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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I ...

  •   无人落座的桌上,白花插在玻璃瓶里,坐落了两个星期。积满的尘埃没有人触碰,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原初的朦胧样子。
      “并集概念是……”
      手指尖划着脸,清澈的目光一心在右手飞速旋转的笔端上逗留。
      “交集概念是……”
      老师的声音平板板地浸入四周干枯的墙壁里。
      “下面例题。”
      风扇呼啦啦地旋转,翁动的声响里夹杂不谐的细物撞击声。叹气声和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将作业本甩到桌面上的不耐声,课桌座椅搬动时乒乒乓乓的刺耳声像尖刀一样插进柔软的脑组织里。
      管因默收回神来,揉了揉眼睛,视野顿时扭曲成奇怪的空间。近视的眼球隔着薄薄的皮层摸上去突兀极了。他放下笔调整了下坐姿,以更懒散的姿势斜依在椅背上,空漠地望着老师在黑板上疾速落下又抬起的白色粉笔。
      “喂,”
      他索性趴在桌上,下巴按在手臂里。少顷他抬起头朝前排的白花小声说,“东区那边签售快开始了,我们走吧?”
      自然无人应答。
      笑容在早晨八点的阳光里像是要融化似的。时值深秋,叶落无声。几片不甘的枯叶攀紧了枯朽的树枝,在秋风里翕动。一成不变的天气,一成不变的人。教室的窗框被厚重的灰掩盖,用手指一抹,原色的痕迹显露出来。看上去不由得让人想到嚼蜡般索然无味的菜品。一层一层交叠的楼没有缝隙,和着不刺眼的光线望过去,远处是形状峥嵘的高塔,尖顶不忌讳地穿插天空。走廊里传来足音,倏尔消逝,像是突然被吞去了哪里,在谁的肚子里挣扎了两下最终放弃。管因默侧耳听了一会儿,又歪了歪酸胀的脖子。
      你不在的日子里,全世界都很正常地运转。
      被遗忘的你在遗忘的棺盖里久久地沉默。那里的景象一定没有现在我所见的温暖吧?荒凉的公共墓园,大概鸟语花香都蒙盖着一种无法释怀的悲情,减退了一层效力。陪伴你的只有放在碑前的花。可能连快速枯萎的花都没能陪着你,只有深深镌刻在石块里的红字,记录你的名氏,记录你的执念。
      伤心不?

      吹岚已经死了,管因默一清二楚。不需要爸妈担忧地望着他,也不需要老师在办公室里对他欲言又止,死了就是死了,他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热爱玩笑与恶作剧的热热闹闹的少年已经在没什么诗意的天气里死在大货车与电线杆的同时夹击里,车祸现场很平凡,那小小的罅隙里夹不下他,所以他颅内出血当场就嗝屁了。
      那天一身黑装的管因默捧着吹岚之前要死要活逼他送的新书,站在殡仪馆的花圈簇拥下默然望着呼天抢地的人们。少年在花团中央紧紧阖上的眸子,白皙的眼皮薄得似乎看得见幽蓝的血管,细碎的羽睫在苍白里留下碎影。管因默以为下一秒那人就坐起来笑嘻嘻地说“我没死我回来了我只是半路被小萝莉抓到平行世界里开后宫去啦”,但是无数个下一秒倏然渗过皮肤,将血液不留情地冻结,那人也始终没有坐起来。他一直睡在原地,两株巨大的香樟树透过透净的窗玻璃把阴影投在他身上,风吹过,翕动不止。像是死神温柔地圈住他的双臂一般。
      ——喂,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
      ——我知道你没死。别装了,谁不知道你就爱整人。
      ——我们都认输了啊,你不起来就要被活生生地焚了哟。
      ——……别开玩笑了。
      ——别开玩笑了!

