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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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很早就醒来了，他比我更早醒来。
一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他坐在客厅里看着手里厚重的大部头，神情专注。
我坐在圆形桌子旁抱着大大的马克杯啜饮那苦涩的咖啡汁液，然后跟他一起看书，就这样，一天又过了大半。
晚上吃完饭后，肚子里装满了温暖的晚餐的我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洗完脸以后，跟他步行到了游乐园。
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提出想要去游乐园的要求……也许有什么特定的深意——回忆的触发点，更有可能我今天就彻底交代在这里了。
将我带到游乐园门口，拍拍我的头，他回头瞄了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眼神凝了凝——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并没发现什么异状。
他给我买了一包爆米花、一只冰激淋和一个水蓝色的气球，半蹲下身来嘱咐道，“呆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我冲着他离开的背影点了点头。
游乐园的附近是电影院，正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从他们不时的谈话可以听出，这里即将开播一场极好看的电影。
不远处的空地里，粗糙的材料架了一个舞台。小丑们做出滑稽的模样，逗乐了台下一班无所事事的人们，他们的笑声相当具有感染力。
我忘了解决手里的冰激凌，逆光里我眯着眼睛注视着欢乐的人群，他们散发出来的强烈的喜悦让我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偶尔小丑做出一个搞笑的动作，他们爆发出来的一阵欢笑如同汹涌的浪潮，迎面扑来，将我淋得透湿。
猛然间，醍醐灌顶般，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特异性。手脚冰凉之下，内心的惶怖像是一条原本蜷缩着的、此刻正从冬眠中醒来并舒展着自己庞大身躯的冷血动物——蟒蛇。
于是我飞快从宽敞的木质长条座椅上站起来，手里融化了的奶油飞溅在手上，但我的手比它更冰冷。
害怕的情绪在心底不断地延展开去。
莫名其妙地，我开始小幅度地觳觫起来，人群里爆发出来的愉悦越是庞大，旁边的孩子们笑得越是开心，我便愈是感到不寒而栗，有如芒刺在背。
手里的冰激凌已经完全融化了，电影院也开场了，你……在哪里？
原本形状美好的奶油化成了一滩粘稠的油状液体，顺着冰冷的手，一直流了下去，染湿了袖口重叠如雪白花瓣叠加的碗口大的花朵状纹饰，像是破裂的小丑面具那道不断透进冬日寒洌的狂风的条形裂纹，顺着破碎的形状爬满了身体。
令人惶怖不安的恐惧仿若丑陋的节肢动物——蜘蛛，正伸开那十几只细长的四肢，由上而下地俯视着我，向我漫步而来，几百只复眼冰冷而无机质地扫视着我，猎食者正向我漫步走来。
手里的爆米花已经吃光了，嘴里回荡着那奶香味十足的甜腻余韵，口干舌燥的我喉咙像被恶意的孩子点燃了一撮撮炽烈的火苗，干渴得快要将自己焚烧殆尽。
空空的圆锥状的纸袋被油洇染出了一块块的金黄色的油斑，填满了我的左手。
另一只手里抓着已经盛满了融化了的液体的蛋筒，密封性不佳的劣质廉价的蛋筒滴滴答答地流着奶白色液体。
穿得花里胡哨的小丑高兴地从我身边跑过，还花俏地打着跟斗，许多愉快的孩子拿着气球和新买的玩具从我身边跑过。
头上的丝带也似乎凝固了一般在头上干涸着不动，一阵冷风吹来，连它也僵死在了我的头顶上方。
……你在哪里？我快要冻死了。
平举着被食物的余屑填满了两手，手部肌肉都僵硬得发酸发软了，奶油已经顺着手臂的肌肉线条流到了后背上，冰凉得要把我冻结成了冰块的极低的温度让我开始小幅度地发起抖来。
眼泪夺眶而出，不再是流可笑的血水，这次滴落在衣服上的，是货真价实从泪腺里分泌出来的象征着极端高涨的情绪的液体。
渐渐地，嘴里发出来的不再是压抑的哽咽的抽泣声，而是扭曲的音调极高的没有规律的混乱的尖叫声，我将手里可笑的廉价食物丢掉，漫无目的地冲撞着人潮，拼命地找寻着他。
奶油仍然不懈地在身上流淌着，划出一个个湿冷的水痕，即使没有镜子我也能感受到那道道冰凉彻骨的油滑的痕迹。
脑海里结满了乱麻，我疯狂地绕着游乐场没有章法地乱跑着。
在人潮罕至的部分地面上积攒着厚重的积雪，踩下去咯吱咯吱作响，发出如同老鼠低鸣的尖锐而人性化的声音。
一个踉跄，脚下踩空的我摔倒在了地面上，疼痛的扭伤了的脚踝处传来的疼痛差点把我的大脑劈成两半，我怎么也站不起来。
颤抖的被奶油和油渍濡湿了的手捂住发痛的嗡鸣着的耳朵，我发狂地尖叫着，身上沾满了积雪。
所谓的把戏都有着一定的已经被我洞悉了的套路，快要把心脏碾碎的痛楚让母亲的形象渐渐地与他重合。
