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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以死相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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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天朝,国号虚,国富兵强,民风高尚,人人口不离道德。
大虚定都汴京,距离都城不远不近处有一不大不小的县城,名洛川。靠着东大街有个福来坊,密布一片整齐的宅子,细数足有小二百户人家,多是三进三间的宅院。循着士大夫不杂于工商,耕者近门,工贾近市的老规矩,这一片儿住着的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商人和手艺匠人。
早春四月,浴佛节的热闹劲儿刚过,福来坊东南角的周家传出了些异样的动静。先是一阵妇人凄厉的嚎哭声,然后是一阵波浪般的吵杂,最后归于平静。左邻右舍对周家的哭声早习以为常,都没放在心上。没人知道,周家紧闭的大门里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周家几个主子泥塑一般坐在厅堂上,看神情活像刚刚午饭时每人碗里都吃出只蟑螂,坐在上首处的母子俩神情尤为惨烈,大概吃出的蟑螂还是半只——活的。
这事情说来真是要命。客栈里,有个新娘子正等着周家大爷明日迎娶。偏院里,有具七窍流血的尸首等着周家大爷明日发丧。更要命的是死得不是旁人,正是周大爷明媒正娶的结发妻。
周家大爷周福生坐在主位,两腿抖得筛子一样。他正值而立之年,五官平平,身子略微发福,脸色沉得酱牛肉一般。一个本本分分白手起家的小商人,猛摊上了人命官司,换谁也会手足无措,只能猛叹倒霉。您说旁人家三妻四妾顶多是关上门一群女人相互乱挠,到他家竟然闹出人命来了。说起来也真是流年不利,不知道他老娘每天拜菩萨都拜倒什么地方去了。去年刚入冬,他才十岁的长子爬树跌下来,伤到头,当晚就去了。正是全家悲痛欲绝的时候,发现表妹怀了身孕,名医把脉是男胎,这才给家里带来些喜气。谁知道,他那个醋坛子老婆却寻死觅活的不准他将表妹迎进门,他是求也求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那婆娘就是不松口。眼看着表妹肚子越来越大,最后全家一起商量着,将老婆先关起来,将表妹做平妻迎进来再说,怎么也要给孩子个正经名分。谁知那婆娘得了消息,竟然打伤看管的丫头跑出来,说什么“要想娶那个贱人除非她死”,他那个蠢货老娘也不是个省事儿的,就吵了起来,结果话赶话儿的他老婆就真掏出一包毒药吃了。他起先还以为老婆诈死吓人,谁知这药性如此刚猛,才眨眼的功夫人就断了气,将他全家吓了个半死。虽然那婆娘性子跋扈了些,一点容不得人,有时行事不管不顾的让人厌恶,但毕竟十几年的夫妻,现在人没了,终归想起的都是昔日恩爱时的好处。不过一想到眼前的烂摊子,忍不住又怨恨,偏死在这节骨眼上,外头人肯定要疑心是他们周家将人逼死的,这让他以后怎么做人?
