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手试梅妆》水云楼

1、春生

　　暮冬的时候，梓阳镇上非常热闹。逢着过年，家家户户都准备着甜而不腻的方糕，印上朱红色漂亮的福字，放在蒸笼里一蒸，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这样还是不够的，除了年货外，巧手的人家还会切上高高一堆细细的姜丝，拌点香干，加点肉丝，过年的一道风味独特的冷盘菜便上了桌。
　　爱好美食的人们常在这个时候大显身手。谁家新妇善做羹汤，谁家姑娘玲珑心思，镇上的人都喜欢去说一说，邻里来往的时候也该送上相称的礼物。尤其，年纪大点的老人家，此刻就张开眼睛，暗暗替儿子们选媳妇。
　　镇上有一大户人家，叶姓。这叶家人丁兴旺，开了个糕饼铺，生意也是兴隆。叶家老爷早年周济镇上穷苦人家，颇有善人之德。叶老爷前些年不幸病逝，叶家主母只得独自撑起铺子，照顾一家老小。
　　从前长子叶德生还能帮点忙，打理铺子还算得力。但自从去年闹出个事来，叶家主母就气病了两次。
　　叶德生原娶的是张家的二小姐，为人也就一般，待婆婆倒是孝顺。孩子也生了好几个了，偏偏夫妻感情一般。
　　这叶德生虽然不是读书人，也爱那些风雅之物，总是恼恨少个贴心体己的人。去年上看中了李家的一个姑娘。李家本是贫寒人家，这姑娘却是水灵灵地，讨人喜欢。几次出入叶家，送些绣品来，叶家主母也是疼在心里，想着她出嫁之时，该送点好东西。
　　谁曾料，这姑娘却和自己的大儿子搅在一起了，而且愈演愈烈，大有休妻再娶的势头。叶家主母大呼瞎了眼，硬生生丢下句话：“若是要娶她，就别认我这个娘！”
　　叶德生是个倔强脾气，掉头便回自己的院子了。
　　李姑娘李琴琴哭了个泪人似的，跑去找叶家五小姐，小她几岁的叶德芗了。
　　德芗是叶夫人第七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平日里就是疼着宠着，生怕有一丝委屈。全家上上下下都喜欢这个乖巧伶俐的小姐。
　　琴琴在叶家的时候，和德芗就是好友，时常说些知心的话。这时也顾不上自己还在叶家的地面上，匆匆一扣门，不等里面的人应声就捂着脸跑进去。
　　德芗一早就听说了这事，和琴琴说话时也暗暗探问了些。此时见琴琴这副样子，心里了然大半。将随侍的丫头遣出去，关上房门。拉琴琴坐在自己床沿，微微叹气，递了方帕子给她。
　　琴琴默默地哭了会，止住泪，哽咽着：“德芗，我该怎么办啊？”
　　德芗是个有主见的，虽只读了些书，却总爱听她二哥说些外面的事情。叶家四姐妹就数她最明理知事。
　　于理，德芗自知不该帮着琴琴。大嫂虽然和大哥不睦，对家人很是尽心。无论如何，总是大哥的结发妻子。
　　于情，她知道大哥心里喜欢的是琴琴。常常苦闷着睡在店里，这样的大哥她看着很是心疼，尤其是在她聪慧的二哥不幸故去之后。
　　思虑一番，道：“琴琴，跟着我大哥你不觉得委屈么？”
　　琴琴抹抹眼睛，道：“我知道来找你让你为难了，可我实在找不到个知心的人说话。我这心里，确实委屈。”
　　“琴琴，这事是急不成的。我娘那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只是在想，你这样跟着我大哥究竟值不值。”
　　琴琴的目光凝在一角，德芗的屋子里有一件绣了牡丹的旗袍，那牡丹还是叶夫人请琴琴绣的。当时琴琴觉得她若是嫁到叶家，叶夫人一定不会为难她的。谁曾料想，竟是这么个局面。
　　幽幽叹口气，琴琴秀眉微微拧着，德芗见了，又明白一点。琴琴的容貌，确实好过大嫂，不是怎么美艳，就是清清爽爽地动人。
　　“德芗，我家的情况你明白。我若不跟你大哥，至多也就是嫁个小贩。将来颠沛流离四处奔走。你大哥虽比我大上许多，却也是沉稳可靠，又待我很好，疼我，关心我，我……”
　　德芗想着琴琴没说出口的话，心下不禁有些黯然。
　　女人，一生就图个安稳么。
　　咚咚咚有人急急地走来，高喊了一声：“德芗！”手里已经把门推开了。来的是德芗的三姐德云，瓜子脸白皮肤，出落地清秀动人。德芗十二岁的那年春上她嫁给了本镇的雷烈仁，家就在叶家左近，时常回家来看看，就像没嫁出去一样。
