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馆鬼谈》念念有鱼

11、绯墨

　　11.绯墨
　　“嘭——”
　　伴随着一声枪响，我紧闭上了双眼，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
　　我迅速睁开眼，看到的是绯漓惊魂未定的表情。
　　“你没事吧？怎么被揍得这么惨？很疼么？”
　　我被绯漓拉到了一边的墙角，身上除了原先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并没有其他异样的感觉。
　　是他救了我？
　　我看着绯漓的脸，有一瞬间的呆滞。却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猛的转过身，去看我原先站着的地方。
　　那一看，我便彻底震惊了。
　　本以为，绯墨是个很淡然的人。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给人的感觉总是淡淡的，温和的，像一个儒雅的书生，宠辱不惊，泰然自若。
　　即使是五年前的那场事故，我最后看到他的那一眼，也只觉让人心疼，而非现在这样……令人畏惧。
　　绯墨直直的站在那里，周身的空气无风自动，旋转而上，吹起他的衣摆，吹散了他的长发。
　　他是真的动怒了，隔着些距离，我都能听见绯墨极力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他一只手牢牢的扣住了蕙兰父亲的头，瞬间暴长的指甲，陷进了他的皮肉。
　　血，分成五道，流了下来。
　　绯墨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此刻是怎样的表情，我好像清楚的明白，那一定不是我愿意见到的。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谁都不敢说话。
　　我能感觉到，绯墨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绯墨真的会杀了他。
　　我脑海里闪过这样的想法。
　　“绯墨……不……”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口，但绯墨已然回过头来。
　　当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绯墨真的不是人类。
　　绯墨的脸色惨白如纸，透明得几乎能看到皮肤下，血液的流动。红色的瞳仁泛着阴冷的光，不带一丝感情，凉凉的，似在看一件东西。眼下两道深深的红印，像未抹净的血痕……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人和平时的绯墨联系在一起。可心里却清清楚楚的知道，那确实是绯墨不假。
　　真正的绯墨。
　　或许是我的一身伤痕更加触怒了他，绯墨抓着蕙兰父亲的头，直往墙上撞去。
　　这一下，我和绯漓才回过了神。
　　绯漓飞身冲了过去，死死抱住绯墨的手臂，要他住手。
　　我也顾不得身上的伤，一瘸一拐的走到绯墨身后，把他揽进了怀里。
　　“没事了，绯墨……我没事了，你停手吧……”
　　我在绯墨的耳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就如同他常对我做的那样。
　　我知道他这样都是因为我，所以，也只有我才能让他平静下来。
　　可是……
　　只要平静下来，就真的没事了么？
　　这个疑问，在我心里，一直挥之不去。

　　蕙兰的父亲，头上多了五个洞，但并未就此一命呜呼。
　　绯漓护住了他的命脉，也替他止了血。
　　绯墨恢复正常后，就一直待在角落里，把自己缩成一团，任由绯漓怎么说都没有反应。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身为引渡，无故杀人，是要被判入炼狱的！要不是刚才我和苍穹阻止你，你就死定了！你怎么这么冲动呢，小墨！”
　　绯漓还在不停念叨着，不止绯墨，我也没了反应。
　　他每说一句，同时也在我的心上插上了一把刀，他把后果说得越严重，我就越痛苦。
　　会有怎样的下场，绯墨又岂会不知？
　　三百多年来，他又何时逾越过一星半点？
　　都是因为我。
　　我的冲动，五年前就害过他一回，这一次又差点让他万劫不复。
　　自责和内疚已无法诠释，我现在的心情。
　　“你倒是说话啊……”
　　“够了，绯漓！不要再说了……”
　　我不想再听了。
　　我起身，走到绯墨面前，蹲了下来。
　　“绯墨……”
　　我去握绯墨的手，比平时的更冷。
　　“绯墨，对不起……是我不好，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抬头看看我，好不好？”
　　话说到后面，我几乎是在乞求。
　　想起刚才，绯墨看到自己满手鲜血时，惊恐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刽子手，正在一点点的将他抹杀。
　　也许，此刻，他的心里比谁都痛吧。
　　我无力的叹了口气，要是绯墨听不进，我说的再多也是枉然。
　　我正准备站起来，绯墨却反手握住了我。
　　“……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虽然不至于很好，但也算是没事了。”
　　“那就好……”
　　“一点也不好！”
　　你就不曾为自己想过么？
　　我强硬的抬起绯墨的头，他的脸色依旧惨白，但已是平常的样子了。
　　“绯墨……”
　　看着绯墨闪躲的眼神，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硬是挤不出来。
　　“你们俩真是够了。”一旁的绯漓大概是看不下去了，“有话就好好说，这么绕圈子，有意思么？”
　　“谁绕圈子啦？”
　　我不甘示弱的吼回去，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
　　“除了你还有谁，你以为别人都瞎子啊！”
