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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II ...

  •   管因默从回忆倏然挣醒的时候,莫沉已经拿着面包在他眼前晃了几十下了。
      “如果你再不回魂我就打算把你绑到校医室里去。”
      “我在发呆吗?”
      “你是白痴啊。”
      莫沉皱起眉。手指扯住塑料挺括的包装时发出细细碎碎的杂音,他微微躬下身,面无表情地揪住管因默躲躲闪闪的目光。管因默支支吾吾地偏过头去,说:“走吧。”
      于是两撇英挺的眉毛间下陷的皱褶更加深刻,锋利的阴影不加掩饰。
      “管因默我他妈告诉你,你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莫沉压低声音厉声说,少见的威严把管因默惊出了一头汗。
      “……你在生气吗?”
      “托你的福,折了几年阳寿。”
      “……我不是故意的。”
      莫沉喟叹一声。他沉重的无奈压得管因默喘不过气来,后者略有不安地绕着手指尖。“你没必要道歉,我也没怪你,”莫沉拍拍他的肩,十六岁的少年的肩膀瘦弱得像风中摇曳的芦苇,“‘他’已经是过去的人了,这么魂不守舍的他也回不来,拜托你向前看,向前好么?”
      “我知道。”
      “知道就行……别说‘可是’。”
      莫沉竖起一根手指,在管因默唇前就着空气划着小小的圈。他明白以管因默的牵念一定会抓住他的话尾开脱自己并不是放不下而是由于其他什么狗屁原因导致的心不在焉,长久以来管因默已经养成了借助对别人的解释一遍又一遍地自己蒙蔽自己的真实心灵的坏习惯。莫沉看不下去,他的心是肉做的,会在恍恍惚惚的少年迷茫的眼神里沦陷了一片温柔。接着他揽上管因默的肩膀,大大咧咧地朝教室晃过去。

      时近傍晚,喧嚣过后的校园已经冷静下来了。各式杂音煮沸后翻滚的泡沫逐个破裂,发出微闻的寂寞声响。管因默把书包搭在肩头默默地走回家,笑声与嬉闹声压过肩头,朝同一的方向飞掠过去。
      以一天为节点的齿轮不停旋转,把他碾压得身心俱疲。

      家门关上的同时管因默深呼吸了一口气。空荡荡的家里除了他没有再呼吸的生命。常年晚归的父母让他自己做饭,只是懒得动手的少年人通病在他身上淋漓尽致。随后他扔下书包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苍白的粒子在视网膜里膨胀又极度缩小,久而久之与天花板之间的距离开始或近或远,变得愈发不可捉摸。
      他怔怔地任意识混沌成一团,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他看见了幽灵。

      不知从哪里传来广播里七点的报时声,细微的声响在偌大的房间里被放大了数倍,随后一股生活里的琐碎声潮袭来。新闻联播的开始声、大概是隔壁人家炒菜时锅铲与铁锅之间敲击的叮叮当当声、嘶啦鸣响的热油和水的相撞声、小孩尖利的哭闹声,此刻因为过于寂静而在管因默听觉里磨出了突兀的棱角。他就在这样的琐碎里恢复了少许意识。
      但他并没有分清置身于现实还是于梦里,只是确确实实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伸出手抚摩他撩开头发的前额。管因默极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宛如深情交缠的双唇一般撕扯不开。全身无力。他只有透过微弱地翕动的混沌视界尽力映刻眼前的轮廓,额前的手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醒来,放在额头上的力度正好,并且没有一丝温度。
      没有一丝温度的手他经历得不多,印象鲜明的只有吹岚的。他的手就似乎永远是那样,干燥、阴凉,像是烈日炎炎下的大树底下的那般凉,不带有任何敌意的凉。管因默听说吹岚小时候贫血病根没除,大了就一直治不好了。于是贫血就像缠着他的藤蔓,伴随他的成长也一步步向上攀爬。但管因默握住他的手的时候偶尔会任性地想,如果一直治不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这样的手摸起来很舒服。
      管因默开始怀疑眼前的人是吹岚,但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吓得浑身一凉。自己置身于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吹岚这个存在,片刻的失神之后他回转了迷糊的意识。于是一记形而上的重锤又迅速把自己拉回现实命运的密道里,全身心思考眼前的陌生人。
      或许是小偷,管因默紧阖眼睛琢磨,但是小偷应该不会大晚上跑到别人家里摸别人孩子的头。荒唐点的说法,劫色也断不至于冒着风险到家里劫,而且把一双没有带有敌意的手驻留在自己额头上,手指像是怀念什么一般缓缓滑动。
      想来想去他的头开始疼起来,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勉强掀开一条缝的眼皮开拓出的一方光明里,眼前的人唇线好看地微微上挑。

