕾蒂雅，那个咬着手指头的丫头，温柔的酸楚泛滥身心。
　　春末的时候，澳洲的学校开学前，柳言镇帮晓媛办好了所有的出国手续，亲自把她送过去，安顿好生活。晓媛的妈妈一定要跟着，她习惯了跟在女儿屁股后面不停地收拾打理，晓媛惊人的生活自理能力也让柳言镇吃了一惊，她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衣服、首饰、化妆品杂乱地堆放满房间的各个角落，让你迈不进去脚也出不来，然后很快由她的妈妈一点点收拾齐整。但是晓媛只要出门，就是光彩照人的完美女神。
　　那时候柳言镇就想，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想晓媛那样的幸运女孩儿，也有很多像蕾蒂雅这样的不幸女孩儿，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不公平从你的出生一直陪伴到死亡，因为这种不公平是从出生就注定的。如果你出生家庭贫困，亦或身体不好，就注定了你此生的艰难。

　　小小的廉价奶油蛋糕上，蕾蒂雅点燃了1根蜡烛，表示她与优优又长了一岁。优优抱膝坐在床上，房间里静悄悄的，所有马戏团的孩子生日都是一天，6月1日，马戏团正式出去演出那一天。
　　蜡烛的光晕里是无尽的迷茫与忧郁，21岁，已经老了。过往的岁月都在烛光中残梦迷离，挨饿、被鞭子打、练习时受伤，被迫骑在同样饥恶的老虎身上胆战心惊倒立、劈叉，但大家日常还是笑嘻嘻的，因为不涉及前途，只是当下，以为全世界人都这样，未来不过是魔术里的一个渺远幻影。从幻影里走出来，残酷的现实横刀立马地在眼前，吃什么、喝什么、住哪里。认识的字不算多，但是还好够机灵，也有点基本功，看到夜场里有人跳舞，也就去应聘，人家一看身材、脸蛋儿，再几个下叉的基本功不错就收了。但是只会拿大顶、走钢绳之类怎么行，蕾蒂雅就一点点看国外跳舞的录像带，看了几次就会了，再教优优，后来就成了领舞。不想学来的是那种艳舞，带着俗艳的金色发套，涂着深黑色的眼圈，蕾蒂雅演绎那种风情总是让人误会，但是客流吸引不少。
　　蕾蒂雅和优优也一点点从地下室搬到平房，又从平房搬到楼房。
　　但是前途呢，有一天会老，会色衰、会跳不动，那时住到哪里，吃什么？
　　嫁人？放眼望去，周围除了混混，就是更不靠谱的混混。
　　蕾蒂雅也和优优商量以后盘个小铺子卖服装，但是启动资金呢？虽然只是区区的一点钱，但是她们把身上所有盘缠供奉出来，也不够这区区一点钱。
　　北京的城市大，荒漠一般的大，汹汹的车流与漠然匆忙的人流，交织汇聚成这个城市冰冷的温度，蕾蒂雅和优优常站在某个天桥上望着下面发呆，忧伤的乞丐弹着吉他，她们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个可以叫做“家”的地方。
　　但是，还好，毕竟年轻。忧伤总是能在片刻时被忘记。蕾蒂雅悄悄过去，轻轻抱住优优，“优优，祝我们生日快乐！”
　　优优沉默半晌，忽然一跃而起，兴奋起来，“蕾蒂雅，我们会成功的!”蕾蒂雅也兴奋起来，“当然，我们会成功的，努力，加油。优优你要努力成为一个专业的模特，我呢，就好好学学跳舞，将来也许能教别人跳舞。”
　　“蕾蒂雅，你去当演员吧，我看北影门口每天都有好多群众演员在那里等戏，你也没准哪天红了呢。”
　　蕾蒂雅愈加兴奋，蹦跳扭动，是啊，是啊，没准哪天自己会红了。去当演员，当演员。
　　两个人卷起两张纸，假装麦克风，一起歇斯底里高唱“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优优接了个活儿，北京一家公司到广州参加一个展会，带几个模特去展示样品，优优面试成功，按日薪结算，第一次有这样的好活计，两个人兴奋不已，好日子来了！
　　优优要去半个月，蕾蒂雅也接到了一个活儿，为一家化妆品企业做平面模特和广告片模特。代理那家企业广告的广告公司总监非常喜欢镜头上蕾蒂雅的脸，觉得立体的五官有一点欧洲美少女的深邃，正迎合了这家企业想把本土化妆品伪装成洋化妆品的想法。
　　在广告公司的摄影棚里拍了几天，摄影师总是喜欢用手摆着蕾蒂雅的脸，轻轻摸一下，笑笑，“真漂亮的脸。”蕾蒂雅就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来，看这儿，笑，好，性感一点，性感一点，好，头发撩起来。”
　　“好，漂亮。”
　　摄影师离了镜头，深情注视蕾蒂雅，“你在镜头前有非凡的灵气，我都爱上你了。”
　　外面嘈杂，摄影棚的门推开，“柳总，这是我们比较好的一个摄影棚，里面我们代理了国内一个著名化妆品品牌，正在拍片子。”
　　蕾蒂雅正在摆一个类似梦露飞吻的姿势，忽然瞟见柳言镇一脸庄重走了进来，蓦地吓了一跳，想来半年没有见这人，这么意外撞见了。
