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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时 ...


  •   第一眼曹彦卿就看到了宁秀。
      如若往常,宁秀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身朝他福了福。
      弯腰的刹那她低了头,曹彦卿虽看不清她笑起来的样子,却看到她双颊泛起了些微的红意。
      今日宁秀身着翠衣,在这青山碧水的映衬下显得分外鲜艳。
      很是好看。
      他也朝她做了个揖,朝她微微的笑了。
      关家渡位于关河边上,规模极小,来往的人不多,摆渡的船仅有一艘。船是小小的乌篷船,撑篙的船娘娇小也年少。
      曹彦卿住在与渡口毗邻的关村,关村是小村落,地处偏僻,人丁也少,只有四十来户人家。
      关村的人不喜外出,沿着关河渡往对岸,便是大山,虽少有野兽出没,但崎岖的山道极是难行。因此若非必要,村人不出山。
      关村的人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淳朴而平淡。
      村子里只有两家人是外来户。其一是曹家,曹彦卿的爹是村里的夫子,村人敬称“夫子家”。其二便是住在渡口边上的人家,人不知其姓,也不知道其名,似是因为家乡发生了瘟疫,迁徙至此,因这家的男人接了摆渡的活,村人都称呼为“船家”。
      夫子家搬来关村已有数十年,自曹彦卿有记忆起他便住在这儿。船家来关村的时日不久,这家只有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摆渡的男人招呼他一声“船家”他便会答应,船家的女儿天性乖巧,村人称她为“船女”。船女虽不常出门,但经过渡口人家的村人,经常可以听到屋内传来织布机“吧嗒、吧嗒”的声响。
      透过半开的窗往里看,人们往往可以见到一位娇小的女孩踩着织布机,手中织梭来回,神态认真的紧。
      出于好奇,曹彦卿路过时也曾探头往里看,仅仅一次,那次却被同行的父亲扳过头轻声教训了一顿,说他这举动是失礼的行为。
      父亲问他,你可看仔细了?
      他赶忙摇头,就怕生性严肃的父亲拉着他进门向女孩儿赔礼。
      若真是这样,他的面子往哪搁?
      所幸父亲信了他的话,没再说什么,便带着他继续赶路。
      可父亲不知道,曹彦卿没有说实话,他方才,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屋里的女孩儿。
      女孩儿容颜平平无奇,但那张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天真的笑意。
      那日他记得她正在折叠衣裳,看到她的时候女孩儿双手捧着一条晕染浅浅翠色的裙,瞧着,很是欢喜的样子。
      也只是这样,曹彦卿对于女孩儿最初的印象,仅只于此。
      仅只于此的记忆,这一天的回忆随着光阴流逝也渐渐的淡忘。
      但他记得那裙子的颜色,漾开一片新绿,如春天柳枝上初初抽出的芽。

      撑船的男人于三年前过世,村人帮着女孩儿葬了他。
      男人走后村里便没了撑船的人,撑船是苦活,选谁接替村里也为难。那日村长在曹家与父亲商议此事的时候,忽然有人推开了柴门,说了句话。
      “我去……”
      女声清脆,不是很熟悉,曹彦卿抬头,瞧见一位陌生的女子。
      女子身形娇小,她的年纪也不大,脸上的神情分明忐忑不安,却又一副鼓足勇气的样子。
      曹彦卿不认识她,身边奉茶的小童轻声在他耳边嘀咕说。
      “大郎,她是住在渡口的船女……”
      船女?
