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夜第一枝》临倌

3、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

　　子时的光景，蜷缩在山洞里的东寻调终于确定无人会拜访此等荒郊野岭，算是松了口气，揉了揉僵硬的身体。
　　山洞在悬崖的下方，粗略一看，似乎能容下六到八人。东寻调舒展开的双臂突然一僵，面色闪过不明的感情，又舒展开倾国倾城的笑容。
　　前人修建悬崖峭壁上的索道，总会在悬崖一侧挖一个山洞，以便工人存放工具以及定期的换班。这是东疏玉给她讲野史时不经意的一句话。
　　当然，主观意识上那时的东寻调认为是不经意的，现在看来这一句话真是别有用心。
　　真的要承认，东疏玉很了解她，了解她宁愿选出世而不是入世，了解她即使知道一切也会给算计她的人再一次机会，了解她是不撞南山不回头的个性，也了解她会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个很久之前为她设下的局，而她知道后不会跳下悬崖——她会站起来回击。
　　东寻调的纤纤细指敲了敲山洞的石壁，显得肆意无比，东疏玉，原来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啊。
　　站在山洞的出口处，下面是漆黑一片，但千万年的冰凉依旧深入骨髓。东寻调只瞥眼一秒，似乎看见蓝光微弱，随即难以分辨是深不可见的悬崖还是更深的人心让她如此寒冷。
　　清早送她簪子的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凉州继，他疼爱她，站在家门前温柔地说“这是绿松石打的，也算是信物。”，他避开所有人与自己说话，白天光亮，连她自己都看不出那是价值倾城的夜明簪，深夜是会发光的。那时怕只当寻常的一件传家宝，带着留作念想了吧。如今黑衣人一眼便如黑夜视物般瞧中她，她本以为命尽如此，紧要关头脑后的簪子掉在地上，她才明白一切。慌乱中插入已经有进气没出气的侍女，暗中吩咐她带着自己的外衣拼命向索道上爬，那侍女她认为是忠心一辈，此时也知道自己终归是死，算是大义听了她的话，这才留得了东寻调的命苟活。
　　她很久之前就发现，或者说在东疏玉的引导下发现，凉州继对凉梨鸢其实是不同的，凉梨鸢看似是凉府里最不受宠的公子，凉州继也似乎是重女轻男，对唯一的儿子凉梨鸢不甚在意，经常冷眼责骂。但敏感如寻调，这么多年她看得够清楚了，那个凉府的下一张椅子，总会是梨鸢去做，或者经了她东寻调的手，也终于会是梨鸢得到。
　　而她，俗话说枪打出头鸟，她就是那最风光的鸟，当了十五年的靶子，本来还会继续当下去为梨鸢挡风遮雨，没想到东疏玉恰到好处的死，让她真正醒过来。这东疏玉，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光凭这一点以死敲响了警钟，就值得她去喊一声娘。
　　漫不经心地想着，又忆起往事，原来这传遍溪越国的她的诗作，让她誉满京城的顶礼膜拜，也少不了凉州继的份啊。而毗邻她的屋子，那整天哭泣的梨鸢，这样博人怜爱的手笔，也是凉州继防着她日后与梨鸢撕破脸皮的一招啊。这老狐狸，算盘是一天比一天打得精。
　　东寻调只站在那笑，当成奥数题一样分析着十五年的一点一滴：哪一天凉州继在她面前打了梨鸢，哪一天东疏玉带她看到了梨鸢的娘蔺珊人的无名之墓，哪一天凉州继对着众人称赞了她的又一首新诗，哪一天东疏玉碰倒红烛不小心烧毁了成沓的拜帖，哪一天又是凉州继把象征着凉家家主的令牌赏赐给她让她生辰时带在身上招摇，哪一天又是东疏玉攥着她的手在佛祖面前颂起了扬明无所求的经文。
　　凉州继和东疏玉，他们是世间最般配的一对夫妻。或许他们都已洞悉了对方的想法，但从来不对她明说，就像把她看成一招可以友也可以敌的棋子，他们都等着，谁能笑到最后。
　　若说凉州继是长远的阴谋者，那么东疏玉就是快刀斩乱麻的决策者，若说凉州继是步步为营的三朝宰相，那么东疏玉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年青将军。到了此时，凉州继在杀了东寻调的前提下，就是胜者，可是没有这样的前提，东疏玉的早一步死去，就催化了东寻调的快速成长。善于远谋的凉州继，你可看到最后的结局？
　　她是身在玉楼、身在凉宫中的宦官小姐，她同时也是身处权利风暴中唯一平静的风眼，而在今天，终于四面风雨来袭，下一步，她不得不抓住些什么了。

