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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新嫁时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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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仁六月初十。据陆家小芷满口应承下四王爷提亲的日子已是过了十来日。然而,在那位王爷心满意足准备着婚事的时候,陆芷却依旧悠游自在地独乐乐。
“女儿啊,这日子眼看的就要到了,怎么还没有动静?”陆夫人瞅着正忙着在草丛里扎堆的自家闺女,一脸隐忍地开口。
陆芷伸回观斗蛐蛐的脑袋,嘴边咬着一根草:“要有什么动静?娘,这日子还长着呢,八月初八,近二月余有啥好急的?”
没什么可急的?及笄已满三年,刺绣插花抚琴描画无一样精通,茶道说得好听是江南一绝,难听点便是江南别家姑娘不屑的玩意儿她倒是混出了点名堂。棋技可把对方杀个措手不及,但还要改了这赌棋的毛病才好。空会一手漂亮的书法,写出来的却尽是些山寨荒唐的野文。能拿得出手的却是一身半吊子的武功,虽是筋骨奇佳,只是,一个姑娘家的要功夫来做什么?□□烧,这江南的恶棍有哪个不是闻风丧胆,街坊邻居们又有谁是能不见了唏嘘一番“可惜了一张标致的脸蛋”……
思及此,陆夫人连连哀叹:“你那爹爹真是不成气候,当初逼你学女红,他来句‘陆家女儿学不学女红一样是才女’,此事便作罢。我又问了他若是将来与皇家有姻亲,他的豪言壮语‘我陆之铭胸无大志,只愿小女一生平凡,不求闻达富贵,不求万人阶品,只求一世安稳欢乐’怎么就没兑现?哼,这下懂得是给皇家抹脸了,我倒看看这‘上梁不正下梁歪’在出嫁前还能上演到几时!”
陆芷满不在乎:“娘,话可不能乱说,您闺女还是挺给您长脸的啦!那卖风筝的……”
陆夫人顿时火了,疾声打断:“可好意思说那小贩?即使人家卖的不是自个儿做的风筝,你替他瞎操什么心?是了,看来是为张家的秀秀打抱不平,你一个姑娘家的有什么能力去和男人拼架?仗着点三脚猫的功夫?张秀又不是你的手帕交,你一个陆府的千金却干出这等事,别以为我不知晓,这街坊邻居的没一个不知道的。还给我长脸了?为娘真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居然生了个这么没有规矩的孽障!”
陆芷嘴中的草啪啦一声掉了下来:“娘,原来您的口才这样好。”
“……陆芷,去跪中庭,跪到自省为止!”
“于是,小姐您就这样又被罚跪啦?”
中庭里,成辛一脸同情地看着混世魔王打了霜似的蔫茄子表情,内心却得瑟了好久:这小祖宗终于也有无力的一面,多不易啊不易。
陆芷抬头,被毒辣辣的阳光晒得眼冒金星:“成辛,你这伞怎么打成这样?”遮阴遮阴,说得好听,全遮她自己去了!
成辛忍住笑,急忙将伞摆正:“小姐,你自省了么?”
“省了省了,早就省了,我天天都有三省吾身!”陆芷有气无力,恨不得现在就向陆夫人表明决心。
“每日自省还能罚跪中庭,小芷果真可怜。”
“是呐是呐,你也这么觉得吧?”陆芷没在意地回答,却幡然醒悟,扭着脖子一寸一寸地望向声源:“四……王爷?”
楚白墨一身白衫,越发衬得他有如谪仙。星眸朗朗,似有流光溢彩其中,唇角轻扬,修长清俊,好一副美人如玉。陆芷在心里感叹一番实乃鬼斧神工的眉目,面上却还是嘻嘻笑开了:“啊仙人,快来救我!”
成辛立刻往身后退了一步:“小姐,你是傻了吧不是,这大白天的哪来仙人啊?”
陆芷朝楚白墨努努嘴:“这不是嘛,白衣长袖的,一派风流雅韵呐。”
楚白墨闻言略微一笑,眼角一挑:“救你是可,只是你可知错?”