　　可是绯漓不是绯墨，他不会让着我。
　　我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只能撇撇嘴不理他。
　　绯漓冷哼了一声，也不理我，转身去看蕙兰的父亲。
　　“这个要怎么办？”
　　绯漓踢了踢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蕙兰的父亲，在他心里，应该也是厌恶的吧。
　　“随他去吧，他杀人的手法并没有多高明，警方迟早是会查出来的。”绯墨挣扎着站了起来，却怎么都不肯让我扶，“至于我们的事，怕是他说了也不会有人信，即便信了，也查不出什么，不用担心。”
　　听了绯墨的这一番话，我倒觉得今天的事，完全是我自找麻烦，本就抑郁的心情，更不痛快了。
　　“那既然现在没事了，不回去么？”
　　绯漓问绯墨，绯墨却看着我。
　　是要问我的意思么？
　　我自然是想马上就回去，要是能像绯漓那样飘着回去更好，可有些事情，我还是很在意。
　　刚才绯漓告诉我，他们是还原了我房间的时间，看到蕙兰的魂魄来找我，才推测出我会在这的。而之前我虽然见过蕙兰的一些记忆，可还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难道凶手就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么？
　　我的潜意识里仍是不愿相信，人竟可以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绯墨……我想知道，蕙兰究竟是怎么死的。”
　　绯漓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而绯墨则是定定的看着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绯墨看了我一会儿，也不说话，只一挥衣袖，房间的色调就变了。
　　眼前的影像虽然无声，但我却似乎能听到蕙兰的喊叫，一声声“救我”就如同在耳边。
　　我看到她父亲用钳子夹起她的舌头，然后用小刀割了下来。我只觉得自己的舌头一阵发麻，那是我感受过的痛楚。
　　她父亲用棍子打断了她的四肢，把她放进了冰柜里。
　　那时，蕙兰还没有死……
　　我能想象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只能等待死亡一步步靠近的那种绝望和恐惧。
　　然而我终究不是她，所以只能想象，却无法感受。
　　我无力的闭上双眼，不愿再看那残忍的画面。
　　“蕙兰的父亲，一直怀疑他老婆跟别人偷情，但是为了顾及面子又坚决不肯离婚，两个人就这么耗着。时间长了，就得了忧郁症，成天疑神疑鬼的，闹得家里是鸡犬不宁。后来他老婆得重病死了，倒是好些了，可没想到……这次发病，竟把女儿给害死了，你们人啊……我真是无话可说了。”
　　绯漓的话虽然不中听，可却是事实，人有时候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我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

　　蕙兰的事件总算水落石出，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胸口始终像压着些什么，郁结难舒。
　　后来，我看到报道，得知蕙兰的父亲自杀了，用的就是那把割下蕙兰舌头的小刀，他割破了自己的颈动脉，血染遍了整个房间。有人说是报应，也有人说是造孽，但那都只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这其中的伤痛。
　　回来后，绯墨很少跟我说话，我知道他是在气我那天单独行动，而没有和他商量，我也自知理亏，便不敢去招惹他。但一个礼拜都快过去了，他还是对我不理不睬的，我实在受不了，只好下定决心和他好好谈谈。
　　“绯墨……我可以进来么？”
　　我敲着绯墨的房门，隔了很久他才回话同意我进去。
　　进了房间，我看见绯墨正慵懒的趴在窗台上，安静的看着窗外的天。
　　这样的绯墨，让我不禁想起那天，他怒火冲冠，红眸阴狠的样子。虽然明白那样的他，全是因为我，却还是忍不住，会觉得后怕。
　　若是那天，我和绯漓没有拦住他……
　　我不敢去想后果。
　　我甩了甩头，把这些不堪的念头抛诸脑后。我现在只想好好跟他，说说话。
　　我在绯墨的身边坐下，他却仍是背对着我看天，一点要转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莫非还在生气？
　　我在心中苦笑，笑自己自作孽，竟也有被绯墨无视的一天。
　　我正盘算着，要说些什么才能哄绯墨开心时，他倒是先开了口。
　　“苍穹……那天，我的样子，吓到你了吧？”
　　说没有是假的，可我也不能承认吧。
　　“呃……还好。”
　　“呵，你可真的不善说谎呢。”
　　好吧，这点我承认。
　　“绯墨，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所以我……”
　　“不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绯墨打断了，“不是这样的，不全都是因为你……我，也有我自己的问题。”
　　是什么？
　　好想知道，但该不该问？
　　“绯墨……”
　　“恩？”
　　“我喜欢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一句，兴许是想了太久，也念了太久吧。
　　绯墨的过去，于我而言就是历史，即便知道得再多，懂得再透，也只能是知道，而无法参与。既然无法参与，又何必知道太多。
　　况且他的过去，几百年来的经历，我又能承受、接受多少？
　　那时的我天真的以为，有些事不知道就可以不用管，就可以轻易逃避。后来才发现，一些事即便你不去看不去听，它仍是存在的，仍是能毁掉你的一切。
　　“绯墨，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或许我就喜欢上你了，只是那时还小，还不懂什么是爱……我错过你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绯墨，我……”