　　柳言镇一眼看见蕾蒂雅，登时呆住，蕾蒂雅穿着露肩的白色短裙，漆黑的长直发，摄影灯在她的脸上打出明暗阴影，像是希腊的仙女，丰润的嘴唇嘟着，他想到了，一个，关于嘴唇的，甜的。
　　他一时手足无措，蕾蒂雅冲他一笑，他僵直转身，浑身蓦地烧起来，匆忙走出去，正在介绍情况的广告总监不明所以，赶忙小跑跟出来。柳言镇有点结巴，“那个，那个，是你们的模特吗？”
　　“是，是，我们掌握着一大批模特，都有自己的特点，我们可以根据您的公司形象和产品特点选出最合适的模特。比如这个，因为厂家想使产品有欧美设计的感觉，所以我们就选了这个五官欧式的，拍出来非常漂亮。”总监还在喋喋不休，柳言镇已经觉得心都飞了，似是而非地胡乱点点头。
　　从这家北京颇具规模的广告公司出来，柳言镇擦擦汗，对几个部门主任道，“我觉得这家还不错，你们再考虑考虑。”几个主任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柳总一向非常严谨，他这回为了给重新定位包装的高端商场做好广告，亲自带几个中层考察广告公司，这才是第一家，往常他不看到十几家是定不下来的。但是他们立刻同时点头赞许，“是，是，是不错。”
　　“那你们先走，我等个人。”其他人散去，柳言镇坐在自己的路虎里不安难耐，几次启动了车，又停下。正在纠结，蕾蒂雅出来了，极短的短裤和一只黑色漫画猪的白T恤，他迅速摇下车窗，要叫蕾蒂雅，看见后面追上了一个扎着长发的男人，过来搂住蕾蒂雅，蕾蒂雅咯咯笑着一躲，那个男人又笑着上来搂，“一起吃晚饭吧，你有男朋友了吗？”
　　柳言镇的火气腾腾上冒，重重推开车门，正在嬉闹的人不由往这边看一眼，蕾蒂雅立刻拍手，笑道，“啊哦，看到没，我男朋友来了。”一边挥挥手向柳言镇走来，蕾蒂雅笑嘻嘻进了车，柳言镇一声不吭启动了车，走了一截子，蕾蒂雅回头看了看，才笑笑拍拍他，“嘿，关二爷，这么巧，又碰见你了，多谢你了，我就在这儿下车吧，那人走了。”
　　柳言镇忽然发了火，“你怎么那么不自重啊，随便就和人搂搂抱抱。”
　　蕾蒂雅瞪大眼看他，“嗳，关二爷，你怎么啦？你从封建社会来啊，抱一下怎么啦，又不少块肉，再说是他抱我嗳，我又没主动，那个是我们广告片的摄影师，你这么奇怪啊。”
　　柳言镇一声不吭，继续开车。
　　“嗳，去哪儿啊，这儿下车就行了。”
　　柳言镇忽然起了极大的火气，无法控制，理智情感斗争得厉害，他想把天地撕碎成条，把这个跳跃精灵的蕾蒂雅捆绑在身边。
　　蕾蒂雅看见柳言镇脸色，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嬉皮笑脸凑过来，那我们吃饭啊？水煮鱼。
　　柳言镇瞪她一眼，“就知道吃，想去哪家。”
　　蕾蒂雅欢呼一下，打个响指，就去大钟寺那家。哦，关二爷请客！
　　一席无话，蕾蒂雅只是吃，柳言镇望着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你瞧你吃的，几个月没吃饭了，还天天叫我关二爷。不知好歹。”
　　蕾蒂雅的举着一张油嘴，“那你说叫什么啊。”
　　柳言镇心道，叫亲爱的吧，呵呵，肉麻了，不由微笑了下，忽然警醒，又严肃起来，敲敲桌子，“反正不能叫关二爷。”
　　“那叫二爷，爷爷？”蕾蒂雅的眼睛闪闪亮亮，大笑道。
　　柳言镇笑了，和她一起这么开心呢。
　　吃完饭，蕾蒂雅抹抹嘴，笑嘻嘻地开始说客套话，一边准备告辞，柳言镇忙忙道，我们去散个步吧？
　　蕾蒂雅瞪大眼睛，举目四望，“去哪儿散步啊，大钟寺批发市场？关门了吧？”
　　“嗯，嗯，后海吧。”
　　“改日挑个好天和你女朋友逛吧，累了啊。”蕾蒂雅伸了个懒腰，“真的是累死了。现在还能赶上公交车。”她挎起白色小包往出走，背心上的猪头一动一动，好像冲着他笑，他觉得自己真像只猪。
　　出了门，蕾蒂雅挥挥手，他又急忙过来，词不达意吭哧片刻，“留个电话给我吧。”
　　“啊？哦，我没电话啊。”
　　柳言镇一时窘起来，蕾蒂雅扑哧笑了，“我真没电话，我给你留个呼机号吧。”她拽过柳言镇的手，麻利地从书包里掏出笔来写了个号码，然后拍拍柳言镇的胳膊，“保存好啊。”迤逦而去。
　　柳言镇望着她的背影，想喊一声，忍住了，又想跑过去拉住她，又忍住了，再想从后面抱住她，手心潮热，脑门盗汗，在原地窘迫半晌，只是看着她越走越远。
　　蕾蒂雅坐着公交车昏昏欲睡，呼机响了，打开一看，“忽然想你了。柳言镇。”啊？咦？不会吧，什么啊？正在吃惊，又一条，“抱歉，发错了，早点休息，柳言镇。”
　　切，什么啊。蕾蒂雅嘘一声，又歪头睡过去。
　　柳言镇红头涨脸地在车里胡乱一丢手机，启动着车，“冲动了，冲动了，哎呀真是冲动了，怎么啦这是，发那种信息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