　　德云虽然大了德芗六岁，感情却比一般姐妹来得深厚。叶夫人生德芗的时候身体弱了，家中孩子多，大德芗两岁的三子又是多病身。德芗上面两个姐姐已经嫁人了，惟有德云一直带着小妹妹。
　　德云虽然嫁了人，凌厉的脾气却是未曾改地分毫。眼见着琴琴在座，又是红着一双眼睛，嗓子立刻高了起来：“德芗，娘喊你过去陪她说话呢。你还在这里蘑菇什么？”
　　琴琴连忙站起来，低声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匆匆掂着一双大脚从德云身边涩涩地走出房门。
　　德云站在门口，动也不动，仿佛没瞧见琴琴一般，昂着下巴，斜眼看着她从自己身边挤出去。
　　待琴琴走得远了，德云口气一缓，道：“你呀，明知道娘现在最讨厌她，还敢让她进屋里说话。要是被娘知道了，连你都有好受的。”
　　德芗陪了笑脸，拉着德云的袖子：“好姐姐，你才舍不得呢。”
　　德云点了点她的额头，道：“十六岁的小妮子，这么撒娇，将来怎么见公婆啊？”
　　德芗红了脸，转过去不理她。
　　德云神色一僵，像是发觉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道：“快走，娘找你呢。”
　　德芗诧异地回过头来：“娘不是说了谁也不见吗？怎么这会又要见我？”
　　“娘的心思谁能猜得到？”德云的表情有些心虚，只顾着拉着德芗就往外走。走到叶家主母的屋前又小心地吩咐着：“不管娘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回嘴。别气着娘了。”
　　德芗应了，心里嘀咕着，会是什么事呢。

　　叶德云的丈夫雷烈仁原不是梓阳人士，自小父母双亡，独自一人告别兄长外出闯荡。流落到梓阳之后，在乔记布店里做了学徒。十七岁上锡下无子的师傅师母故去，布店便传给了雷烈仁。师傅有一女嫁在邻镇周家，对此并无异议。回家祭奠双亲时还不忘雷烈仁的婚事。
　　说到底，雷烈仁的这个妻子还是周乔氏抱着奶娃娃去叶家说来的。
　　叶家主母和乔家常有往来，早就见过这个乔家上下人人夸赞的年轻人，也颇是喜欢。后来周乔氏闲聊中谈起这桩亲事，叶家主母就顺着表露出应允的意思。
　　许配的是叶家三小姐。
　　当时羡慕的人只多不少，各个都说叶家这是找了个好女婿。那雷烈仁是出了名的懂礼和善，待人诚恳，为人踏实。人人都看好他的店铺，说将来生意一定能红火。
　　新嫁娘满面红晕，直把小德芗看得呆了。
　　她把小手探到姐姐脸上，软软地问道：“姐姐病了么？”
　　三小姐越发不好意思，拍拍妹妹红润的脸颊，道：“德芗将来嫁人会比姐姐更漂亮！”
　　德芗生得最像叶夫人，圆润的脸，看着满富态。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最具神采，白皙光滑的皮肤怎么看都是富家小姐，一生也摊不上那劳碌命。
　　德芗眨眨眼，道：“我喜欢二哥那样的人！”
　　叶家二少爷叶德茗一表人才，为人谦和，最得叶家主母的喜欢。和其他兄弟不同，他头脑活络，喜欢新鲜事物，常常往返于上海和梓阳之间，将外面花花世界的新玩意带进故乡小小的古镇。
　　有一年去上海的时候，买了四对白瓷杯子，美国制造。送给四个姐妹，说是出嫁的小礼物。当时叶德芗不到十岁，跟着德云后面欢欢喜喜地捧着杯子，常常看着那个大碗口的杯子发呆。
　　美国，好遥远的地方呢。她只听说过日本，只知道日本人一来她的家乡就不得安宁。那么，美国在哪里呢？居然也会做这种中国才有的瓷器呢。
　　模样儿却差了许多。中国的瓷器，好比娘用的那种杯子，细致漂亮雅气。二哥带回来的这种看着满粗糙的。什么花纹都没有，光溜溜一圈，只杯底刻了几个字。
　　摘几片藿香叶子，或是佩兰叶子，放进去开水泡开，碧绿可人，玲珑剔透的。
　　二哥见她喜欢地入神，便和她聊起上海的种种。那时她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要亲眼去看看二哥的上海。
　　那年冬天，二哥的哮喘病犯了。雪下地特别大，鹅毛一般厚厚地积着，大夫是整天整夜地待在叶家，就怕一个不留神二少爷就有个闪失。
