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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杯·欢宴·太子妃徐楚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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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罗縠绲边自腕上滑到指根,两指提梁,两指扶壶,倾出清泠泠酒液。
酒名春竹谣,两浙婺州府贡品,竹酿竹节酒,竹壶竹色翠。
杯名吉州窑月竹天目,杯底有竹叶一片贴入,酒入杯中,如浮竹叶。
“儿臣敬父皇,祝父皇万岁金安。”“楚玅辛苦。”光熙帝饮下酒,举杯示意。
我笑盈盈敬向下一位:“妾敬宁王殿下。”“谢太子妃。”
我从来都认为宁王是整个明氏皇族我所见过的最美貌的人。与大多数明氏人相比,宁王的骨骼过于纤细,甚至细过我所见过的最瘦弱的一位长公主。脸小,身子骨也小,手脚奇长,形成一种奇异的美感。那是从明氏血脉里,继承不来的脱俗的艳。
一双鸳鸯眼,一双筋骨棱棱的手,瘦却不至衰败颓死。然而说生机,也不足了一些。
这是我从已故的元宪芮皇后那儿,也从来未曾感到的枯虬的美——如同梅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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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宴,向又名“同乐宴”。除夕宴只邀皇族,正一宴只请臣下,唯有上元宴来人最多,在御苑开席,竟可从太液排到西墙,数千人众同乐元宵。只不过有资格坐于殿中的,不到百人:正三品以上朝臣、入朝的各省大员,以及在京中从一品以上皇族,一个个都是久闻大名的。
而殿中人能坐在父皇的堂上桌的,仅仅十人:夫君太子与我、宁王、英王夫妇、华王夫妇、荟王——本还有景圣太后,但景圣太后今次坐在了后殿,带着我儿与英王长子,和郑贤妃母子、内命妇等人同乐,父皇也不便拂了老太后心意。
“谢太子妃姊姊。”英王妃芮氏道。我总觉得她虽然和夫君五兄弟五官处处不相似,然却奇特地能感受到联系。英王夫妇在我看来,是极有夫妻相的,在外举止也很见恩爱,虽然更像是兄妹,不过夫妻给外人瞧的相处,原不应该常常亲昵有碍观瞻的。
“谢太子妃姊姊。”华王妃晁氏举了举杯,并不饮下。记得华王妃是女中酒豪,见她不饮酒,我也不多问,正想敬荟王,父皇出声道:“繁显,你今日都未饮酒,可是身体不适。”
“禀父皇,繁显近两日全无食欲,也有些头昏呕吐。”华王道。
莫不是有孕了?我瞟向华王妃,见她面色淡淡也不言语。孕妇孕吐月余就会开始,而把脉要两月左右才能肯定,究竟是不是有孕,只得等时间慢慢磨过去。
“繁显,你还是退下吧。”父皇道。
“儿臣告退。”华王扶着华王妃,双双从侧门出去。
“三皇兄也要有孩子了。”荟王支着头不胜羡慕。
“等会你去后面看看就是。”父皇笑道。内命妇多携女孙入宫,如要最全地观察朝中大员女眷,非今日莫属。
“呃……儿臣遵命。”荟王扯了扯嘴角。
“楚玅,你也要努力才是。”父皇转向我。
我又何尝不知太子妃的分量。虽说中有国丧三年,夫君与我婚五年余而未纳妾,也算难得,我可苦于无妾——有一个皇子是不够的,所有期望和压力都往我身上招呼,夫君却得一专情美名,到底是男女君臣有别,令我无法欢喜。倒还不如英王妃,生一子后据御医诊断是再难怀孕,英王为此特向父皇请命,言明此生一子足够,请勿怪罪于英王妃。
“儿臣明白。”无它话,只得说了。
宴席至午夜方散。我领着皇儿胤和,乘车返回东宫。父皇留夫君及宁王、英王回宫再叙,英王妃及荟王与我作别,乘车出宫门去。胤和秉性安静,乖乖地也不发一言,只拽着我的手,小手护在毛皮袖套里冰凉凉。
到东宫,先护和儿到他寝处安歇。和儿躺下,乌眼珠直盯着我,嗫嚅着开口:“母妃,能不能陪和儿一起睡?”
我望了望窗外墨黑,拍拍他小手:“和儿五岁了,要自己睡。”
“可是,母妃也是一个人睡……”孩子怯怯地绞着被,“和儿想陪母妃。”
“哪个说的?”我转头去呵斥侍女,“小心舌头!”