“我有何错?”话一出口,陆芷就后悔了,她前些时候不是正说着自省了嘛,这不是自掌嘴巴呐?
“许是忘了?‘民女陆芷无才无德,大字未识多,满腹无经纶,女红不曾做,嫁衣未尝织,棋书略懂皮毛,琴画不知一二,承蒙四王爷不嫌弃,陆芷以纳妃为愧,难表羞意。望天子明鉴,收回成命。四王爷风流倜傥温润才子,断不可为区区陆芷一棵树放弃众森木。陆芷斗胆,望四王爷另抱佳人归,皆大欢喜是也’,你可知这封退婚之书是把小芷的底细给抖光了。”
陆芷讪笑:“王爷果真是过目不忘啊,好记性,好记性。”呀这王爷忒小气,只是被驳个面子便如此记仇,她真是后悔当初怎么会信那不靠谱的传闻,这四王爷既不壮实也不矮弱,只是心眼儿赶得上针尖罢了。
“小芷莫不是误会了?”楚白墨瞅着她面上云淡风轻内心咬牙切齿,不由轻笑出声:“我道是陆家小芷顽劣,却如此性情,十分有趣。”
陆芷困惑了:“王爷可是有他意?”
“不问女红,至少嫁衣可要成辛帮衬着些织一织,这风俗可不能破。”楚白墨淡淡道。
什么?让自家那个只会摆弄粗瓷大器的、只对山野玩闹有一套的小姐学着织嫁衣?成辛的伞顿时打得有些斜了。
很显然,陆家小芷与她那丫鬟是想一块儿去了:“王爷,眼见着仅剩月把,这女红怎可是一时学成的?”
楚白墨笑。
陆芷很没骨气地低头:“成吧,缝坏了别怨我。”
“这嫁衣可是穿你身上的,自然我是不愁。”楚白墨见陆夫人的目的已达到,便又倾身一把扶起她:“就去忙着些吧,我等你的好嫁衣。”
陆芷愤恨地瞪着自己的一角,偏偏又不敢明目张胆扔白眼,只能在成辛的搀扶下一瘸一拐,抽手甩开楚白墨,粗声粗气:“王爷您忙,陆芷不送。”
楚白墨看着那倔犟又不失清丽的背影,微微一笑。
承话容易做起来便定是艰难的,陆芷算是深切体会到这话背后蕴藏着的广大古人的辛酸。
“呀小姐,不是这里,是这里这里……对,要先勾针,再穿……不对不对,这样,这样,嗯,再这样……你怎么把细线给磨啦?那是刚量好的尺寸啊……啊——!小姐,你这是第几针啦?我不管你了!”
三更半夜,陆府一片寂静,当然要除去陆府独女闺房里不时传来的鄙夷之声。
陆芷脸红红:“扎几下算什么,不碍事。继续继续。”
“小姐……你确定还要继续吗?”举着手中脱了一排针的大红布料,成辛万分无奈:“脱针了。”
“什么脱针了?”很显然某个罪魁祸首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情况,大言不惭:“别扯东扯西,小爷今儿个就不信完不成!”
怎么可能完得成!成辛细细回想这十来天的折磨,陆芷从连根针握着都能出状况到现在能够穿针引线,虽然经常穿错地方……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在今天晚上以极度脱线的情况下完成这件嫁衣!
“成辛,这衣服怎么一下子脱节啦?”
“……”夜还很长,革命尚未成功,陆芷和成辛都需努力。
翌日清早,成辛正呵欠连天地为陆芷打洗漱水,却发现自从昨儿个她回房之前到现在为止自家小姐的姿势就没变过,顿时生生把打了一半的呵欠憋了回去:“小姐,你不是一晚上都没睡吧?”坏了,居然熬出个夜猫子来了。
陆芷神采奕奕:“成辛成辛,快来看,我成功了!”一晚上的辛苦加上十几天的努力,终于大功告成啦……她是这么认为的。
成辛手拿起那件完工的嫁衣,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小姐,你确信这能在八月初八穿得出去?”