　　“出去。”
　　“什么？”
　　绯墨说得很小声，我没听清。
　　有或者是听清了，却太震惊。
　　“我叫你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绯墨冲我发火。
　　我有些发懵，一时间，还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绯，绯墨……你说什么？”
　　只听绯墨淡淡的叹了口气，他一抬手，我人已在门外。
　　看着瞬间拉远的距离，我才反应过来，疾步冲上前去，门已牢牢关上。
　　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我看到绯墨的表情，很哀伤。
　　为什么……
　　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可如果你爱我，又为什么要拒绝我？
　　绯墨，我不懂。
　　我从来都不懂你……
　　“绯墨！绯墨你开门！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拼命的捶打着他的房门，地板都跟着震动了，可房内还是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告诉我，为什么……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有一下没一下的继续敲着门，我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
　　或许再一下，绯墨就会来开门了吧。
　　我用谎话安慰着自己，却忘了绯墨比我想象中，倔强得多。
　　“吱呀——”
　　房门打开了。
　　从身后，透过一道灯光，是绯漓。
　　“别敲了，他不会出来的。”
　　“……你别管我。”
　　我头抵在门板上，一动都不想动。
　　我等着绯漓用不屑的口气说“谁要管你”，像往常那样，可是今天，他没有。
　　等了良久，绯漓才幽幽的开了口：“想听故事么？”
　　我抬眼去看他。
　　绯漓看向我的眼神，少了平日里的张扬，多了一份恬静，倒是和绯墨如出一辙了。
　　我扯了扯嘴角，苦笑。
　　你们俩今天是掉了包了吧？
　　“开什么玩笑。”
　　“我没在开玩笑。小墨为什么把你关在门外，想知道么？”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诱惑力够大。
　　我睨着眼看绯漓，他的表情难得的认真。
　　大概是真的吧。
　　呵，假的有如何呢？现在只要有人肯跟我说，我便什么都信了。
　　我已经，懒得再去猜了……
　　我瘫在绯漓的沙发上，就如一个酒醉的人，想努力保持清醒，却只觉得昏昏沉沉。
　　“苍穹……你放过小墨吧……”
　　“呵，真是可笑。”我冷笑出声。
　　绯漓的反应仿佛在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
　　“你别这样，先听我把话说完。”
　　“说。”
　　绯漓认真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到。
　　“你和小墨不合适。”
　　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想拍死他。我朝天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听他还会说些什么。
　　“别的先不说……小墨是鬼族，你们俩的寿命相差了岂止十万八千里，如果你们真的在一起，你是要小墨眼睁睁看着你老去，然后再死在他面前一次么？”
　　绯漓的第二句话就正中了要害。
　　这个问题，我又怎么会没有想过？
　　“苍穹，你知不知道，小墨这三百多年来最痛苦，最害怕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是和人相遇。”
　　“没有什么，比跟人相遇更痛苦的了。”
　　“在这个世上，能看到我们的人本就不多，能遇上的就更少了。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能看见他的，和他说话的，最后却又要看着那人死去……”
　　“苍穹，小墨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坚强，他也会脆弱，也会伤心，他不是石头做的，也是会被击垮的。你怎么忍心，让他承受这一切？”
　　“没错，以小墨的能力，要找到你的转世或许不难，可是你要他如何面对一个没有了前世记忆的你，而你又能保证会再次爱上他么？就算你还会爱上他，但你还是人类，你仍旧会死在他面前……”
　　“告诉我，苍穹，如果换做是你，你承受得起么……”
　　绯漓的话不停在脑海里出现，我回忆起和绯墨的第一次见面，当时的他，是以怎样的心情，邀请我进门的呢……
　　绯墨，我该怎么办？
　　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又该拿我们的感情怎么办……
　　我现在明白了，为何绯墨要我“出去”。
　　我的“喜欢”说得太轻易，我什么都没有考虑，甚至没有考虑到绯墨的立场和心情。我一直以为，年龄的差距不是问题，但横隔在我们前面的，是几百年的时间，是几百年的阅历和经验。
　　在绯墨面前，我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毛孩，连他岁数的零头都不到，短暂得可以轻易被时间的洪流一笔带过。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任由自己陷了下去。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且无力。
　　我不想放弃。
　　谁来告诉我，要怎样才可以不用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