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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杯·玉响·华王妃晁繁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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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显,要吃团子吗?”乐呵呵来我床头,夫君一脸喜色。
“来,把嘴角扳扳。天天这么笑,小心嘴角被拉开收不回去。”我板着脸看他。
“我那不是高兴过头……繁显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装模作样揉着嘴角。
“去吧你,拿一碗过来。”我推他一把。
我怀孕三月,御医不知往王府里跑了几拨,终于有个老资格的接生太医战战兢兢下了结论,言我怀的乃是双胎,更是得小心保护。明氏皇族生出双胎的先例不在少数,太子与英王就是一对,所以明氏皇族完全不把双胎相克之类的民间谬论放在心上,反认为是大喜之兆。父皇谨慎,只叫我安心养胎,待得平安生产,无论双胎一胎,皆有重赏。
羽粲待我如此,实在让我受之有愧。我容貌家世才学皆非上品,能蒙堂堂大定朝华王殿下青眼,不知是几世福分。他与我成婚之时就立下重誓,此生独我一人为妻,绝不另娶她人。我曾大不敬地想若他为帝则不免妻妾成群后宫三千,不免又拍手庆幸。
因又思及太子妃徐楚玅。论资质她比我好上太多,以后母仪天下之国后位,应该也能够胜任。但太子此人深不可测,虽此时未曾纳妾,焉知以后会有何等变化?不由为徐妃担心,她虽有长子在怀,仍在太子面前不敢胡言肆语、举止有所失当。
太子妃,终究不是华王妃那般轻松的营生啊。我撩了撩掉下的额发,吩咐侍女扶我起身穿衣梳发,整日在床上闷着,怎么也不是个办法,快和枢央妹妹一般了。
“禀报王妃殿下。”传话的侍女在门外叫道。
“说吧。”
“太子殿下方才来到府中,王请王妃到前厅去。”
“知道了。本妃会尽快过去。”我对镜照照,自觉脸色红润,也不需加补脂粉颜色,扶着侍女手慢悠悠往前厅行去。东宫殿下一向少来本府,不知有何要紧事,在休假也要来府上。
“妾打扰了……见过太子殿下。”我敲敲门,进厅。
“是本宫打扰三皇弟和王妃休息了。王妃身体可好?”
“谢殿下关心,妾有夫君照料,当保无事。”我移到夫君身边坐下,规规矩矩不多一言。
“许久不见有皇族出世,王妃身系重任,还望王妃保重身体。”太子朱谒向我道。据夫君所言,太子冷面冷心冷手段,场面话说得是极顺的,然若论到真正想法却无人能度,除其双胞之弟英王尚能猜出些许。
“为夫君多育子嗣是妾的本分,妾年岁已长,自当更尽全力。”我低眉道。
“繁显……”夫君伸过手来握住我手,“量力而行啊。”
“呵呵,”太子居然以袖掩唇笑了声,笑得我头皮也麻眼皮也跳,“王妃是诚心人,三皇弟眼光,实在让为兄羡慕。”
我非深闺朱门之女,嫁为王妃后曾有不懂规矩妄言之时,但渐渐也明了许多皇族条框,除对夫君外言语皆得有所保留。太子与徐妃的关系轮不到我来评说,而太子所谓“羡慕”之语,更是不能搭话,以免触及禁忌祸及夫君。
“繁显小户出身,礼数或许有缺,人实诚便好。”夫君怕冷了场面,替我挡道。
“真是……”太子啜了口茶,道,“本宫今次来,还有件事要与三皇弟商议,王妃也听听吧,有什么主意,也可告知本宫。”
“大皇兄请说。”夫君道。
“你也知道,南谯公入朝面圣之事。除代岭南五十部年献贡物之外,更有一事想请父皇恩典。父皇因踌躇不决,命为兄决断——却也为难得很。”
“莫非……”夫君瞪大眼。
“父皇自从临江皇妹之事后,便对联姻此等行为颇为排斥,虽是人家送女儿进京,也是不太乐意的。南谯公未明言,然而交谈之下,含义不过如此:他欲将长女许配一位亲王,无论亲王是否有原配,当妾亦是可的。”
“皇兄的意思是……四弟?”荟王朱诤前日出京去南方查账,难怪东宫要找到夫君商议。
