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花开》易津晶

1、昔时因

　　踏尽春华无数，笑翠中有几红。
　　问桅子为谁开？
　　日复日，年年翘首青帝来。
　　——昔时因

　　宝石般明亮的天空蔚蓝，朵朵白云悠然飘浮，不经意变化了个模样，在天地间恣意玩耍嬉闹。
　　轻柔的风拂过，如情人间低喃的耳语，拨弄得人心儿痒痒。
　　安静的院落里，繁花似锦。新发的碧草绵延不断地一路铺满到池边。
　　厚实柔软的柳条垂入水中，点一池春波荡漾。
　　重重花海中，两个灰衣的人儿比肩而坐，看着这满院花草树木的暄哗与热络。
　　他伸手抚着一朵盛开的粉色稚菊。
　　“花开了。”
　　他们相视轻笑。
　　往事皆如浮云，自眼前一一飘过。
　　快乐、痛苦，溶进生命，血脉交缠。
　　天外云淡，幽若浮生皆是梦……

　　命运之线启动的那一刻，他才十岁。
　　父亲离弃他，跟着他心爱的人隐世而去。母亲也抛下了他，撒手西归。
　　天地之间，就只剩他，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四海为家，乞儿般在市井中艰难生活。
　　风雪漫天的一夜，他遇见了夫子。

　　三尺青锋剑。雕花匕首。薄短锋利的刀。柔软无骨的长鞭。沉重的流星锤。锐利的红缨枪……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么一间不足十方的地方，居然陈列着这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兵器。
　　“你可以选一件称手的兵器。记住，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一屋子中泛着青光的兵器中，他独独盯着这把刀。
　　一把寒意四射的铸刀。
　　墨黑，无鞘。
　　扁平的刀身冷冷的泛着杀意。
　　只有这样的凶器，才能获得他全部的心思。
　　“你想好了？”夫子问他。
　　“是。”少年应声。
　　“为什么选它？”夫子本以为他会恨这刀。
　　“为什么不选？”少年扬眉。
　　夫子无语。他不是很懂这孩子的心思，毕竟……他是他的儿子。
　　微微叹气，持刀而立。“跪下！”
　　少年慢慢地压下双膝。忧郁的双眼冷然透着讥诮。
　　“山水，持我刀，入我门。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门下弟子。前尘往事，你皆忘却吧！”
　　双手过头，从夫子手上接过那把冰冷的什物。
　　刀是冰冷的。
　　持刀的人也是冷酷的。
　　只有冷酷的人才能配得起这样冷酷的刀。
　　是不是？父亲！
　　少年黑如夜色的眼眸在扬起的发丝中隐隐落泪。