陆芷正想回“当然可以”,却发现那布料唰的一声,全部散了线。
成辛哀嚎:“不是我说小姐你怎么这么不省事儿呐,那可是十几天才编排好的针啊啊啊啊!”
窗外被这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飞起众多晨鸟,惊恐地拍打着翅膀离了树梢。陆芷掏了掏耳朵,感叹地点头:“果然是魔音穿耳,连我都受不了啊。”
成辛眼红红:“小、姐!你可别再指望自己能琢磨出什么名堂来了,这针你一穿好,就给我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也不算是破了风俗,好歹针是新娘自己穿的,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陆芷终于明白怎么回事,淡定道:“慌什么,重缝便是。”说着穿好针,便要接过成辛护的跟宝似的布料。
成辛慌忙退了好几步:“针拿来,别的想都别想!”
陆芷也不坚持,随手将针隔空插进布料,两手一摊:“得得,还当我爱缝呐,要缝你缝去。”这可好了,她倒落得一轻松自在。
见她将针就这么抛过来,成辛脸都绿了:“小姐,你可别再做出这么危险的动作了,你不要小命我的还宝贵得紧呐。”
陆芷挑眉:“哟,谁的命还没咱家成辛来得宝贵呐?放心,你信不过我这人,技术总得信吧?”
问题是她两个都不太敢信啊……成辛抖动眉毛,一颤一颤:“小姐,我看还是先去做衣服了,你自个儿玩去吧。”说罢,便一溜烟没了影。
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陆芷朝拳头吹了口气:“居然信不过我的技术,哼。”
时间一晃便又是半月,眼瞅着八月快到,被七月毒辣的阳光晒得晕晕乎乎的陆芷终于盼来了一个阴天。这人一闲下来准没好事,成辛忙着嫁衣的最后一道工序盯不了自己,陆芷倒也乐得清闲。所谓清闲,那就是一定得找点乐子来玩玩,你说这陆府的混世魔王安分守己在家呆了月余,铁定是憋了久要出来放风的。
至于怎么放风,熟门熟路地女扮男装和轻摇小扇,虽是江南小巷无人不晓的陆府独女,但陆芷还是对这装扮有种古怪的癖好。
许久不曾来于街市上,陆芷有些好奇地看着周遭的景观。五月梅雨季尚在时,街坊邻居们要么生意阑珊,要么就是门窗紧闭,整个大街小巷都是一片寂寥,了无生趣。是故有近三月没逛,她的手在看到那卖风筝的小贩一脸志得意满时又痒了起来。
举步走至正回头整理的小贩面前,陆芷扯了一下嘴角:“小李头,风筝怎么卖呀?”
小贩一回头见是她,顿时白了脸,只差没撒欢儿开溜了:“陆、陆小姐!”不是要备嫁,怎么会出的来?
陆芷冷冷砸了一拳于摊上:“再说一句。”
小贩立马想起她最忌讳在男装时被认出招呼,有些蔫了:“陆公子,您大恩大德,就饶了我吧,小的不就一卖风筝的,哪能让您费心不是么?”
陆芷冲他嘿嘿一笑:“饶你?”
小贩点点头,一脸苦大仇深。
陆芷接话:“饶你可以,只是……”那小贩见她顿了顿,脑门上的汗霎时渗了出来,陆芷见怪不怪道:“你这风筝,可还是秀秀做的?”
他慌忙擦擦眼前的汗:“不、不是了,小的不敢再拿秀秀的风筝了。”开什么玩笑,再抢那张秀秀的劳活,自己还不是得被扒了一层皮?
