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和年末二三事（修改后的浮华梦）》夏日蕴华

7、壮气蒿莱迟暮心 顽劣儿女自放任

　　散了宴席，韩忠彦与赵宗实在房中坐在桌边说话，韩忠彦说了谢家情况又提起定县城中与谢渊止相识一幕。
　　赵宗实听了有些皱眉：“如此桀骜的女子只怕难以掌控，既是巫女，应该让她出去另住才是，你将她放在内院，也不明言，可是动了别的心思？”
　　韩忠彦啜口茶笑道：“此事不好张扬，与巫家交结令官家知道了便又是一层忌讳，这女子各方面来看都合适不过。且女子再刚烈也大多重情，要想让她甘心为我们所用，以情动之当是上策，且她这种相貌品格，像一般巫家中的巫儿那般终身不嫁，或胡乱嫁给鲁莽匹夫都可惜了，给大户人家作正妻身份不够高贵，侍妾呢太不柔顺，因此适合做个外室，在一方小院子里唯我独尊。”
　　赵宗实皱眉听他说了一通子风言风语，转过头冷淡地说：“你有分寸就好，我也是白提醒你。”
　　韩忠彦忽然哈地笑一声：“要我说你身边该有这么个人，无论从她性子还是本领来看都是极相宜的。”
　　赵宗实不耐烦地叹口气：“算了，你别多事，你没看御史都追到这里来找我错处了。”
　　韩忠彦哼了一声：“京都里你被上上下下拘束的谨言慎行，难道到了我这里还要如此？你放心，一切我都摆得平。”
　　赵宗实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地一酸，看着这个自小的好友，叹口气拍了拍他手臂半晌勉强笑道：“你这放纵肆意的性子可得改改，长大了可不能总这么意气用事。”
　　韩忠彦看了看他的神色，摇了摇头也沉默了。
　　待韩忠彦告辞后赵宗实独自在房中灯下坐着发呆，下人禀告说小王爷赵仲珩求见。赵宗实想起这个借口游学跟出来的侄子只觉头疼，沉吟了一会儿，实在打不起精神敷衍，于是对下人说：“今天晚了，让他明天再来吧。”
　　及就寝时，他等人侍候洗漱完毕，正要起身，一双柔荑轻稳地放到了他的肩头，他惊异之下转头，却看到灯光下一张芙蓉粉面，笑意盈盈，一双明眸如对着钟情已久的心上人般深情而温柔地看着他，赵宗实恍惚了一下，马上清醒过来，心里既是好气又是好笑，这韩师朴真是不死心，竟是非要想法令自己放纵一回才罢。他握住那双雪白的手，从肩上拿下，对这女子也颇有好感，不忍给她难堪，便道：“夜里你伺候在外间吧。”那女子行个礼轻轻答应了。
　　夜深人静赵宗实翻覆许久方进入梦乡。
　　梦里他看到幼小的自己站在那斜阳深殿重重帘幕的阴影中，心中是无所依恃的惶恐与孤单，一眨眼不知怎么到了河边，已经去世的母亲从河中走过来，只有头露出水面，笑着说：“为什么不跨过来呢，河不是很窄吗？”河水突然变成了一条小沟。他看到河岸上有人着了火，那小小的人儿挣扎着尖叫：“爹爹救我……”霍地坐了起来，心怦怦跳着，他将脸埋到了双手中。自己女儿死得冤，他明明知道，可是没有办法给她讨个公道。要这样隐忍而小心翼翼，要周到要伶俐，要眼观八方七窍玲珑，重重压抑下他连倦得连倦都不再有力气。比起镜中逐渐消瘦的朱颜他更加害怕的是心中那份壮气蒿莱的迟暮感，他清楚地感觉到它正一点点吞噬着他所有的生趣。日出不能令他憧憬，日落也不再能加重他的落寞，长夜漫漫他甚至看不到尽头。
　　外间伺候的女子极为警醒，此刻已经悉悉索索坐起来，轻声问：“王爷，是要起夜还是喝水？”
　　赵宗实急喘了一口气，低声说：“点灯。”
　　很快那女子擎烛走入，盈盈灯光驱走了子夜的寒冷与暗沉。他无意中眼光追随着那苗条的身影，然而大概是刚刚睡醒，亦或是睡前的拒绝使得那女子没了想头，因此女子也没再挂上晚间令人心动的深情与温柔，微垂着头，脸上平静而漠然，看上去便完全是个陌生人了。赵宗实失望地移开了视线：“出去吧。”