　　刀起。风过。
　　刀挥。花落。
　　少年手中合握的刀，划出一条条优雅的弧线，在风中飞舞。
　　霎时林间如他心般似秋风过境，一片阴霾。
　　“住手！我的花——”一个青衣男孩儿从冬青丛中窜出来，直扑向他前面的一棵不知名的树木。
　　手腕急转，撕肉裂骨的刀锋险险地从男孩的面容前划过。
　　只差一厘，男孩清秀的面孔就会烙印上一生抹不去的痕迹。
　　“你这笨蛋！你知不知道这样冲出来，你会死在我刀下！”一想到这孩子差点就命丧黄泉。他冷不丁的打了个颤。他……他始终不能像父亲那样……心狠手辣，想到这，他的心又沉了几许。
　　“你，你不要砍我的花。你要练刀，我陪你练，但请你不要伤害我的花！”青衣的男孩有着光洁的额头，明亮的双眼，虽孱弱，却像那林间新迸出的春笋，生机盎然，朝气蓬勃。
　　望着男孩固执的双眼，他喉咙里梗着一块东西，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你也练刀？”少年质疑。
　　“是呀，你不信？”男孩温和的笑，悄悄地把那丛不知名的树丛藏在身后。
　　这样的小动作瞒不了他的眼。“那是什么？”
　　男孩眼波流转，“是我养的花！”
　　“你的花？”他十分的肯定那丛青青翠翠的叶子上面根本就没有疑似是花的东西。眼角不小心瞟到了地上的那些碎花断叶。飞叶摘花的水平他铁定没有。乱砍还有可能，该不会……他把人家的花都给……
　　“嗯，”男孩的脸咻的涨得通红，他小声的咕哝，“我的花还没开，不过……不过，你要是伤害了它，它就永远开不了花了！”
　　他嗤笑一声。收刀，贴在身后。他慢慢地走到男孩身边。细细的观察那株长势茂盛非常的树木。
　　三尺余高，枝桠繁多，瘦长尖细的叶子调皮地在风中摇曳不定，欢乐跳跃。
　　“你知道这是什么么？这是一株山桅子。要它开花可比登天还难！”
　　“啊？是真的么？哥哥说的是真的么？难怪种了这么久也没见它开过。”小男孩泄气地说。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忽然振作起来。“不行不行！它一定要开花的，姐姐说过，当花开的时候，她就会回来的，小哥哥，教教我怎样才能让它开出花吧？花不开，姐姐就会回不来的。”语罢，男孩从心而来的悲伤迷漫了双眼，天灰了，豆大的雨点滴落下来，雨中的竹林，浠浠淋淋，楚楚可怜。
　　忽然想起了已殁多年的母亲，他的心蓦的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
　　男孩执着的等待是多么像他无知又痴心的母亲。为了一个永不会回来的人，守着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承诺。多么可笑！
　　“你知道花为什么不会开么？因为你爱的姐姐已经离开，而且永远不会回来！”
　　男孩就像被踩到尾巴的兔子，狂跳起来大叫，“姐姐说过她会回来的，她就一定去回来的！姐姐不会把我抛下不管的！”男孩说完赌气蹲在树丛前面痛哭失声。
　　心里涌起了一阵阵说不出来的烦躁，他抬脚欲离开。
　　也不知是不是男孩背后长了眼睛，他才转身，身后呜呜的低泣霎时变成了嚎嚎大哭。
　　他无力的翻了翻白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双小兔子一样红红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哥哥，好心的哥哥，你能不能帮我让它开花？”他蹭蹭地挨到了他的身边，拽着他的衣角哀求。
　　“你能让猪飞天么？你能让男人生孩子么？不能，所以，你不用妄想！”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男孩的请求。甩开他揪着衣角的手，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身后无声。
　　蓦然回首，男孩单薄的身影颤巍巍站在那丛山桅子前，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沿着他尚显幼稚的脸庞滑落。美人落泪不过是雨打梨花，而他，仿若是流星殒落。一滴泪下，一片魂散。
　　眼，只看得见他脸上不止的泪珠。脚，不由自主地走向他。
　　拖起男孩清瘦的脸庞。在那被水雾浸透的地方，他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
　　“花会开的，再过两三年，它长到了有你高时，它就会开！”他听见一个极尽温柔的声音。是他自己么？他不知道。只是看不得他再落泪。男孩的每一滴泪都让他想去母亲支离破碎的梦境。
　　等待无止无尽，泪也会无止无尽。
　　生活在梦里的人，只有依着虚无的幻想才能活命的人，失去了那支持精神的基柱，生命的火焰终会熄灭，一如他的母亲。
　　“真的吗，哥哥？”
　　“真的，我会在这里陪你等着花开。”
　　“呵呵，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男孩破涕为笑，扑进少年的怀中，“谢谢哥哥，对了，哥哥，我的名字叫徐衎。就是快乐刚直的意思。”
　　“山水，我的名字。”

　　许多年以后，他仍常不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阳光明媚的一个春天里，一个青衣的男孩在一片青郁的树丛边悄悄饮泪。
　　是在梦中么？不，不要哭，看见你伤心流泪，心很痛。
　　真的，很痛。
　　放得开他么？他紧紧捏着他的手。
　　不放！绝不放！
　　指交缠，魂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