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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逢魔时分意昏沉 穷途末境遇善人 ...

  •   时至深秋,天渐渐短了,仿佛还刚过午不久,太阳路便陡然转了下去,将坠未坠之间,光线愈发明亮清晰,即使是背对着行走其中的人也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低垂着眼帘看着地上长长而浓重的影子,踉踉跄跄在土路上坚持着行走。
      黄昏,正是逢魔时刻。
      奔逃了那么久,已经是强弩之末。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女子暗忖,心中那口气便渐渐松了,疲累下忽然觉得周围一切分明是噩梦中曾经出现的情景,自身也仿佛恍惚地成了重影。
      隐隐感觉周围的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然而恍惚间又犹疑了,或许这才是现实,这么真切难受的挣扎,像陷入了泥沼,无力自拔。
      路边斜坡上浓密的森林树梢上涂上了一层金黄色,在地上投射出一片阴郁的黑暗,无声中要压上人的心头,少女无力再抗拒这种压力,颓然倒在路边,晕了过去。
      暮鸦托着最后的日色飞回森林,薄暮漫过荒原,留下一片苍茫;漫过森林,成了一片寂寂的暗沉;漫过小溪,把深灰的暮色溶入淙淙的水声中,水面在阒静里透着微明;漫过了小村,留下了苍茫的暮烟。林中青色的暗影仿佛无数的怪兽在暝色中咻咻喘息着,等待择人而噬。
      夕阳终于收敛了它的光彩,坠落下去,晚霞渐渐暗淡,天地昏暗下来。
      风掠过荒原,干枯的草叶与萧索的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
      路的尽头一个十五六的颇为高大的少年闷闷抽打着路边荒草走过来,忽然眼尖地看到了路边的人,他怔愣之后犹豫了一下,到近前弯腰细打量了一番,见地上少女脸白皙细致,在这偏远的山村他在梦中也不曾梦到过如此人物,脑中不由就浮出了老人们讲的神仙鬼怪故事,不由地猜测:“这么晚了这里怎么会有人来?莫不是什么精怪?”
      惊惧地站立了一会儿,见女子一径没有动静,他蹲下轻摇对方:“喂喂,醒醒。”地上的少女兀自昏迷,少年没有办法,看着对方瓷人般的脸发了一会儿呆,壮起胆子拉起少女背到背上:“管他,带回村里再说吧。”
      少年在路上走了盏茶功夫到了村口,这是丘陵山坳间的一个小村庄,天已经暗了下来,从各家各户隐约透出昏黄的灯光,村中有炊烟弥散的烟火气。
      东边山岗树梢上苍白的月亮犹如一枚印鉴,淡淡印在灰青色的天上。
      少年在路边一堵土墙前放下少女,扶着她倚在墙上歇了一会儿,他借微弱的暝光看少女,女子秀美精致的在暮色中显得恍惚而不真实。喘过气他弯下腰再背上少女朝村东走,村中大路上吃完饭的小孩正在跑来跑去嬉戏打闹,看到少年背着人就有围上来近观的。“去去。”少年不耐烦地驱赶他们。孩子们看清是个女子后起哄:“小虎子背媳妇啰,小虎子背媳妇啰。”又拍手唱童谣:“小虎子,过土台儿,摔个跟头拣个小钱儿,又买米,又买盐,娶个媳妇好过年。”
      “闪开闪开,小屁孩懂什么。”少年粗声粗气嚷,将背上少女往上托一下,少女垂在他前面的手晃了晃,几个细巧的镯子撞击的叮叮作响。
      到村东头一户人家前少年在篱笆外大声叫:“沈夫子,夫子——”
      东边灶房走出一个穿圆领长衣棉袍的老人,大概正在煮饭,下襟掖在腰带上,他微躬着背过来开了篱笆门,看到少年背后的女子,神色一变,却也没有问,只让开道:“进来吧。”
      他们到了北屋,屋中的炭盆透出微弱的红光,少年在暮色中走了许久已经适应了暗淡的光线,他将少女放在一边的炕上,看少女依旧沉沉地没有反应,便回头问老者:“夫子,你来看看,她怎么一直不醒。”
      沈夫子慢吞吞点着了油灯:“你从哪里带来的这个女子?”
      “村西边的路边。”
      沈夫子皱了一下眉:“天都要黑了,怎么跑到西边去了?”