　　那女子静静转身出去了，赵宗实下床趿拉着鞋，翻出一个玉瓶，拿小盅倒了半杯，他仰头喝了下去。吁了口气后塞好玉瓶，他回到床边坐下，微仰着头看着房顶的雕梁，等着即将来临的轻松与欣悦。
　　清晨外间的女子在门口探了探头，看到赵宗实躺在床上，被子掀开大半，一半垂落在地上，忙过去想给盖好，走到跟前却见赵宗实脸色透出石头一般的青白色，不闻呼吸，她手中被子直落下去，踉跄一下，不小心按到赵宗实的手，透心的寒凉。急忙转身她看到了桌上的玉瓶与杯子，她迟疑一下，探头看了看杯子底乳白色的□□，忽然想起了曾听说过的一件事，便脱了外裳，上床将赵宗实抱在怀里。而此时赵宗实的贴身仆人也已经起来，见到房中情形，赞赏地向那女子点点头，退了出去。
　　等赵宗实在那温柔的怀中慢慢苏醒，便看到韩忠彦坐在他房中桌前。赵宗实沉默地起床洗漱更衣，等他也在桌边坐下，韩忠彦挥手让伺候的人下去，然后愤怒地开口：“是谁竟然教唆你喝石钟乳粥？”
　　赵宗实微微笑了笑，喝茶润润嗓子：“师朴无需光火，这是上好的琼浆石液，害处并不很大。”
　　韩忠彦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叹气：“你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来排遣心情……也罢了，我会尽快想办法调回京都助你一臂之力。”
　　赵宗实垂着眼帘，半晌终于抬起眼向韩忠彦笑了笑。
　　耽搁半晌，此时已是正午时分，两人到正房安坐，韩忠彦招宜娘进来问候了谢渊止，拨了青苹珊瑚并四个小丫环过去伺候汤药，药物补品及各色东西流水价一般送往西侧院。
　　如此恩遇不过两日宅中诸人从上到下便不由窃窃讨论，韩忠彦房中大丫环紫晶笑着对安姐儿说：“这竟是请了一尊菩萨供着呢。这吃穿用度可是按什么标准算的呢？”
　　“不要妄加议论，官人做事，岂是我们能干涉的。”安姐儿正色说。
　　紫晶看她正颜疾色不由冷笑一声：“前日官人去探望她，在房中坐了半晌呢。我看你还能镇定到几时。”摔了帘子出门去了。只剩安姐儿脸色发白捏着手中的针线活在房中出神。
　　一会儿珊瑚又一头撞进来，翻箱倒柜地找。
　　“这又是在找什么，这么急急火火的。”安姐儿不由问。
　　“大人让我找出沉香木给谢五娘送去调香。”
　　安姐儿怔了一下：“你说是去年大人得到那块？”
　　“可不是，谢五娘病的心情烦躁，大人就想起了这香，说燃了静心安神。”她笑一笑，“夫人以前提起过，没想到带来了这里。”
　　珊瑚找到拿了出去了，安姐儿活计再也做不下去，放下手中绣花，心烦意乱地坐着。
　　珊瑚拿着香鼎走进房间，看到谢渊止穿着常服歪在窗边靠塌上看书，青苹坐在一边剪一个花样子，她点上香，笑着说：“这是最好的沉水香，制成香料点燃后可以行气止痛、温中止呕、纳气平喘，对身体十分有好处。”回过身看沈机走进来，行礼：“老丈，你过来啦？”
　　沈机点点头，走进屋子感慨：“已经有许多年不闻此香了。”
　　谢渊止放下书站起来：“给夫子看座！”
　　沈机摆摆手：“你身体可好了些？”
　　“嗯，我身上已经松快多了。”
　　沈机点点头：“快到午饭时间了，不如一起到堂屋用膳吧。”
　　吃完午饭谢渊止睡了一会儿，起来宜娘子过来探望，见到谢渊止笑道：“看样子已经是大好了。”
　　谢渊止笑一下：“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何况天天这么补着。”