      “起床了啊!喂!喂喂喂!”
      管因默感觉到自己与身下的床剧烈地起伏。
      “起床了!迟到了啊!”
      震动的幅度没良心地继续加大,管因默有错觉自己下一秒就会像武林小说里被人逼出毒血一样喷出几口……昨夜的饭。
      昨夜?
      像是刀突然在脑子里划了一道似的,痛感突然把他全部的迷糊赶跑了。昨夜我在干嘛来着?昨夜我睡着了?那么现在是什么时候?
      管因默“嗖”地掀开被子弹也似地坐起,身边窗口密密实实拉合的窗帘已经遮挡不住罅隙里漏进来的耀眼晨光了。“我我我我我睡了一个晚上?”管因默飞快地跳下床,拉开窗帘以后瞪大眼。
      最现实的问题是……作业一个字都没写啊?
      管因默扑回床上,在枕边翻找出手机。界面仍然是平静的样子,看到屏幕角落里蜷缩的数字好歹让他松了口气。至少没有迟到……他挠了挠头上睡得宛如草堆的乱发,打了个哈欠。
      总有些什么东西好像被忽略了,烙得心里有些惶惶。他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再想想。
      “怎么?想起来了吗?有什么没有注意的异常现象?”
      玩世不恭的调侃声从身旁传来,把管因默惊得不由自主地耸动了一下肩膀。他扭头一看,少年周边的轮廓被阳光晕染了,刺得他差点涌出泪水。吹岚……吹岚坐在他拱起的被子上,笑眯眯的眼睛一如往常。
      我出现了幻觉。
      管因默面无表情地反身朝书桌走去。他的书包摆在桌子上,是没有打开的样子。他需要一些现实的东西来稳定自己的思维,解释自己所处的怪异状况,包括……幻觉。
      “唔?”
      练习册是好端端的自己的没错,日期也是对的,昨晚布置的地方全都给一丝不苟地填上了墨黑的笔迹。
      幻觉。
      管因默狠命地揉了揉眼睛,眼前的黑字在扭成一团后又回归了原本的样子。
      不是幻觉。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倒流了一般,被一种欢喜夹杂着惶恐的巨大情绪的洪荒所席卷。一时陷在里面无法自拔,也无法反应自己的状况。恍惚里他再度扭头去看吹岚,少年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朝他挥挥手。
      我的压力太大了,脑内幻想与现实交叠,大脑皮层反应导致血液循环偏差,干扰神经中枢运转发出错误指令波及视神经,把视网膜所映与右脑的回忆景象搅合在一起了。
      我需要休息。
      管因默揉了揉太阳穴,无视笑眯眯招手的“吹岚”径直在床边坐下,换衣服。半睁开的眼睛一瞬间讶然。昨天穿的校服在身上好端端地没有动过的样子,只是衬衫因为一晚上的翻覆皱了一块。
      “默默,”“吹岚”蹭到管因默身边,在他耳后吹了口气,管因默顿时浑身一麻,“作业是我帮你写的哦,看我对你多好。”
      幻觉。
      “不要不理我啊,”“吹岚”索性死皮赖脸地扒上管因默的肩膀,大大的笑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管因默只感觉自己被左右摇晃,开始晕眩。
      还是幻觉。
      “我吹岚啊。”
      ……幻觉!
      管因默猛地跳起来,用全身的力气摔上衣柜门,抓起衣服冲向厕所。吹岚依旧坐在他的床上,看着管因默的慌忙,一丝笑不急不躁地从一点触发,浩浩荡荡地铺满了他年轻的脸。