　　冥冥一切注定，天色像是死鱼翻腾的肚子，微微发白。东寻调薄薄的身躯上只有一件看不清本来颜色的底衣，素白色金翻毛的长衫早随着侍女尸沉深崖。好不容易走到栖霞县，人声早无昨夜鼎沸，只有檐上的金红灯笼昭示了此地的彻夜繁华。
　　寻了一间未开门的典当铺，死命敲了足有半响，里头才探出一个瘦高的人影，“姑娘急着卖什么？”
　　一般被人从梦中叫醒，总是气急败坏的，饶是认钱的商人，也要面色不善、牢骚一番，来者却无一点怒气，只是淡淡地这样问，眉眼中除了疲惫再无其他。
　　东寻调赞许地打量一番，伸出右手，递上一支步摇，“您看这值几个价？”
　　说是步摇，也只是大概的形罢了。通体是金色镶玉，上面无一丝花纹，仿佛行云流水般无需点缀。
　　瘦高的人原本不咸不淡的两眼却迸发出亮亮的光，即使只是一件简单的步摇，那玉的水头成色就已是精品中的精品，若真点了什么，倒污了这天工之物。
　　东寻调不禁莞尔一笑，那人也不因被瞧见了喜悦的神色而显尴尬，大大方方地接过步摇，“你急需用钱，这价就可高可低，但你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定有作为，我实打实卖给你，若未来在官府吃了瘪，可要记得吊着我的命。”
　　说罢从身上抽出十张银票，又添了大大小小的碎银，“这些你且收着，若少了，尽管来找我。”
　　东寻调点头，右手一并接来。其中九张银票是一百两的面额，最后一张是五百两，价值不一的碎银也正好符合了她落魄的样子，不用太招摇，这样“见宝眼开”的人深得她喜爱，她抬起头，对视着瘦高个平静的眼说道，“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既有这闲情雅致，不如随我回京城。”这话说得明了，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也点明了她的招纳。
　　那人只是侧头一愣，又笑如繁花，“我只要宝物满库，自己造把锁独自拥有。可是到了朝野里，就算锁是自己造的，也是他人使的。”轻巧一句玩笑回绝了东寻调。
　　“留个姓名也罢。”既然这样的人不为所用，知道名字总好过人走茶凉杯已易主。
　　那人挑起眉毛，轻声回答，“白银万两。”

　　重新坐上回京城的马车心境已是日月颠倒，衣服换了一套，发髻换了一种，选择也是换了另一个。东疏玉让她狠狠地尝到了苦头，虽说给了两条路选，可最后弯弯绕还是逼得入世。
　　果然命运就是原地打转啊，前世家族恩怨情仇让她死于敌手，现世又是阳谋阴谋一个劲地往她头上套。真不知道哪年得个停歇。
　　抚了抚左手心浅浅深深的褶皱，本来她做了两手打算，要是开门的老奸巨猾，左手里的一对耳环就算便宜点赏他报个恩情了，要是出人意料，右手里的传家步摇就一口价卖给他，若成了，此人未来必得自己重用，若没成也算是鉴定了一下对方的心思。
　　结果现在，东寻调无奈一笑，来者既没得自己重用，又捞到了她左手里价值不菲的耳环，果真名如其人，真抓着白银万两不放了。
　　这样的结局她自看到门上那副不算对联的对子就有了猜测。上联曰：金玉银木必然买，
　　下联曰：价高钱多必然卖，横批：铁的不买也不卖。
　　既是这样一个不闻朝野之事、兵家之争的人，其实比谁都清楚权术阴谋。这个“白银万两”，倒很像自己小时候进宫遇见的一个人。东寻调轻微地摇了下头，若是他，一切就不知道好办不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