“殿下恕罪!”跪了一地,只看见一圆一圆的发顶,颤抖着生惧意。
“小心服侍皇子,下回本宫再听见什么言语,就没这么容易饶了。和儿,你自己睡,能睡着的。”寝房常点着安睡的梦香,小孩子闹久了也不至于失眠。
“母妃走了。”整好床褥,我静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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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回东宫时已过寅时。我坐在主殿大厅,身上还穿着参加大宴的阙翟礼衣。“妾恭迎夫君。”
夫君似在父皇处换了常服,解下披风递给侍女,走上前来。“楚玅,怎地还不就寝。扶太子妃下去吧。深更半夜困着了,你们也劝几句。”就有侍女上来扶我。
“夫君忙于国事,妾为夫君身体担心,才是为妻本分。”我低头道。
夫君抬手挥退侍女:“都下去吧。楚玅想说什么。”
“请夫君纳妾。”我抬头定定看他,双目光线却怎么也聚不到一起。
“你觉得冷落了?”夫君笑道,“当年择你为妃之前本宫就说过,一枚玺绶一个孩子是本宫所能给予的,其余必须你来承受。怎么,竟然这一点年岁都无法过去?”
“妾……开始并没想这么多。”
“所以你反悔了?走到这一步没退路了。本宫一向不喜欢给人指路,不欠你情,也只得让你自择出路了,”夫君的笑容越发鲜妍,竟在平素不苟言笑的面上漾出圈圈笑纹来,“说本宫运气还真是不好,当年那么多人里,只有你能‘勉强’——现在的人选可就多了。”
我默默叹气。当年太子选妃,几乎是定朝有史以来最草率的选妃,简单到令我也蒙了好几日。太子朱谒到二十二岁才成婚,成婚之前朝中都不明白太子钟情于何人——直到在端午大宴上,太子端着酒走到后殿命妇席上,将酒倒入了我杯中。
太子求婚,下属岂有不从之理。兼之光熙帝对太子择大将军之女为妃颇为满意,我在全然迷茫之中,红烛已高烧。
“本宫只是想,你似乎很有忍耐力。”新婚之夜的话,我记得明白。
不过是忍耐啊……我又如何有这份资格,能得太子青眼呢。
“妾……明白。妾告退。”
仓皇而逃这件事,我在东宫没少干过——蠢事而已啊。
真是愚蠢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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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上元,自要处理春节前后积压下的大批非紧要公文,加上各州郡巡查使正回京陈述,夫君在中书省呆着,就是十几日不出。胤和被景圣太后召到长凤宫中陪伴,我在东宫闲极无聊,便想着有个去处。
出去报讯的侍卫回来禀告:“回殿下,英王妃殿下正在华王府中。”
“去华王府。”若说观外露之气,我倒是很喜欢华王和荟王兄弟,觉得他二人秉性直率,与明氏大多数人都不相似。
华王府门缓缓开启。我制止了侍从通报,只随着一个王妃贴身侍女,从廊下绕到后苑凉殿,推门进去。一室馨香扑鼻,虽馥郁而不腻,似竹又似兰,绕人而不近。
“丝水线要当心,太容易滑了,木针本是最好,不过阿央你呢就只能用银针了。来,这根,一寸八的。”说话的是华王晁妃,声音高扬,显是心情大好。
“嗯……这结不好打,显姊姊,给。”英王妃出声甚轻,我因是自幼与一家武将相处,练得耳朵尖些,否则定然听不见。
“指甲要压住——看好,绕两圈,穿过这里,别动了经纬,挑个尖。好了吧?”
两位王妃正在说笑,见我上前,忙放下手中丝线。“见过太子妃姊姊,姊姊请坐。”
“二位妹妹在缝衣呢?”“是。”华王妃道。
昨日据御医诊断,晁妃确已怀有身孕,然则有孕初期胎息不稳,所以还需观察月余。华王自是喜不自禁,光熙帝也甚为高兴。我与太子关系淡漠,英王妃身体孱弱,若华王妃能多育子嗣,于明氏皇族也是大功一件。
“这可是夸缎?”我坐在圆桌边向桌上布料打量一番,拣出一幅来,在掌上托着,“我获赐的那匹早给和儿做了衣裳,晁妹妹好手艺,定能做得完美无缺。”
“谢姊姊赞誉。”晁妃笑意盎然。
“晁妹妹也心急了,现在就缝小儿衣物。等到秋日贡上新花样来,妹妹还不得挑花眼了。”我见晁妃手里的裁布甚小,应是出生幼童所用,便道。
“横竖闲着,小妹我除了缝衣裁剪,也不会什么,万不能手生的。阿央妹妹最近说要习学裁衣之法,我便也教她几手,给英王殿下示示手段才好。”晁妃心直口快,话说得多。
我出身武家,然女红之物也须熟知,但看英王妃手指笨拙,并不像是以前曾学过的。且——右手的手指用起来较左手更不灵便,颇像是受过伤的模样,无法自如展平屈伸。
“妹妹的手……”我道。
“只是笨些罢了,让姊姊见笑了。”英王妃缩了缩手,笑答我。
笑底里有血,我恍惚间竟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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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王妃留我和英王妃在府中用夜宵。大约是练习惯了,英王妃的手指在用餐时看不出半点缺陷,是以我多年都没有发现她手指有异。
华王府的餐点比起东宫所设,多甜点粥类而少肉食汤煲。华王妃喜甜食和酒是人所共知的,如今有孕,虽不能喝酒,吃甜食越发夸张。我不挑食,就着糕点喝着小粥便过。
“姊姊要喝点酒吗?兰竹代、清若水、浮空记的桂舟兰浆、张水记的采玉碧,应有尽有。”华王妃问我。她用饭时仍有呕吐之状,幸而我与英王妃都是过来人,不觉得不适。
“余酒我都知晓,只有兰竹代……我闻所未闻,不知是何种酒类?”我讶道。夫君殿下酒量不浅,然自和儿出生后东宫便少有酒类出入,我也不喜酒,知道而已。
“呈上来。”华王妃惊色一闪而过,召唤侍女上酒。
“这……”我一闻之下,不由心底一惊,“此酒不是名‘春杯浮叶’?”