毕竟死的是自己老婆,周大爷的心思还是在亡妻身上打转转,周家二爷周富贵关心的只是明日大哥要如何迎娶表妹进门。这问题一提出来,周家人格外头疼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红白喜事儿谁家都办过,但这红白喜事儿赶在同一日的可不多。总不能明日门口左边红灯笼右边白灯笼,新郎官身穿吉服腰扎麻绳,新娘子这边拜堂那边一口棺材。可偏偏丢了哪儿头都不行,真让人难办。
周家二奶奶周李氏还算是个懂规矩的,记得她娘家亲戚有次也遇到过这事儿,原本娶孙媳妇给老太太冲喜,谁知道老太太高兴过头儿,孙媳妇儿才到门边就笑着去了。周李氏便是从这件事儿里学到“逝者为大”,红白喜事儿相撞的时候,总是要红事儿让着白事儿的,要么延期,要么从简。虽说新娘子有些倒霉,可毕竟摊上这种事儿的极少。周李氏平时在婆婆面前也是个能说上话的,便将这主意说了。
周福生听了有些犹豫,为了葬礼薄了婚礼倒也不是不可,可是……表妹虽然懂事儿,他那个未来的岳父舅舅可不好相与。
见长子面露犹豫,周家老太太周王氏用皱皱巴巴的脏帕子抹了把鼻涕,眼泪奔涌而出:“这怎么成!那扫把星自己要寻死,凭什么委屈我们家小玉。”说完压不住心中的委屈,呜呜哭起来。想她一个吃斋念佛的人,不过是随口说了两句,就背上逼死媳妇的罪名,现在还要委屈她宝贝侄女儿,怎能不气不急。
周二爷也很是不以为然,“大哥,若这样,别人还以为我们心虚。再说,舅舅那里一定不干,万一又拖下去,表妹可就生了,孩子岂不是成了私生子?要我看,还是规规矩矩将表妹娶进来,大嫂的丧事让一让到没事儿,反正大嫂娘家也没人了。”
周福生一听连连点头,二弟说的句句都是他心窝子的话。他现在第一怕的是表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第二是怕有人追究起他老婆的死因。虽说他们周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毕竟是丑事,他也想瞒起来。毕竟他这个老婆跟旁的还不同,家里的生意一直是她在打理,在洛川城的面子不比他小,到时候来吊唁的肯定会问起死因,解释起来麻烦得很。
既然家里三个正经主子都有意隐了丧事,周李氏一个做妯娌的也没什么好说。不过大伯且不说,连素日待自己还算亲近的婆婆和丈夫都生怕得罪舅舅和表妹,不能不让周李氏心生警惕。她没了插话出主意的心思,坐着发呆,想起上午大嫂临死前哑着嗓子喊出的那句话:“周福生,你没良心!这家里一草一木都是我赚来的,你当年发誓绝不负我,现在却为了那个贱人百般折辱我。告诉你,要拿我的嫁妆银子娶那个贱人,除非我死!”周李氏轻轻叹口气,她那个妯娌实在是性子太直了些。若她不提对周家的功勋,婆婆也未必会暴跳起来。虽然人人都知道周家这份家业是怎么来的,但靠着媳妇的嫁妆发财毕竟是没面子的事儿,别说婆婆,连大伯都是最不愿提起的,偏生她还总拿来当理说。
这时听到周王氏抹着热泪欣慰地说:“……不过这一来小玉就是我们周家正经媳妇了,也算好事儿一件。”
周李氏听着打了个哆嗦,对婆婆顿生隔阂,原本二房就是看长房脸色吃饭,好在婆婆很宠她男人,对她也算爱屋及乌了。但以后长房媳妇可是婆婆的亲侄女儿,她虽然才来了两个月,但旁观者清啊。那么厉害的大嫂,最后愣是被逼上了绝路,想来也是看出以后更没什么好果子吃。当初那个王闺玉寄住在她家的时候,两人之间不少龌龊,以后怕也不会放过自己。想到这里,周李氏看看兴致勃勃地张罗着帮大哥娶妻的周家二爷,盘算着怎么劝丈夫还是要一笔银子回老家做他们的小地主去。反正以后婆婆肯定是要跟着长子和亲侄女儿养老的了,她也乐得轻松。
这一家人各怀心思,谁都不知,这屋子里还有一个飘渺的鬼魂,一直听着他们那点小心思。
这鬼魂自然就是刚刚服毒自尽的周大奶奶刘氏,她也不知为何没有鬼差来拘拿她,索性就留了下来,将每个人的心思看得通通透透。
看她丈夫周福生,当年身无长物,在城里买豆腐为生,因为家贫到十九岁都没有说成亲事。她就是看中周福生老实,以为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不顾周家贫困,带着大笔嫁妆嫁进来,还用祖传的厨艺帮周家开店发家。可刚发了财,丈夫就忘了当日的誓言。不过看丈夫现在心中还有一些愧疚和怜惜,周刘氏多少有些安慰。
看她婆婆周王氏,当年因为偏心太过,跟长子之间已经闹僵了。她本着一片孝心,千方百计弥合了丈夫和婆婆之间的关系,还主动以帮她操持家务为名将婆婆接来城里尽享天伦。谁知婆婆却带着娘家侄女儿过来,对侄女儿处处偏袒,对她处处打压,她起先还不明,现在才知婆婆怕是一开始就动了心思要将亲侄女儿塞给长子吧。想起她临死前,婆婆疯狂的辱骂,更觉灰心。
看她小叔周富贵,虽说两人接触不多,但这些年她没少帮衬,让小叔子一家成了乡间的富户,可是现在却只怨她给周家添了麻烦,哪还记得她半点好儿。
看她妯娌李氏,当年对自己百般奉承,她失了家里的大权后却装聋作哑,漠视她受人诬陷摆布,如今才担心那王闺玉进门后对她不利。
她父母早亡,只期望有个和美的家庭,努力讨好婆婆,照顾小叔,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十年的拼搏都只是给人做了嫁衣,一个年轻女子撒撒娇就将丈夫婆婆的心都勾去了。现在,他们竟然连她的丧事都打算压着不发,偷偷用口棺材送回周家祖坟葬了!