这时张大娘正巧路过这里,见那小贩慌得很,便对仍是一脸怀疑的陆芷笑道:“陆公子这倒是可信了,秀秀没做风筝。”
陆芷轻轻一笑回给她,又转身狠狠盯向小贩:“是么?那你这风筝哪来的?”她不是傻瓜,确不是张秀的手式,但这也绝不会是小李头能做出来得东西。他那根花花肠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不会做风筝,也从不盘缠做二手商,定是又从哪儿强取而来。
小贩顿时垮了脸:“陆公子,小的一没偷二没抢,安心做着生意,哪能呐?”
陆芷眉头一皱:“少给我避重就轻,说实话!”
小贩一听,只差没求爹爹告奶奶了:“哎哟姑奶奶,我这真不是抢来的!”
陆芷的心思转了转,忽又冷道:“这绝不是你做的,可是李师傅做的?”
小贩被揭了底,突然跳起来:“是又怎地,这死老头赖家里不干活计,就等着饭来张口,让他帮衬点是错了?”
陆芷立刻红了眼:“那是生你养你的父亲!若不是他病了回家生养,你到如今怕都还是个一无四处的饭桶!不,错了,你本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扯了你的风筝还是太给脸了!”说罢,撩起袖子就是狠狠一个门面,直抽得那小贩面容扭曲:“杀人啦!杀人啦!陆府的魔女杀人啦!”
周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知道来龙去脉的相互告知,竟都赞成陆芷打得大快人心。那小贩一见大伙儿不向着自己,也只好灰头土脸地低了声音。
陆芷一甩手:“杀你?我还嫌脏!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乌鸟私情愿乞终养,在你身上我却看到了连禽兽都唾弃的人格,你还真是让小爷大开眼界!”
小贩不敢抬首,灰溜溜地抱了自己的东西,弓着腰便冲出了人群。
张大娘拍拍陆芷的肩膀:“真是好样的。只是,陆姑娘这回怕是又得遭殃了吧?”
陆芷幡然醒悟,纠结了。
出嫁前的最后一次出门游,陆芷便是在陆老爷又气又怒的吼叫声中于中庭跪着度过的。多年后回首,竟是那么珍惜当初的情怀,不说是侠女仗义,但那份勇气却随着岁月的积淀,而逐渐深埋于不知名的某处,再也找不回来了。
八月初八,陆府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悬于陆府正门,一派喜庆。嫁妆早已是备齐地停在前来接新娘的喜轿后面,陆芷由陆老爷牵着缓缓步下台阶,走向停着的喜轿。陪嫁丫鬟成辛早已立于轿身边,垂首恭敬地等待起轿。
只是新娘本人却正忙于应付老两口的嘱咐与叹息,让这原本喜庆却又庄重的场面徒添了一丝诡异。
“闺女,记牢一点,这皇家深似海,能不掺和的就避开,莫要连累陆府。”
陆芷有些刺痛,却还是面如止水:“是,爹爹。”连累,怕是这女儿今后都不能再轻巧回陆府了。只是,这又是为何?巴巴着把自己嫁出去的是陆老爷,急着撇清关系的还是他,那个当年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这下竟是突然变了一个人。
陆夫人连忙掐了陆老爷一下:“说什么话呢,女儿是这家的一份子,哪谈得上连累?”
陆老爷如大梦初醒:“是啊,我怎么糊涂了呢!闺女,别在意啊,爹就是一会儿没回过神来,别多想啊。”
那个有些脱线的父亲又回来了,陆芷不由松了口气,但愿是她多想了:“爹,娘,我要走了。”
“哎,去吧,我闺女可是最美的呢!”
“好好照顾自己,别委屈着了!”虽然陆夫人并不认为她是盏省油的灯,还是忍不住叮嘱一番。
陆芷沉默地点点头,复又突然挑了挑嘴角:“娘,这误了吉时可是得掉脑袋的呀,您还是放我上轿吧。”
迎轿的人里突然走出来一个太监,扯着尖细的嗓门喊道:“吉时到,上——轿——”
陆芷被人扶上轿,红红的盖头遮了脸,没人看出来她瞅着右手上蜿蜒狰狞的六指,轻轻敛了眼。
残缺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一点不假。连亲人,也是可以被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