      他只记得船家的长相,却不记得船女的样子,船家丧礼那日,曹彦卿因风寒而卧病在床。
      那日他并没有见到船女,他以为,今日是他第一次看到她。
      不由打量了几眼,船女长相平平无奇,一身翠色的裙。
      裙子青绿的颜色勾起了记忆。
      曹彦卿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的午后,他与父亲经过渡口人家,年少的他探头看她时的场景。
      那时的他与她,年纪都还小。
      他看到了她,他不记得她,她不知道窗外有个他在瞧着她,只是满心欢喜的对着她的翠裙笑。
      不若现在的她,神色带着些张皇,可又定定地站在他们前面。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女孩儿轻轻重复了一次。
      “撑船,我去……”
      瞧见众人惊讶的神色,她突然笑了起来。
      女孩儿进门起,曹彦卿便注意起她,这时瞧见她脸上忽然扬起了天真的笑意,眼里也是满满的笑意,也不知怎的,他竟觉得高兴。
      她长相普通,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很普通,可看上去舒服。
      曹彦卿打量着她,看着她素净的衣裳,娇小的身躯,他想有什么理由会让这样的女子这么做?
      撑船是苦活,为何她要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想着她,看着她。
      忽然对她产生了好奇与钦佩的感觉,虽然,曹彦卿不知道她的姓和名。
      这是第一次,他目不转睛的瞧着一位女子。
      好生不凑巧,这生平第一次,竟被她看在眼里。
      其实也只是个巧合,他出神的瞧着女孩儿的时候,那双水灵的眸这时候与他的眼凑个正着。
      俱是一怔,只是瞬间,飞快,他撇了头,她垂首。
      他不自在的看着手上的卷轴,假作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可眼神,止不住的往她所在的方向瞄。
      她低着头,谁也不看。
      只是平生第一回被一个男人这样盯着看,女孩儿情不自禁的羞红了脸,她低头,眼神专注。
      专注的眼神只是专心的盯着她的裙摆。
      可方才转头的那一瞬,她看进了那双眼,对自己充满了好奇和善意的眼。
      便记得了,记得了那个人的眼神。
      想来,她的脸更红了。
      这也只是刹那发生的事,而下刻村长已冲口而出,说不许,她为柔弱女子,怎可做这种活……
      关村民风淳朴,自然不忍心让一个女儿家成日里撑船,做这种苦活,男人良心不安呐!
      坐在一旁大石上看书的曹彦卿这么想。
      虽然她说话时他也与众人一样吃了一惊,可村长发话后,他想事情大抵就这样了。
      哪料得女孩儿竟摇头,坚持说她要做这活。
      一劝、二劝、三劝,女孩儿依然摇头。
      吃惊之余,村长将求助的目光投注在父亲身上,父亲朝她笑了笑,问她做此举动的目的。
      “你为何这么做?”
      在场的人,对于这个问题皆不解。
      她抬起头来,盈盈一笑,曹彦卿见她的双颊泛起了红云。
      “村人待我不薄,帮忙葬了我爹,这是大恩,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宁秀要报恩……”
      这时在场的人方才知晓,女孩儿名字唤做宁秀。
      “帮你也是应该的,何必这么说!撑船这事作罢,阿宁,你回去吧!”
      老村长抚着胡子,笑着拒绝了宁秀的请求,宁秀却皱眉。
      “不报答村里,宁秀心不安……”
      说到这儿,她微微笑了起来,朝大家福了福,便请众人至关河畔看她撑船,她说,父亲曾经教过她……。
      宁秀的举动让出来的人目瞪口呆。
      这才知道,她小小一女子,竟然熟知水性,撑起长篙来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将船撑回来的时候,她又说,宁秀生母在世时曾为船娘。
      “宁秀,可以接下这份活吗?”
      说话的时候,女孩儿又笑了,天真的笑颜里还带了几分自得。
      村长默然半晌,问她。
      “这真是你要的?”
      宁秀点头。
      村长只好允许,看他的神色,有那么几分无可奈何。
      她离开后,父亲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谁说女子不如男……你也要用功,可别输给一个女孩子……”
      良久,父亲笑对曹彦卿这样说。
      曹彦卿看着宁秀娇小的背影,这一天他记住了她。
      而此后的关家渡,小小的乌篷船上多了一位俏生生的船娘。
      村里的人怜她丧父,独自一人孤苦伶仃,撑船也辛苦,常送米粮蔬果与她,他的父母也常让曹彦卿送东西给宁秀。
      第一次送去,她收了一些,又问他娘喜欢什么。
      他想了想,说花吧……
      宁秀又问。
      “曹大娘喜欢什么花?”