周刘氏听不下去,徐徐地飘离草堂,去到内院寻女儿。路过自己的院子,听到里面有压抑不住的悲声,忍不住飘进去。却只见,自己的尸身冷冷清清地躺在地上,七窍五官的污血秽物都有丫头小心擦净了,现在正在帮她换衣。定睛细看,竟然是自己平日并不怎么中意的一个丫头,叫做银翘。她屏息聆听,听见银翘在心里将周家人的薄情和王闺玉的无耻骂了个遍,顿觉痛快。周刘氏叹息,难怪她沦落到如此境地,实在是识人不清。银翘这个丫头,因为有些傲性子,说话不中听,她不是很中意。可到她死的时候,肯尽心尽力的只有这一个。
周刘氏双手合十暗自许愿,假如有来世,她愿与银翘做对姐妹,好好报答她的忠心。
正这时,她曾经的贴身丫头银枝匆匆进来,催促道:“死丫头,怎么这么磨蹭,明天表小姐进门,活儿多着呢,等下赶紧到厨房帮忙!”银翘素来瞧不上银枝儿的品性,看也不看她一眼,该干什么干什么。银枝心里骂一句:“骚货,以为自己长得漂亮么,看表姑娘以后整不死你!”
对这银枝,周刘氏比对那贱人还要怨恨些,明明是她的贴身丫头,却帮着那贱人来陷害她,让她百口莫辩。刚刚她看着主母的尸首,竟然心里说了一句:怎么不早去死!让周刘氏大为震惊,她自认从来没有虐待苛责过银枝,为何却好似对她有深仇大恨一般?原以为她只是捧高踩低,现在却让周刘氏不解了。
周刘氏在府里转了两圈,最后竟然没敢去看女儿,怕自己受不住。
最后,周家竟然真的隐瞒了周刘氏的死讯,吹吹打打将新娘子抬了进来,而且进门就是正妻之礼,成了周家长房的小王氏夫人。小王氏虽然也恨刘氏触了霉头,但毕竟是给她扫平了路,嘴角隐不住是往上挑着的。周刘氏的一缕芳魂看着丈夫和新欢拜堂成亲,在洞房里耳鬓厮磨百般讨好,心中竟然再无涟漪。
她自己也知,早在丈夫第一次为了王闺玉的挑唆对她动拳头的时候,她们之间那点夫妻情分就散了。后来她拼死拼活的闹,不过是争口气,不想他们如意。周福生这个人,平凡的紧,她看中的不过是忠厚老实。现在变了性子,或者说露出了本性,那便是一文不值了。可笑有的女人却当宝贝一样不要脸地抢,说来也只有一个贱字能解释。现在只担心才三岁的女儿,今后要在心思毒辣的后母手里讨生活,只怕艰难万分,只求婆婆念在二丫头也是周家的骨血份儿上多照顾一二,让这孩子平安长大嫁人。
第二日新媳妇敬茶的时候,周王氏担心侄女儿不喜欢前妻留下的孩子,一个劲儿撺掇着二丫头叫娘,二丫头却死活不开口,被周王氏气急打了两巴掌,哇哇哭起来。王闺玉连忙将孩子拉到自己怀里护住,娇声软语地求情说:“娘,孩子还小呢。”然后将二丫头带到一旁吃点心,虽然她脸上笑得一片慈悲,周刘氏却听到她心里说:“死丫头,以后你若听话,我也不为难你。你若是不听话,就找你那讨厌的哥哥去吧,反正多杀一个我也不怕。”
晴天霹雳!周刘氏几乎当场魂飞魄散,难道……她的宝贝儿子不是死于意外?夺夫之恨忍得,杀子之仇却忍不得。周刘氏一双眼逐渐血红,口生獠牙,双手指甲暴长,眼看便要化为厉鬼向王闺玉索命。突然听见半空中一阵锁链响,鬼差匆匆赶来,一看吓了一跳,他只是贪杯耽搁了两日,竟然就出了厉鬼。连忙招呼几个法力高强的同伴将周刘氏锁了,一路拉到阎罗殿前。
厉鬼靠一股怨气支撑着,力大无穷,连叫“老天不公,包庇恶人”,几个鬼差勉强才将她按倒跪下。殿上案后一个模糊的魁梧人形兴致勃勃地看着手下被一个小小女鬼打得落花流水,许久才开口道:“放开她吧。”鬼差齐松口气,迅速溜到暗处。周刘氏尚未变化完全,一丝理智尚存,见这位判官通情达理,便安静下来,但一双赤红的眼仍死死瞪着,看着十分可怖。