      “晚饭我嫂子因为我多吃了两口骂我,我随脚走到了西边,看到她倒在路边——”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这不会是什么精怪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精怪?”老人皱了一下眉,“叶虎,你闲谈听得太多了。”
      “这就好,这就好!”叫叶虎的少年拍拍胸,“我看她长得……”
      沈夫子拨着灯芯不知在想什么,终于叹了口气:“不过是长得好罢了,东京城里倒也不少见,在这等乡下地方,倒是显得怪异了。”他随手给女子搭了一下脉:“累晕过去了,睡饱就好。”
      “那她今天晚上……”叶虎想了一下,“不如把她送到隔壁香兰家。”
      沈夫子点点头:“也好,我这里也没有女眷。委实不方便。”
      于是叶虎再度背起女子,跟着到隔壁,直接推开门进去,叫道:“孙大娘。”
      一个中年妇人从一边灶房探出头:“谁啊?”见到两人,连忙出来,“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这是……?”她看着叶虎肩上的女子。
      “是路过村子的行人,不知怎么晕了过去,我那里不好住,今晚让她跟香兰睡一晚可好?”沈夫子开口。
      “快进来快进来。”孙大娘将他们往西屋让,又大声叫,“香兰,香兰,快出来。”说话间北屋出来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娇小少女,不耐烦地说:“松哥儿刚哄着,又嚷什么,吵醒了反正闹的人是我不是?”看到叶虎背着一个女子,脸沉下来,上下打量,叶虎见了,不安地动了一下,随后跟着孙大娘进屋将女子安置在床上。香兰跟着进门,一眼看到床上少女的殊色,神情更是不善:“这是谁?怎么放在我床上?”
      “是我在村头碰到的,出门在外晕了过去,所以放你这里一晚上。”叶虎凑到香兰身边低声说。
      “明早她醒来就让她到老夫那里,今晚先麻烦你们了。”沈夫子也开了口。
      “乡里乡亲,说什么客气话,不用叫她起来吃点东西吗?”孙大娘一边跟笑着跟沈夫子说话,一边伸手拧了香兰一把,香兰咝了一声,皱着眉没再说什么。
      几人出门,叶虎挨挨蹭蹭到香兰身边,但也没有找到机会说什么,几个人便出了屋。
      等晚上吃完饭,夜已经完全黑了,香兰举着油灯进房,将油灯放在桌子上后在床边坐了一坐,忽然站起来拿着油灯凑近了细觑谢渊止,看了一会儿,轻哼了一声。便在这会儿,孙大娘已经在窗外嚷起来:“还不睡觉,点灯熬蜡地就知道败家。”
      “好啦,就睡。”香兰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宽掉外衣,吹灯上了床。
      第二天清晨,天刚透出蛋青色的曙光,那女子便缓缓睁开了眼睛,坐起来抬手按着肩颈,在清晨的寒气中打了个寒战,她将被子拉高披着裹住自己,坐在铺上不动声色地环视打量周围。
      看到香兰,她细看了两眼,没有做声。大概是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香兰也醒过来,看到那女子吃一惊,含糊问道:“你醒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香兰披着小袄坐起身,从迷糊中醒过神来,起身下床,不甚热情地招呼:“醒了就起床吧。”
      两个人穿好衣服,香兰见那女子衣服颜色虽暗,却是锦缎所制,行动间手上几个细镯子叮当作响,显然不是一般农家女子,不喜里又多了几分好奇。
      女子间这种微妙的敌意像落入水中的一点盐,很快整碗水就都觉出了咸。香兰态度别扭,那女子也不做声。
      等出了屋门,孙大娘端着一个饭盆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两人对那女子笑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那女子笑了笑,还没开口,香兰便抢白道:“吃什么吃,还没洗漱呢。”
      孙大娘只作不闻,招呼那女子进北屋,那女子跟香兰刚洗漱完,将残水泼出屋子,叶虎便推开门走进来:“咦?你醒了?”见那女子睁着明澈的眼睛看着他,脸红了红,“夫子说你醒了就过去吧。”
      孙大娘便笑道:“叶虎啊,这么早就过来了,正好,都留在这里吃饭吧,把沈夫子也叫过来。”
      “不了。”叶虎推辞,“那边已经烧上了,夫子说让过去。”
      孙大娘看看那女子:“这样啊,那就不留你们了,反正一会儿家里活干完了我也要过去给沈夫子收拾。”
      那女子向孙大娘点点头,站到叶虎身边。
      叶虎看看香兰,憨笑了一下,转身往外走,香兰悄悄狠拧了他一把,没好声气骂道:“这会儿子跑的倒利落了。”
      叶虎低声哎哟一声,捂着胳膊:“吃完饭你也过来玩吧,今天夫子说我不用去村塾。”
      “我才懒怠动。”香兰甩手转身进屋。
      叶虎站一会儿,无法,只好带着那女子两人走了。
      到了沈夫子家里,叶虎说了昨晚从村西见到她的事,那女子福身道谢,声音断冰切玉般清澈,只是气息不强,仿佛隔着重重帘幕般传过来,听到人耳朵中,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恍惚。
      沈夫子咳了一声:“如何称呼?”