“‘兰竹代’正名‘宋离’,或又名‘春竹叶’,而‘春杯浮叶’之名,我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按‘春竹叶’之名,为防与‘春竹谣’混淆,另取别名也是寻常之事。”晁妃看我脸色,忙忙解释。
“皇族中,可有哪位殿下素爱此酒么?”我手持小四方白釉春竹瓶,笑而非笑。
“夫君、华王和显姊姊、宁王几位,都对此酒颇是中意呢。”英王妃接过话,淡淡眼波扫过我手上酒瓶。
“夫君似乎也是,”我拈杯倒酒,顺着酒液落下轻响,轻叹口气,“不过宁王爱酒,我是真不知的。”想我入宫六年,竟还未去过宁国王府:先前是太子妃公务礼典繁杂,再是有孕照顾和儿,之后宁王守孝三年——我与宁王,不过是大宴祭礼上的几面之识。
“宁王向来只在府中藏酒饮酒,在外是极克制的,难怪姊姊不知了,”英王妃笑道,“宁王在夫君兄弟里,可是有名的能喝。”
“这样啊,”我扬起笑容,“不喝酒的人总不知饮酒之乐,只得看着好奇。”酒液沾唇,温过的酒热上面颊,滋味……确实不错。
“这酒,妹妹这儿多的是。我得戒好几年酒,才从宁王那儿刮来的几十坛子,搁着容易勾我魂儿,正想问英王妃妹妹有没有兴趣,不如也送姊姊几坛?”华王妃见我饮酒,脸色忽热切起来,只差没起身扶我手。
“我那儿也可多了,只怕帮不了姊姊忙啊。”英王妃推辞。
“这——就麻烦妹妹了。”我还是接受了。
“古儿,叫人去把瓜堂院中左三区的酒都给装车了。”“是,殿下。”
吃到半饱,夜宵已算完满。我因东宫无事,不急着走,倒想与两位王妃说说话来。毕竟皇族这一代直系就只五子,原应与几位姐妹好好相处,日后太子即位,少不得见面相谈,及论春秋四时祭祀、各皇族纳妃嫁娶之事。
“显姊姊,你说你怀的是个男儿,还是女儿?”晁妃怀孕两月,正是高兴之时,听了英王妃的话,笑道:“女儿也罢男儿也罢,都是疼的。只是女儿难逃远嫁之命,若是男儿,可留身边养老,不必受分别之苦。”
英王妃身子微颤,竟伤感起来:“女儿……唉……”
“妹妹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华王妃也叹,“别伤了情绪,坏了兴致。”
我默然。我家中多男而少女,父亲有五儿,只得我一个女孩。男儿非戍边即南防北守,三五年回不到父母祖堂身边;我却能时刻回家省亲,母亲见我便说挂念几位兄弟之话,劳我同太子说情,调哪怕一人回京也好。母亲此话常常被父亲严厉斥责打断,言朝廷之事岂容我太子妃插手,我也断不敢和太子说的。唉,一切自有因果去断,我是分不清的。
不知不觉想得出神,被华王妃叫回:“太子妃姊姊,可是有什么心事?”
“啊,无妨,只是想些私事。”我笑答。
两位王妃对望一眼,由英王妃开口:“姊姊可是和太子殿下……有什么?”
“没,怎么了?”我强笑道。
“我们两位妹妹,是愿意为太子妃姊姊分忧的,姊姊如有什么不解不明,我和显姊姊能帮得上忙的,定会帮姊姊做好。”英王妃直直看向我,眼神忽地变锐。
如风似刃。我来不及细查,这种眼神,竟和太子某些时候……很是相似。
“我……”我张了张口,想要喝口酒压压,却不自觉眨了眨眼,一滴泪坠进酒杯。
“夫君,他……”“姊姊请说。”
我本想忍住的。可是面对英王妃,我似乎怎么也压制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