“扰乱公堂者可是周刘氏?”
她呆了一下,突然咬牙切齿道:“小女子姓刘,刘翠梅,不是什么周刘氏。”
“唔……”,魁梧之人扭头对右手边的主薄说:“有个性,我喜欢。”赞完却照旧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拍,“刚刚可是你污蔑老天不公?”
刘翠梅无所畏惧,“确有不公!”
案后人翻翻手中的本子,一目十行,片刻间便将刘翠梅一生遭遇看了个通透,不顾主薄的眼刀子,点头道:“唉,确实凉薄。不过这也是你自己无眼识人,最后又是自己寻了死路,也怪不得别人。看在你一直积德行善,来世保你平安富贵吧。”
刘翠梅沉默片刻,“我是自己寻了死路,我是无眼识人,但我是替我的一双儿女叫不公,他们做错了什么?我儿遭人暗害,我女自幼失母,那作恶者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难道公平?”
案后人合上本子,很认真的说:“你看她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知她日后不会遭报应?”
刘翠梅倔强地说:“我看不到那些小人的命数,也不管他们日后如何,可如果上苍有眼,对这种明明已经做了恶的,为何还要留到日后?难道还要再添上我女儿的一条无辜性命么?”
判官深思片刻,掐指算算,叹息道:“你女儿确会早夭,虽与那人无直接关系,但也不能说无辜。”
刘翠梅急了,拼命磕头说:“大人,我不要来世福泽,哪怕做猫做狗,只要能陪在我女儿身边。我一时糊涂,害她失了庇护。我不求能杀死那贱人,只求我女儿死时能陪在她身边。她胆子小,最怕黑,至少那段黄泉路让我陪她走吧。”
鬼魂磕头没有痛觉,但那声音中的凄凉传遍了十八层地狱,有些心软的鬼差已经开始吸鼻子了。
判官沉默半晌,“一片慈母之心,难能可贵。今日恰是本官母亲的生辰,便开个特例,用你一世福泽换一次还阳,也让世人见识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主薄和鬼差们连呼不可,那人却不理,叫人立刻将刘翠梅带去还阳。刘翠梅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等好运,稀里糊涂地跟着黑白无常出去。刚想问还阳是怎么个还法,白无常裂开血盆大口嘿嘿一笑,伸手在她背上一拍,“去吧!”她眼前一黑,好像被卷入大风中,忽一下整个人上了天,然后急急坠下去,惊得她啊呀一声惨叫。猛睁开眼,面前一片明亮的发白的光,让她一时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等渐渐缓过神来,看清了四周的景物,原来是自家酒楼的后院。刹那间两世的记忆重重叠叠地涌上来,让她一阵眩晕。好一会儿才想清,原来竟然是重生到了一年前,婆婆带着王闺玉进城的那一日!
刘翠梅几乎欣喜地尖叫出声,她还有机会保住一双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