　　宜娘子点点头：“今日旬休，王爷此次带了一位侄子一并游学，现正在大人那里，刚刚还提到你，你既然好了，不如过去见见。”
　　谢渊止点头，起身收拾一下，与青苹珊瑚并几个青字打头的小丫环跟着宜娘子往后面去，在路中湖边，下人有事禀告，拉住了宜娘，宜娘于是吩咐珊瑚：“你先带着去西边书房，看在不在，一会儿我便到。”
　　谢渊止便在丫环们的导引下绕过假山，沿小径往后面去，待过了一个月亮门，便看到里面庭院整齐，屋宇宏丽，廊庑台阶等处，皆有婢女往来迎候。
　　她们到了西书房，在门口便看到一个十三四的小少年正跟韩忠彦下棋。
　　几人行了礼，韩忠彦放下手中棋子，转过头：“五娘身体可好了？”
　　“都好了，谢谢大人这些天延医取药，诸多关心。”谢渊止回答。
　　“只要痊愈便好，来见过仲珩。”
　　谢渊止抬头去看，韩忠彦对面的少年一手执子，一手支着桌子，宽宽的袖口垂落到臂弯，露着一截手臂，骨肉匀停，举止从容缓慢，眼波霭沉空茫，润泽的嘴角微微上翘，竟比一般少女看起来还要鲜妍妩媚。
　　而赵仲珩从眼角见谢渊止凝视自己，面上装作漠然，心头却生出几分喜欢，这个女子长的委实清雅文秀，看起来顺眼的很，他决心要把谢渊止收服，于是放下子神情傲慢地说：“我叫赵仲珩，你呢？”
　　“谢渊止。”
　　赵仲珩嗤的一笑：“这名字不好……你是大人的侍妾吗？”
　　旁边人闻言大为惶恐，韩忠彦似笑非笑。
　　谢渊止还是一副水波不兴的样子：“不是。”
　　“那好，以后你就做我的贴身侍女好啦。”他十分恩典的样子，期待地盯着谢渊止等她谢恩。
　　谢渊止垂着眼帘嘴角微微翘起。
　　青苹暗中打量韩忠彦脸色，伶俐地开口：“小王爷，谢五娘是客，并不是家里奴婢。”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买下来就好了。”赵仲珩不以为意，转头去看韩忠彦，韩忠彦笑而不语，等着看谢渊止应对。
　　“渊止懒惰，怕不能胜任。”谢渊止回绝。
　　赵仲珩听了忙开口：“我的贴身侍女也有人伺候，你也不需要做什么的。”
　　“好了，仲珩，不要胡闹。”韩忠彦终于开了口。
　　赵仲珩一脸扫兴的样子，转头盯着棋盘，说：“给我倒杯水。”
　　青苹忙上前倒水，端过去赵仲珩却说：“不要，我要谢渊止给我倒水。”
　　这时正好赵宗实走进书房，听到仲珩话语警告地说：“仲珩。”
　　谢渊止默默过去接过青苹手中的茶水递给他，赵仲珩缓舒袖，慢伸手，接过茶水喝一口。
　　赵宗实见仲珩做派沉下脸：“仲珩修养欠缺，今天在书房不许出去，自己反省。”甩袖往外走。韩忠彦笑一声也站了起来。
　　仲珩以往更加淘气放肆的时候也有，不想赵宗实此时突然发作他，愣了一下，追出书房：“为什么……。”
　　他经过谢渊止，门边谢渊止好像无心一样突然翘起脚，仲珩在她脚尖绊住，啪地贴到了地上。
　　赵宗实回头，正看到仲珩像竹节虫一样爬起来，清丽的少年瞬间挂下两道鼻血，扭头愤怒地瞪谢渊止：“大胆奴婢，你敢绊我。”
　　谢渊止却神情愕然而懵懂，像被他突然摔倒惊到，手半伸着，扶他不及的样子。
　　珊瑚已经上前扶住他，赶忙递上手帕，赵仲珩愤怒地用袖子擦了一下鼻子，爬起来大叫：“十三叔你一定要罚这个狗奴婢，她伸脚绊我。”
　　赵宗实皱着眉：“怎么回事？”
　　谢渊止收回手，半垂着眼帘，一副隐忍又清高的样子默然不做声。
　　“你说，你说，是不是她伸脚？”赵仲珩指着韩忠彦。
　　韩忠彦表情有一丝诡异的扭曲，忍着笑：“我在后面，什么都没看见。”
　　“呦，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会儿功夫小王爷成了花脸猫？”宜娘赶了过来，连忙上前安抚赵仲珩，抚平他衣服，接过珊瑚手中手帕轻柔地给他擦脸，转头皱眉看珊瑚：“你们怎么照看的，怎么这么点人，周围伺候的人呢？”