      他朝着平躺的躯体鞠躬,心里痛得像是开出一个血洞。伸手进去,与吹岚的记忆都沾上了血,淋淋地将他的肌体腐蚀融化,朝他忿怒呼喊。
      “你真不醒?”
      管因默站直身子抬头问吹岚。父亲在一旁紧张地拉拉他衣角的提示他肃穆。
      “我不管你了。”
      他扭过头不去看。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翩翩流连在写着黑色奠字的花圈上,缓缓飞翔时像眨动的双眼。他盯着蝴蝶的举止,想起死亡。少顷,一滴泪珠从眼角渗出来。
      ——叫你这么久都没有回答。我又何尝不知道,你已经不在的事实。

      咬着笔尖的管因默望着前排的白花再次陷入沉思,直至下课的铃声撞击耳鼓才让神经从遥远的游移状态里回归过来。放课的琐碎声音嘈杂地充塞大脑。课桌砰砰的声音又开始叫嚣,笑声与摔书声。“默默,默默默默默默默默默,”有人从身边喊自己的名字,“醒醒啊,你都发了一节课的呆了,陪我去买早餐。”
      “哦。”
      莫沉侧过头不解地望着少年的痴呆表情,噗哧一声张狂地笑起来。“你昨晚做什么了?怎么这种肾虚的样子?眼圈啊,眼袋啊,呆滞的眼神啊,我妈说三角区油腻的人大概就是熬夜多了……”
      三角区……管因默伸出手摸摸自己的鼻尖以上。莫沉的娘在化妆品销售专柜里当领班,爱屋及乌,莫沉能够从管因默的皮肤细微变化里分析出昨天的不良行为。
      “我没有熬夜……是失眠啊。”
      莫沉迅速开走的身形一定,差点喷出一口血。
      “管因默,你怎么越来越傻了,”莫沉认真地望着迷迷糊糊的少年,黑色的头发柔顺地贴在头上,“失眠是压力大的见证,你有压力吗?哥哥我可以帮你排解的,只是求你不要再这么傻下去了……哈哈哈哈哈。”
      管因默不说话,只是一味注视着走廊外一碧如洗的天空。鸟鸣已经开始孱弱了。
      “……你在想他么?”
      “谁?”
      莫沉撩了撩头发,说:“姓吹的。”
      “嗯……每个人多少都会有点想的吧。”
      “上课你一直在看他的座位。”
      “因为就在我前面啊。”
      “不是普通的看,”莫沉说,“是专心地像是要把人看活的看。”
      “……这样吗,”管因默泄下气来,“不知道啊。”
      “白痴。”

      白痴也罢,管因默叹了口气。死已经作为一个既定的事实摆在那里,撼动不了,也回绝不了。但是失神会有的,经常的失神像是机关密道里接二连三来的重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告诫呼唤提醒自己,想要逃避又逃避不了的真实命运。
      ——你想他。你忘不了他。
      ——你恋着他。

      从幼儿园开始他们就认识了。
      每天清晨都有个小小的男孩儿在楼底下扯着嗓子喊“管因默”,长长的尾音在冬天的滞重里缱绻,哈出的白色雾气在眼前凝固成一片霜白。管因默把妈妈逼着用来刷牙的牙膏造成的满嘴沫子胡乱吐出,连嘴角的白色痕迹都不抹去,便飞也似地冲到窗前大喊着回话:“马上来!”
      管妈颇为无奈地截住儿子:“慢着,把早餐吃了。”
      管因默拧起两根细细的淡眉,甩手不干,“妈妈,吹岚在下面等我。”
      “你让他先上来,”管妈揉了揉皱着眉的小男孩的头,“天冷,吃点东西再走,不急的。”
      “……”
      好儿子认命地把眼前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嘴里,一口把牛奶灌进去,算是吃完了一顿早餐。管妈心疼地看着儿子风一般冲出门去,照着全天下家长的例抓住小身影在拐角里的最后一抹色彩大声叮嘱路上小心别跑太快。
      吹岚静静地抓着书包的背带站着,看着管因默在身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笑得无声无息。“你急什么呀,”说着伸出手,管因默只觉得额前晃过白白的东西,再转移到了颊边,冰凉在他脸上流连,“大花猫。”
      “嗯?”管因默愣怔。
      “你脸上有牙膏沫子没有擦干净。”吹岚收回手,笑意盈盈。
      “啊,这个,下来太急了。”管因默有点羞涩地捏了捏自己脖子边的围巾,目光看向别处。
      “走吧。”吹岚侧过头朝小区大门的方向踱过去。
      “等下……”
      管因默加快脚步跑上前,把吹岚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冰凉的小手带着没有温度的苍白,在他的手心里小小地颤抖了一下,就屈服于温暖不再挣扎。
      侧过头的小男孩笑起来,姣好的红色的唇瓣在淡色的脸蛋里比平日更加耀眼了一点。冬日迟来的阳光洒在身上,将渐渐显出轮廓的脸刻出几点极淡的阴影,更加虚无却显得隽永。