　　德云带着德芗跪在观音菩萨像前拜了整整一晚，求德茗平安。西屋里二少奶奶已经哭晕过好几次，叶家主母一直不停地劝着，还照看着儿子，鬓边的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发白。
　　德芗六岁的时候爹爹病故，叶夫人硬撑着仿佛没有异样，只是少了些言语。这次，若是二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全家人根本不敢想夫人会怎么样。
　　德芗觉得，二哥对她那么好，她在菩萨面前求地那么诚心，二哥肯定不会有事的。
　　一大清早，揉揉麻掉的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刚走到西屋就听见里面一片哭声。德云姐妹俩赶忙进去，挤在众人里面，只看到德茗最后一面。
　　眼角仿佛有一丝幽光，挂念着娘，挂念着妻子，也挂念着这个乱世里一大家子人的命运。
　　德芗好象失了魂似的，连着几天都是跌跌撞撞的。
　　不到一年，二嫂也跟着去了，大人说那是同命鸳鸯，情深意重。德芗不懂，只觉得若是二嫂还活着，她看着二嫂就像是看到二哥，那该多好。
　　走到叶夫人的屋前，掀起门帘的时候，叶德芗忽然想起了这种种。

　　“娘。”请了安，在床沿坐下，拉着叶夫人的手，轻轻摩挲着，道：“娘身子可好些了？”
　　叶夫人闭着眼睛回握着小女儿的手：“德芗啊，娘找你来商量个事。”
　　“娘说吧。”德芗扶叶夫人坐起身，心里明白这事多半不是好事，否则也不会特意把她找来，尤其是刚被气过。
　　“你今年也有十六了吧，可以嫁人了。”叶夫人只说地一句，气血攻心似地咳了起来，微微张开眼，眼中有一丝苦。
　　“我还想多服侍娘几年。”温温地回道，莫名地想起三姐上次回来说起的事。三姐德云嫁给雷烈仁有几年了，却一直未能生养，心急如焚。回来常跟娘商议着怎么给雷烈仁娶房妾室。
　　叶夫人急急地拍着她的手：“儿啊，由不得你啊。日本人眼看就要打过来了。我们一家老小这么多人能逃到哪里去？家里就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早点嫁了人好早点随丈夫出去避祸啊！”
　　德芗为叶夫人顺着气，思量了下，问道：“那娘准备给女儿说哪家的亲事？”
　　“那人你认识。”叶夫人紧握着德芗的手，眼睛紧盯着门口。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屋外有银红的衣角闪过。
　　叶夫人忽然高声说道：“德云！你出去！出去！”
　　只听地一人急急地跑了出去。
　　德芗不禁站了起来，道：“娘，怎么了？三姐为什么不进来？”
　　叶夫人扫了她一眼，道：“她要是敢，还不自己进来了！”
　　“娘，这过年的，别气了。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德芗劝着，端了杯热茶来。
　　“你这个孩子，将来嫁了人可不能——”叶夫人忽得顿住，叹道：“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唉。冤孽啊。”
　　德芗隐约明白了些，平静下来问道：“娘就直说吧，娘把我许给谁了？”
　　叶夫人长叹一声：“你三姐说了好几次，只有把你嫁过去带在身边她才安心。何况，镇上一时也找不到比你三姐夫更合适的人了。”
　　“三姐夫？”德芗觉得脑中轰地一声，只能冷冷地说出这三个字来。
　　叶夫人点头，似乎觉得再喊三姐夫已是不妥。看德芗的反应，一时竟不敢多说什么。
　　屋子里弥漫着茶香，暖暖的，杯上还冒着白白的热气。
　　两个人相对坐着，沉默。
　　茶渐凉了，叶夫人看着精致的瓷杯，怔然无奈。
　　半晌，德芗站起来，道：“娘，我给你换杯热茶吧。”
　　叶夫人唤道：“德芗。”
　　“娘还有什么吩咐吗？”德芗端着杯子在门口停住。
　　“没，没事。”
　　德芗柔了口气，道：“娘要保重身子，别和大哥怄气了。他还是孝顺的。”
　　叶夫人靠在床上，只是不答话。
　　白玉般的手轻轻掀起帘子，半个身子步出了门外，留下一句话：“那事，我想想。”
　　那年的节，过得如新茶，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