      曹彦卿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虽不明白她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还是回答说。
      “杜鹃。”
      女子,大多爱花,他的娘也不例外。
      那天回去的时候,曹彦卿并没有把宁秀的文话当回事。
      可第二天一早,他起身开门,却在门前看到一大束火红的杜鹃花,园外一道熟悉的娇小身影已走远,他只来得及看到她翠色的裙摆在清晨的微风一晃而过,消失在街角。
      忍不住,也不知怎的,曹彦卿便笑了,轻轻的微笑。
      为了自己也不知道的缘故,他笑了起来。
      而后发生了许多次,这样的事,每次看到花朵,曹彦卿总是忍不住微笑。
      曹彦卿并没有看过自己这时的神态,可父亲说,他这时的样子,傻傻的,他的儿子,这时候的样子傻傻的。
      有时他回身,曹彦卿会看到父亲就站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又看看远处已经空无一人的街角,父亲脸上会露出十分怪异的神色,象是了解了什么而又极力忍住笑的样子。
      问父亲,父亲不答,却取笑他,要他自己想。
      他想不出,有时想自己还是别笑,免得再被父亲消遣,可每每遇到那样的场景,曹彦卿发现这很难。
      他总是忍不住笑,而在宁秀不经意的回头,看到他的笑羞红了脸又回他一个微笑的时候,曹彦卿发现这真的很难,就算被父亲取笑,他还是想对她笑。
      只要看到她微笑时的面庞,他就会很开怀,并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

      新春刚过,父亲为曹彦卿行了冠礼,说此后他便是成人,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父亲写了封信,让他一个人去山外父亲的友人处拜师学艺。
      “你长大了,该学着自己去处理自己的事!”
      说完,父亲问他,是否害怕。
      那时父亲的神色,似笑非笑,眼神里隐含着对他的期待,他于是点头,也只能点头。
      那是曹彦卿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独自一人背着行囊出行。
      顺着关河往下,再走过一座山,便是山外的世界。
      外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曹彦卿没见过,不明白,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紧张。
      坐在船上,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色渐渐变的陌生,他觉得紧张。
      这时他忽然听到清脆悦耳的山歌,抬头看,是宁秀在唱。
      她一边撑着长篙,一边哼唱,见他抬头看自己,娇小的女子羞涩的朝他笑笑,他便也朝她笑笑,不意外因他的笑,她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宁秀很怕羞,却也爱笑。
      她笑起来的样子,看着总是让他觉得舒心。
      宁秀不美,真的不美,但曹彦卿不知道为何,他凑近了她,心会怦怦的跳。
      翠色的裙摆,她晕红的面颊,清晨满天的朝霞,合着青山绿水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
      这日也是这样的,宁秀唱的时候,他瞧她,她便垂了头,从他坐的位置,只看见她晕红的侧脸。
      那时候他突然放松了下来,顺着宁秀的歌声,他为她打拍子,合着拍子吟诗。
      她瞧着他,微笑渐渐浮上眼角眉梢。
      下船的时候,宁秀拿了一竹篮山果给他。
      她说。
      谢谢他平时对她的照应。
      曹彦卿笑着朝她挥手,看着嫣然微笑的女子撑船走远。
      那篮果子,他许久舍不得吃,那时,他只以为,这只是初次出远门的离愁。
      而后他与她碰面多了。
      他去,他来,都是宁秀撑着篙,送他,迎他。
      日子久了,宁秀爱唱的山歌,渐渐的曹彦卿也会唱了,曹彦卿爱吟的诗,宁秀也听熟了。
      城里同窗有时听着他哼着曲子,觉得好听便缠着他唱,他微微的笑,不知怎的心里竟会微微生恼。
      为何宁秀的歌,要唱与你们听?
      每每这样的时候,他总想起那样一位翠衣女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来,情不自禁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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