“本宫已经传书四弟,他还未有回应,但大约也是不愿的。若是他不娶,本宫在想,不如收南谯公女做本宫侧妃。不知三皇弟怎么考虑?”太子闲闲喝茶,冷冷抛个火出来。
“请问大皇兄,可问过二皇兄了?”夫君愣了半晌,问回去。
“你知他说了甚。”太子道。夫君的手在我手中微动了一下。
“乐颐说,倘若那女子不能生育,他可娶为侧妃,否则断无可能,”放下茶盏出一声击瓷响,太子紫罗常服衣袖从桌上擦过,又轻轻一声玉击黑檀木桌隔袖闷响,“倒底是他。”
夫君把我的手握得更紧。“大皇兄,二皇兄就是这么个脾气。”夫君已是苦笑了。
“幸而未把路关死了——你会如此么。”
太子一边道,一边缩着手,似乎在袖中急切地找寻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拿出来。 ++++++++++++++++++++++++++++++++++++++++++++++++++++++++++++++++++++++++++
玉枕无颜色,卧听清雨长。
拿秋水沉青瓷杯接雨,一声声,一点点漫底而上,涟漪圈圈层层。却不知哪里吹来一片浮叶,落在杯中。波涌而落,浮叶旋转舞杯,再不闻水接声,而是轻哑打叶,叶不沉底。
“真真美的第一场二月春雨啊……”我瞧瞧檐下正对着接雨的一溜排开的十二只玉色冰霓越窑碗,从软榻上起身,喝了口暖茶。我平生好两物,一是针织裁缝,二是酒水美食,而此两物所衍生之物,我也一概喜欢,比如面前这套贡品越瓯。
我幼爱酒,常击酒盏酒坛,哼唱自乐,有名击缶而歌。后来与夫君相识相知,夫君以我身份低微恐招旁人看轻,便带我面见景圣太后。太后开口问及我会何种才艺,可在她御座前表演。我因想拈针绣花未免太耗时候,喝酒之类又万不敢现的,想了又想,才道:“小女会击缶。”
“哦?那,叫人拿那套十二枚碗来吧。击缶击瓯本是一物。”景圣太后笑得慈祥万分。
那日我的表现可真叫惨不忍睹不忍卒睹,然却莫名博得了景圣太后的欢心。她指我为难得合她心意之人,不仅替我在光熙帝面前说项,使我不用依照皇族礼典所规定的、我这低微身份的女子不得直接立为王妃、须从王侧妃晋升的准则;且亲临我的册妃大典,为夫君发誓此生只娶我一人的重誓作证。而景圣太后送我的大婚礼物,正是我用过的那套十二枚击瓯用越窑碗。
“把碗都拿上来吧。”我挥手叫侍女。
碗里落的雨大抵是差不多的。有两个碗也落了风刮过坠的叶儿,侍女刚要将叶子捞起来,我阻止道:“罢了,拿量筒和管子来。”
调整完水量,我听了听音色,随手甩着玉箸,向后面席地而坐、各抱乐器的乐师道:“好了,开始吧。”这些乐师是东宫专属,是太子特别恩典遣出宫为我演奏相娱,也颇屈才了。
曲名《晚雨潇潇》。击瓯作雨声,忽急忽缓,忽旋忽落,玉碎金响,木裂石穿。一筷划过碗底,“嗞”的一声,又破水而出。我正玩得不亦乐乎,忽听“噌”一记抽丝响,和声齐齐停下。
“王妃殿下恕罪!”我仔细一瞧,原是一名弹阮乐师崩了一根弦。乐师诚惶诚恐出列请罪,我也无计较的心思,温言道:“无妨,恕你无罪。去换根弦,其它人继续。”
说是继续,心境却与方才不同,略略多打几下,我命侍女收了碗筷,向乐团道:“你们平日给太子殿下都奏什么曲子,弹两首给本妃听听吧。”
领头的琵琶乐师回道:“禀王妃殿下,太子殿下喜听独奏的琴、筑、瑟等曲目,不喜合奏,我等平日也少被殿下召见,倒是常为太子妃殿下演奏。”
“哦?这样……”太子连喜好也是极冷的器乐,每一点都与徐妃殊不相合,却是怎样看上徐妃的?“那随便来两曲吧,欢快些的。”
在丝竹悦耳中昏昏沉沉,我动了动脖子,找个更舒适的睡姿,睡了过去。
沉睡之前我忽然想起来,这支《晚雨潇潇》,似乎是在东宫听过——那个版本过度严肃了,琴瑟合奏,如何玩闹得起来,生生将一场雨冷成了一夜霜。
唔,太子弹的琴么……
是谁弹的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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荟王朱诤比预期回京的三月初四早了五日就匆匆赶回。一早入京,先来我华王府,满面尘灰,煞是没堂堂亲王的形象,随手一脱已是灰黑色的白狐毛披风。
“三哥入宫去了?”