      后来管因默回忆起这些瞬间,心里总是会抽地一疼。
      后来的意思就是背离了过去,与未来一步步靠拢。
      后来就是他们已经成长为在家里冲撞家长,在学校冲撞老师的千篇一律的青春期少年。每天在楼下招呼时不再是扯着稚嫩的嗓子互相喊名字,而是吹一声绵长又尖锐的唿哨。摔门离去的响声倒是十年如一日地巨大,热情始终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值。
      一同约定考上的学校,一起软磨硬泡达成的前后桌,一块儿兴致勃勃制定的叛逃计划,譬如离家出走到市区的博物馆呆上一整天。拙劣的野心总是在年轻里发酵,酿成可笑的结果。
      管因默清晰地记得那面对干尸和有上千年使用史的简陋用具的一天,橱窗里相依相偎埋葬的古尸让他困惑地一把抓住身边少年的手。
      “干什么……怪恶心的。”吹岚笑嘻嘻地打开他的手。左右无人的冷清场馆把他的调侃声幻化般缭绕了一圈又一圈。
      “你说他们死前会预料到有被咱们这样围观的一天吗?”
      “有脑子的人或许会想想这个问题。”
      “那我们死后会不会有人把我们挖出来,到处展览?”
      “……你要是想,我现在就可以把你这么料理了。”
      少年龇牙咧嘴地显出一副凶相,眸里的光芒一跳一跳,反射了无机质的玻璃关隔的狭小橱窗里透出的白炽灯惨淡的白光,比玻璃更生机蓬勃。
      “哎哟,我好怕怕。”管因默捏着自己的鼻子装出一副少女样,换回来吹岚更加深恶痛绝的龇牙咧嘴,扶着身边的柱子显得内伤不轻。管因默再度紧紧地捏起他的手,力度里饱含的认真换回吹岚有些惊愕的回头:“?”
      “……我们总有一天会死的。”管因默说,以一种一语成谶的沉着口气。
      ——我也很想携着你的手这样死去。
      “……是啊。”吹岚的表情柔和下来,伸手揉乱矮半个头的对方头上柔软的黑发。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惨白得晃眼的背景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管因默。
      “死,是很久又很远的事情啊。”
      ——很多年以后的人,蜂拥进入未来的博物馆,在彼处打量着此处的光景。这里的我们已经化成煤石油天然气,或许有幸的还剩下一棺枯骨。人们对着相携双手死去的古尸咋舌,盛赞这时的我们的“忠诚”。他们却永远探究不到彼时已死的真实情感,也不明白彼时的我们在携手时的所想。而我们此刻所见的携手的古尸——曾经是活生生的生命——的所感,也没有人会懂得。
      我却想让未来看到我们的所有人们都明白此刻我的感想:我想要一直这样走下去,我想要定格这个瞬间,在这个下午里。在这个我们都还神采奕奕的下午里,在这个突然想起永远的下午里。
      ……杂乱的思绪在大脑里翻覆汹涌,搅得管因默心里混乱不堪。
      吹岚搭着博物馆特有的无力灯光正视管因默的脸。从日益高挺的鼻梁处分解的光影,一半是光芒满溢,一半笼罩了阴霾。他看着这暗喻意味的分界,在脑子里琢磨着死亡。生死就是两半的事情,在有光的生的边缘游走来去,就掉了下去,就是所谓的死去。也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嘛,他想,但是总有些在生那边牵挂的东西放不下,才让死变得如此痛苦。
      他抬起管因默的下额,凑上脸去,在对方柔软的唇上啄下一个吻。
      这个吻像蜻蜓点水一样轻柔,却足以撼动半池宁静的水,荡出一个个柔缓的弧波。管因默微抬起的脸并没有多震惊,水到渠成的吻在他的大脑里为他的惶惑与混乱打了一针镇静剂。
      “……”
      许久之后管因默才发觉自己的失态,猛地一把推开吹岚。吹岚好笑地看着他紧张兮兮地四下里打量,伸手捏了捏他小小的鼻尖。
      清澈的双眼里蕴含点点跳跃的光,在暗与明的交织里翕动。
      他们一致地发觉,有些情感像一个看不到底的洞,让他们不经意都陷了进去。
      也不想再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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