      “谢”那女子顿了一下,“渊止。”
      “哪两个字?”老人问
      “岳停渊峙的渊,止步的止。”
      “可有字?”
      “无字。”
      老人点点头:“老夫沈机,字恒文,号归舍散人。”又指着一边的少年,“叶虎。”
      “沈夫子,叶虎。”渊止称呼一声。
      沈机笑了一下:“好了,这就都认识了。”转头吩咐叶虎,“把饭端到桌子上吧,渊止应该也饿狠了。”
      谢渊止默默点点头。
      三人在北屋吃了早饭,待叶虎把碗筷收拾下去,沈夫子沉吟一下:“渊止啊,我看你穿着仪容不俗,家乡何处?可是遇到什么事跟家人走散了?要不要送你去寻他们?”
      谢渊止迟疑一下,垂下眼睫:“奴家已无家人可依,收拾了细软欲往东京投奔姨母,只是所雇车夫心地不善,趁不注意,卷走了衣物行礼……”
      “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恶人!”沈机怒而拍桌,见谢渊止微垂着头,想了一下开口道:“你无须忧心,先在这里住两天,老夫打听一下,如有人去东京,便央他送你一程。”
      谢渊止连忙站起来道谢,沈机见她举止有度,心下欢喜,便道:“你上午便跟叶虎在家里吧,我得去村塾一趟。”忽然想起来问道,“你可曾读过书?”
      “只大概读了论语、孟子、诗经及周易。”
      沈机问了几句,发现她答的虽不算周全,但颇有见地。叶虎此时已经收拾好了,进屋来坐到一边条凳上静听着。
      “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谢渊止走到书桌前,从碗中倒一点热水,敛起衣袖磨了一点墨,拾起笔随手写了谢渊止。
      纸上三个字非楷非隶,笔力刚劲,毫无花哨,然转折处却显得有些圆滑惫懒,风骨稍欠端凝。沈机看少女的字诧异了一下,没想到谢渊止金光玉堂的样子,字却丝毫没有深闺少女的气息,便只点点头道:“尚可……”拈须一会儿,转头对叶虎说:“我去村塾,你上午把西屋收拾出来给渊止住,有事便去叫我。”叶虎应着,沈机倒背起手,踱出了房门。
      沈机走后谢渊止跟着叶虎去西屋看了看,原来是放杂物的一件房子,叶虎忙忙碌碌将东西搬出来归置,谢渊止帮不上手,便回到北屋,捡了桌子上一本说,坐在窗边翻看,叶虎进来出去地干着活,上午时间,眨眼便过,很快就临近中午,孙大娘过来准备替沈机他们做饭,跟谢渊止寒暄两句对谢渊止好一顿赞叹:“真真好相貌,昨晚跟早上也没得空细看。”拉着谢渊止放在桌上的手:“这是大户人家才养的出来的吧,手指简直象一把春葱一样,这镯子看起来可真好看……都是金的?这可值不少钱吧。”
      谢渊止垂下眼睫笑笑,没有接话。
      进屋的叶虎见了忙忙开口:“大娘,我刚刚将劈好的柴放在了灶房一角,可还缺什么,我去做?”
      孙大娘放开谢渊止站起来,看看屋外天色:“哟,不早了,我可得赶紧做饭了。”
      谢渊止在静默中收回被放在桌上的手,又拿起了书,叶虎手足无措站一会儿,摸摸后脑勺,出门去了。
      中午沈机回来,孙大娘将饭端上来,沈机留她一起吃。孙大娘说着:“这又怎么好意思。”却坐了下来。然后解释一般笑道:“这两年家里添了一个小子,嚼用一下多了很多。”
      沈机捡起了筷子,孙大娘是知道他的规矩的,也便住了口。
      吃完饭,孙大娘收拾好便告辞了。
      沈机喝着茶在窗边书桌上写字,谢渊止拿着一本书坐在门口阳光下有一页没一页翻着,叶虎站在门框边:“已经看了一上午了,不累吗?”