　　珊瑚连忙说：“小王爷刚刚出来追王爷，可能没注意门槛……”她在赵仲珩愤怒的目光下不由消了音。
　　“不是，是那个狗奴婢伸脚绊我。”赵仲珩气怒地指着谢渊止。
　　谢渊止抿着嘴角，一脸倔强的样子挺直背，十分受辱的样子。
　　赵宗实不由大怒：“住口，是谁教你如此，一口一个狗奴婢。”
　　宜娘子也连忙打圆场说：“我早说这个门槛太高了，走急了就不小心绊到。五娘文静雅重，怎么会干这么淘气的事情。”
　　赵仲珩看谁都不肯信他，不由又气又急，拉着宜娘袖子还要说，赵宗实已经不耐烦地开口：“来人，看着书房，这两天仲珩在里反省，不许出来。”
　　上来两个侍卫，劝赵仲珩进房。赵仲珩大叫大闹，赵宗实沉着脸：“拖进去。”转身前行。
　　宜娘上前搂着按住赵仲珩，谢渊止从宜娘背后走过他们身边，看着赵仲珩，忽然狡黠地向他眨了眨眼，嘴角翘起。
　　赵仲珩一怔，立刻手指着谢渊止叫：“你看她，你看她还在笑。”
　　众人去看，谢渊止正一脸郁郁，闻言转成茫然，抬头回看。
　　“三天。”赵宗实开口，“不知错接着关，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赵仲珩被宜娘半扶半推送进了书房。
　　韩忠彦吩咐珊瑚去找个大夫过来看看赵仲珩，经过谢渊止身边笑着拍了她头一下，谢渊止一脸端庄，神色不动。一群人跟在赵宗实后面施施然离去。
　　宜娘离去后赵仲珩被关在房间里气的团团转，他不是不明白谢渊止弄鬼，只是不曾想到谢渊止好相貌下是这副性子，冷不丁吃了亏，一时恨不得将谢渊止打发的远远的流放到天涯海角，又恨不得谢渊止即刻便在眼前，可以撕下她的假面，露出她真面目给人看看。
　　转了两圈他转身将棋盘棋子茶杯统统扫地上，只是气郁难平，忽然焦躁下趴棋桌上哭起来。
　　赵宗实在厅堂问了谢渊止身世，谢渊止恭敬答了，韩忠彦在旁边笑听着，随后谢渊止便退了出去。
　　停了一会儿，赵宗实忽然笑道：“这回仲珩可吃了亏，谢五娘看起来端庄文雅，其实十分狡黠淘气，说话也有不尽不实之处。”
　　韩忠彦笑道：“这个谢渊止，恐怕是个闯祸的领袖，惹事的班头。”
　　赵宗实点点头：“且看着罢了，仲珩也该有个人磨磨他性子，一般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多少也懂点事了，只有他还懵懵懂懂，只顾着在宗学国子监中横冲直撞。”
　　韩忠彦回想了一下：“我真不记得我在他这个年纪什么心思了，大概整日想着学习练武，此外便是跟着父亲学习处事之道了？仲珩镇日想什么可真是件难解的事。”
　　赵宗实摇了摇头：“宗室子弟……只要再稍微规矩些，他这样倒也没有大问题。”
　　端起茶杯他转了话题，“现今边界之州城防工事多有老旧损坏，前两日我去看了定州，情形尚可，博野与定州紧邻，你这里也需上心些，一旦出了事，不是好玩的。”
　　韩忠彦微笑：“此事容易，不久我便能将这里修得铜墙铁壁一般。”
　　赵宗实皱眉：“也不要太张扬，以往修葺城隍多会引来辽主注意及诘问，恐违檀渊盟约，你这是驻军之所，需要谨慎些才好。”
　　韩忠彦笑道：“这不用担心，且看我手段好了。辽主刚刚登基继位，趁此时机正好便宜行事。”又道“令人担心的倒是官家的身体，不久前听说忽然晕过去一次……”
　　赵宗实叹气道：“张贵妃殁了后官家便一直郁郁寡欢……曹家势大，曹皇后……”有些话千头万绪，两人自是心知，便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