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那白衣黑裤的身影，我踉跄着站起身，垂腰的金发随着怒火飘散起来，如同有生命一般向四周延展开去。心脏里盛满了不知所名的东西，它越来越大，仿若怒放的花朵，在心里冰冷地扩张着它的城池，攻城略地。
心脏痛得仿佛要裂开，大脑里充斥着自己的尖叫声，冷汗、泪水、血水沾满了我的脸，撕心裂肺的恨不能将自己杀死的痛楚，伴随着死前最后的寂寞地在脑海里回响着的怨恨，耳朵里的嗡鸣声越来越大，如同万千只剧毒的马蜂狂躁地嗡鸣着，由内而外撕裂我的身体。
剧痛让我跪坐在地上，眼前黑白交错，好像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上故障的画面。
心里翻涌着强烈到令我作呕的一波波的情感，它太过于复杂，以至于我根本不能分辨清楚它的具体成分及组成，我哭到断气，趴在地上干呕，血水糊住了眼睛，扭结的睫毛遮盖住视线，血红一片。
——……我要死了吗？
强烈到令我恶心的情感跨越了简单的开心或悲哀，大脑根本不能负荷它的庞大。
与母亲的形象互相重合了的他柔柔一笑，隔得那么远，我也能听到那清澈的嗓音，“礼理。”
眼前的他越来越清楚了。
我伸出手去，抓住了冥冥中的一样若有若无的东西，然后死死地握拳抓住，放在胸口前。
仿若被抓住了致命死穴般，已经非常接近我了的他闷哼了一声，微笑凝结在了脸上，随着衣物摩擦积雪的声音，他砰地倒在了雪上。
我攥紧了手里的东西，我甚至能够感受到那物事渐渐变得狂乱的不规则的心跳，正在发狂地搏击着我的手指和掌心。
我明白了，那是他的心脏。
我疯狂地尖叫着，不成调的嘶吼声响彻耳际，满脸爬满了泪水，恐惧地放开炙热的好像被那物事灼烧得痛楚了的拳头，将双手覆盖在脸颊上，眼泪在下巴处的凹陷处积成了浅浅的一汪，成串地落下。
我已经能够感受到了，从他身上传过来的情绪。
从简单的平静，变成了苦痛的复杂，斑斑驳驳，与我的如出一辙，两人的感情开始在心房里回响，逐渐融成了一体。
我明白，我强迫他与我产生了资料里所描述的所谓共鸣。
耳朵里渗出鲜血，内里的嗡鸣像是有无数个钻探机在戳刺着脆弱的耳膜，我发疯地嘶叫着，雪水倒灌入衣服里，沾满了身体。
如堕冰窖。
睁开眼睛便是他苦痛的扭曲了的脸，闭上眼睛就是无数重叠着的画面。
我看见那个美丽得俗艳的女人疯狂地向我嘶叫着，破碎而不成调的语调高亢而尖锐，她已经完全崩溃了，正如此刻的我。
——原来，心有灵犀就是这种如此痛苦的感觉么？
闭上眼睛，紧抓着他的心脏的我躺在雪地里，眼睛里湿润一片，快要将我烧死了的热度从右眼眶里荡漾开去。
过去被抛弃在游乐园的蹲在游乐场门口等待着母亲那永远不会出现的回头寻找我的场景的自己与此刻无限重合，相似的命运，相近的结局。
我永远也不能够再找到“它”了，无论我做什么。
正如明乐所说，死了的人就不应该眷恋活人的世界。
我慢慢放开了手，湿热的手心里沾满了汗和我恐惧地抓挠自己的脸所带下来的血丝，指甲缝里藏着从手心里抠出来的肉屑。
他吃痛地倒在地上，汗水浸湿了他鬓角的黑发，下唇被咬出一片骇然的苍白。好像已经死了一样，默不作声地躺在地上，哪怕一点点的零星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我爬过去，害怕地摇晃他的身体。然而他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他的世界也如同我的一样，万籁俱静了吗？
均匀的呼吸声不知是从谁的身上传来的，安静地回荡在耳边，右眼眶里又传来了那熟悉的仿佛那里面正燃烧着来自地狱的炼火般，连灵魂也灼烧了的疼痛。
良久，他才艰难地抬起头来，右手放在胸口前，费力地向我微笑。
他只是说了一句简单的话，既不惊心动魄，也不感人肺腑。如此简单就让我泣不成声，“够了，我已经知道了。”
他闭上眼睛，被咬破了的嘴角流下一绺血，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
轻轻的喘息声同时从我们两个人的嘴里发出来，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安静得像是死人。
我哭着冲上去抱住了他，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掉落在他的衣服上，洇出小小的数块圆形的水渍。
他轻缓地喘息道，美丽的蜂蜜色的眼睛里温柔如故，“要准确地定义的话，应该是好可怕呢。……现在我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那时候的你用那么仇恨的表情看我了，我确实是应该被你千刀万剐。”
笑着将汗湿的额头并在我的额头上，面部紧贴之下，他脸上每一处肌肉细微的变化都能够立即捕捉到眼底，他的神情在眼前放大再放大，构成了眼前的所有风景。
温暖的呼吸喷洒在脸颊上，我强忍着声音，嚎啕大哭起来。
颤巍巍地捧起我的脸，掉落了许愿池里满池的水漾光点的双眸里盛满了复杂的感情，我是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里出现除了“温柔”外的情绪，前所未见的他让我止住了哭泣。
强烈的悲哀感在心脏处爆发开来，苦痛的作呕感。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