      管因默靠着厕所门,茫然地眼望一片白苍苍的的空间。他花了一定时间才把过烫的热水打在身上这一事实接受下来,皮肤被灼过一般刺刺地疼。于是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着水阀,一边在脑子里飞速整理发生过的杂乱章程。
      首先是昨天傍晚回家以后在沙发上睡着了,接着有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人抚摸自己的额头。醒来的时候就在自己床上了,作业也写得一字不漏。
      他确定自己在梦游。梦游着写完了作业,梦游着爬上床,醒来时因为日积月累的压力出现了幻象。因为太疲倦导致记忆缺节了。这个解释无论如何都比吹岚还魂之类的靠谱得多。管因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释然的气息在周身缠绵。他决定就这样自欺欺人地以为。
      “默默还没好吗,你妈妈在外面喊你呢。”
      吹岚的话倏然穿透门的缝隙溜进来,把管因默游离的心思逮个正着。“啊?啊。”管因默忙不迭地套上衣服,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失误。
      这是幻觉……阴魂不散的幻觉。
      他使劲摇了摇头,像是要躲避什么一样把脸上的复杂表情冷凝下来,开门走出去。“吹岚”靠着门边的墙,不用看管因默也知道一定是笑意晏晏的。管妈站在卧室门口拍门,一如既往地带着中年妇女的急躁:“因默你起床没?快出来吃早餐了。”
      “嗯。”管因默打开门,不经意地往回瞟了一眼。吹岚依旧大摇大摆地靠在门边,从管妈的角度一定能看见。管妈却像平常一般,拍着管因默的肩把他推向餐厅。门在门后合上,发出锁舌契合后的清脆声响。
      什么都没看见?管因默皱了皱眉。

      管爸坐在桌边,咬着面包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早报。管因默无精打采地拉开椅子坐下,缓慢地咀嚼嘴里的食物,突然想起似的问:“爸你们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男人头也没抬,只是推了一把鼻梁上下滑的镜框,“九点啊,跟往常一样。”
      “哦……”管因默有点心虚,还没等下一个问题酝酿出来,管妈的声音就开始喋喋不休地为他续了下文。“因默你昨天怎么回事,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不怕着凉吗?推都推不醒,跟头死猪一样。”
      “哈?”管因默愕然,“你你你们回来的时候我是睡着的?”
      “废话,”管妈白了他一眼,“你爸把你弄去床上的。”
      “后来一直没醒?”
      “谁知道,估计也没,怎么,自己睡的自己还不清楚吗?莫不是睡了一觉变糊涂了?作业做完没有?”
      “啊……?”
      脑里确信的假设被摧毁得太过迅速,管因默怔怔地张着嘴,一时半会儿答不上话,嘴里的食物凝固了半分钟。管妈后来的絮叨他已经听不清晰了,只是各种各样的思绪铺天盖地地把他遮了个严严实实。
      自己并没有醒,确实是睡了一个晚上。晚上七点左右有人在身边,那时的自己还在沙发上昏睡;九点被父亲搬上床,持续昏睡。记忆也没有脱节,是真的有人帮自己填满了作业上的空白。然而自己一直昏天昏地地睡着,在睡眠的包裹里安然得像头死猪。接着那个人早上出现在自己床边,自称吹岚。所有的不是梦游,却荒诞得像一个假梦。他甚至开始怀疑此刻的自己是否身陷梦中,所触所感都是虚假的梦幻。
      “因默?因默你发什么呆?”管妈问。
      “没有,没有,”管因默回过神来慌忙吞下嘴里冷却的食物,“没什么。”
      “你啊……”管妈显出一副难办的表情,叹了口气,“整天心不在焉的,不要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有想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它就在我的身边。管因默露出吃完黄连以后才会挤出的笑容,低下头,闭上眼,又睁开。他似乎能一笔一笔描摹下吹岚此刻得意的笑容,向上挑起的长眉,浓密的睫羽妥帖地覆着眼睑,双眼弯曲成两条优柔的弧线,薄薄的唇瓣抿在一起。
      糟透了。
      他刻意埋没自己内心里汩汩涌出的期待,仿佛那是逆天一般的不可容忍。
      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他在心里愤怒地一遍又一遍重复,像是怕自己忘记一般,把这些带毒的字眼毫不留情地刺印在心里,对流出的鲜血不管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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