      沈机闻言转过头:“趁外面阳光好,你们可以出去找人玩玩。”
      叶虎便问谢渊止:“我带你出去串门吧,冬天大家都在家里没什么事。”
      沈机赞同:“去找香兰她们说说话,不然抹两把牌也是好的,零钱可以从我柜子上的木匣里取。”
      谢渊止摇摇头:“我不惯吵闹。”
      沈机呣了一声,不再多言。
      便在这会儿院子里传来了儿童啊啊的叫声,一个女声随后呵斥一句。
      沈机从窗口看出去,笑道:“香兰啊,刚刚还在说你呢,可巧这会儿你们便过来了。”
      谢渊止看到香兰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推门进来,笑着说:“刚吃完了饭,我娘怕柱子积了食,非让我抱他出来走走。柱子也闹着非要到夫子家里来。”
      她怀里那个肉墩墩的孩子一看到沈机,向便伸出两只小手,啊啊挣扎着示意要抱。沈机大笑起来,掷下笔:“你这个小淘气,又想要糖吃是不是?”一边说一边将孩子从香兰手中接了过去,笑眯眯抱着他坐在椅子上,任孩子扑腾着要去揪他胡子。那小孩闹了一会儿,见揪不到,黑溜溜的眼睛骨碌一转,便盯住了书桌上的小盒子不再挪开。沈机一手抱着他沉实而柔软的小身子,一手点点他鼻子:“小机灵鬼。”一边打开梅红色的木盒拿出一块糖果递给他,一边叹道,“来到这里,再难吃到京城的香糖果子,皂儿膏、宜利少、鲍螺裹蜜、糖丝钱、蜜麻酥炒团、澄沙团子、十般糖甘露饼,那花头才多呢。”
      “夫子你又来馋我们。”香兰嗔道,“既吃不着,又说这么多怪好听的名勾得我们心里痒痒。”
      沈机怅然:“老了,总想起家乡。”
      香兰眼珠子一转:“夫子你什么时候归乡,到时也带上我们,让我们也开开眼好不好?”
      “夫子教过,说是长安居不易,我们哪里住得起,且天遥地远的,要走多久呢,东京岂是说去就能去的。”见沈机摇头苦笑,叶虎笑道。
      几人正说着,院门又被推开了:“沈夫子,我们来玩。”五六个青壮年的汉子一拥进了门。
      沈机抱着孩子笑道:“你们这是赶着过来串门玩了?”
      “我们是去找香兰,听说她过来了。”领头的一个男子说着,忽然看到谢渊止,一刹露出惊艳的神色,身后几个年轻人也都没了声。
      香兰在旁边看着,露出不甘的神色,只作不在意,拉着其中一个男子高声说笑两句,然而她拉着说话那个直直看着谢渊止,言语间只是敷衍两句,香兰神色便又难看一两分。
      原来这些人因香兰生得好是一直奉承在她周围的,平日里将香兰供的香饽饽一般。早上听村里小孩子们说过小虎子昨晚背了一个年轻的小娘子进了沈机家,冬日无聊便不由心下好奇,约了一起来看一看——谁成想小孩子口中含含糊糊的小娘子是这样一个美人。
      许是被谢渊止容光所慑,几个人畏畏缩缩推推搡搡进了屋,香兰见了不耐之下又添几分恚怒,于是笑问领头那个年轻人:“三郎,你前几日不说林中布置了陷阱,可捉着什么活物?”
      叫三郎的年轻人在条凳坐下,架起脚一拍大腿:“别提了,昨天我去查看,见覆盖的树枝被踩塌了,只是洞口许多爪印,我看是狼,个头还不小,不知怎么却又跑了。”他嗐声叹气,惋惜不绝,周围人也纷纷附和。
      “冬日里,大概是饿的紧了,不然狼这种东西,也不太会接近村子。”谢渊止插了一句。
      “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狼胆子最大,有好几次进村了,只是都没有逮住它们。”三郎见谢渊止开口,忙笑着应道。
      一群人又说了一些乡村琐碎奇谈,不知不觉便到了日落时分,见孙大娘过来准备做饭并叫香兰抱着弟弟回家,那些年轻人才起身散去,并约好了明日再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逢魔时分意昏沉 穷途末境遇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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