“中书省最近又不知在忙什么,”我召侍女来端茶收拾,拉荟王到桌边坐下,“不过今日羽粲答应我早些回来。你休息一下再入宫,应该也能碰上。”
“三嫂你同我说说,那个南谯公之女是怎么回事?我是越想越不对劲,完了公务赶紧回来了。没人了么,专找我?”荟王提着茶壶往口里灌,灌了大半壶,才用手背抹抹唇,“三嫂你知道些内幕吗,赶快和我说说。”
“别急别急,前面还有人顶着。太子和英王都说了,你不愿还有他们接收,断不会硬推给你的,你莫要慌张。”我忙安抚道。
“话虽然是这样,但父皇金口玉言,一下旨便没挽回余地。不行,我要进宫见父皇。这不能轮我头上啊……不能在没和我说清楚的时候落我头上啊。”
“那你去探探消息吧。我行动不便,倒不如你自己去,讲明白说透了,事情一定没那么糟。”我实话实说。若为此事去东西串门问短话长,少不得被安个什么肆意行为不顾皇胎等等的罪责,我料荟王也应是明白的。
“三嫂说的是,我这就过去。”朱诤颔首道。
“有景圣太后做救兵呢,放心。”我起身送他,拍拍他宽阔硬实的肩膀。
“是,晓得。”
我重又坐回铺了三层软垫的靠椅上。手边自用的喝茶玉杯还剩些底水,一口喝干了,杯重重卡进软木杯垫里。
“本妃要去郊外踏春,你们准备一下。”有孕在身,脾性多变本是自然,侍女也不敢多问,忙忙拾掇衣物点心去了。
“古儿,桐儿,你们两个陪我去缀锦山走走,其他人就别跟来了。”
“是。”
缀锦山在帝都晴上府东北连绵的峦山山脉南部,是座矮小的鞍部山头。正因地势较低,气候温和湿润,春来花木早发,是早春京中人常去的踏青之地。我轻车简从,带同两个侍女和十几名侍卫,便服驱车赶往缀锦山。
时逢过了两场春雨、初发苞朵之期,游客稀少,山路湿滑。侍卫们怕我滑倒,特地换了尖刺雪靴架上软舆抬我上山,道上水意扑鼻,仅是浅绿满眼,亦是别有趣味。我指挥侍卫东转西绕,攀上一处少人前来的缓坡,穿过几梯矮木,拨开障目疏密老竹,豁然开朗——缓坡之上有一平岩,一所竹屋俏立其上,墙体黄绿间色异常整齐,显非常人随意建造。
“姊姊好本事。妹妹写的如此粗略,姊姊还能找到此处,真是佩服。”细柔声音从屋角传来,英王妃芮枢央娉婷走出,袖手笑道。
“我好歹是熟知经纬之人,这点曲折难不倒我。”我亦笑应答。
“这下你们可放心,本妃是来和英王妃赏春的。”我又向一路脸色数变的侍女道。
“王妃恕罪。”侍女称罪不迭。
“你们都在坡下候着。”我向随从们道。“是。”
“姊姊进来吧。”英王妃过来牵着我手,一齐入屋。
竹屋外观虽小,内里却是五脏俱全。前后两进陈设华美,桌椅床榻皆是内造,想来运来此处还是费了不少工夫。我越看越奇,因英王妃送来我府上的书信语焉不详,我也不知她找我来此地何事,不由开口问道:“妹妹若要在此处立别业,何不建个大些的居所?”
英王妃拉我在桌边坐下,定定看我:“姊姊是守口如瓶之人。”
“我是,”我更是讶异,“怎了?”
“妹妹与你所说之事,望你千万保密,除非必要之时,否则连华王殿下亦不能告诉。”
“请说。”我故作镇定。
“此事说来匪夷所思,你可莫要怀疑,”英王妃凑近我耳朵,轻声吐气,“只因现今朝中事务繁杂,恐到时我夫君要顾此事会惹人怀疑,我才来请姊姊帮忙。姊姊是宫中少有的可信之人,如事泄要人担待,全推我身上就是,姊姊不必忧心。”
“我既知事,就须共担后果。”我静静道,随手倒了杯茶。
“谢姊姊。”英王妃靠近我,低声将事交托出。
我手指忽地一松,瓷杯裂玉声应坠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