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剩在北京》寒塘钓叟

7、第二章（3）

　　几分钟后，苏天青，唐婉婉和童颜端坐在40层Shopping Mall 的顶层，专心地享受咖啡的腾腾热气。苏天青呼出一口婚礼上的低气压，感觉自己的神经就像煮过头的面条一样松弛，仅有的一点把毕函撂下收拾烂摊子的愧疚感也被不用付账的喜悦感冲淡了。重逢的场面并没有像之前想像的那样充满鼻涕和眼泪，而是像真正的大人一样，装模作样地俯视数百米的虚空把酒话桑麻。

　　“真怀念上大学的时候啊。”苏天青喝着一口都能烧掉自己一天银子的咖啡，显得格外矫情。

　　“是啊，”唐婉婉附和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刚才都没来得及问。”

　　“还能做什么，”苏天青瞬间从伊甸园回到了诺亚方舟，被滔天的无奈淹没了，“刷网文淘宝等下班，旁边还有个老女人每隔五分钟就对着肥皂剧呵呵傻笑。”苏天青干笑了两声，“你呢？”

　　“我啊，”唐婉婉说，“在S&C做销售主管。”

　　“是吗？恭喜啊。”苏天青在公司呆了一年的唯一收获，就是能不用思考就说出合适的话来。似乎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过于冷漠和客套了，又自嘲地补了一句，“不像我，到现在还是个小助理。”

　　三个人一时间沉默了。

　　这就是了。这样的自嘲再也无法让自己好受一点了吧？整整五年，自己像一棵丑陋的蒲公英，从石缝里面艰难地探出头来。胸口翻涌的滚烫潮水，已经快要把脸上的假笑撕裂了。

　　记得还是大一的时候，夜聊的话题还没有从谈人生谈理想沦陷为衣服鞋子男人包包，四个人曾以“我的理想”为题挥斥方遒地发表过无比红色的演说。童颜说她的理想是相夫教子，杨素自然是在学术的道路上继续发光发热，苏天青一向不知道理想为何物，随便诌了一个“乡村女教师”之类的蒙混过关。那一夜让苏天青印象最深的是唐婉婉，她说到“自由撰稿人”的时候声情并茂，让那五个字仿佛长了小翅膀，在苏天青面前忽闪忽闪的。

　　可是没过多久唐婉婉就以几乎满分的成绩考过了CPA，秒杀整个商学院；

　　后来转去金融系，从此全系GPA第一就非她莫数；

　　现在入职一年就做到了销售主管，而且马上要去专业世界排名前十的X大读MBA。

　　而那个叫做“梦想”的长着翅膀的小东西，此刻在苏天青眼前变成了嗡嗡乱叫的苍蝇，既虚伪又恶心。苏天青用力咽下一口咖啡，紧抿着嘴唇，免得那些恶毒话从嘴里喷射出来。

　　“清闲的工作很好啊，”唐婉婉继续说，“我的梦想就是看看网文写写小说什么的。”

　　“是么？”苏天青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你的梦想就是用自己轻而易举的成功证明其他人的失败吧。”

　　唐婉婉愣了，“我也很纠结……”

　　“纠结什么？纠结去哈佛还是耶鲁？纠结去四大还是投行？每次你纠结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你半夜从床上拉起来的人还在被大小公司一律拒掉，连一个像样的实习都没有？你从这样的人身上找安慰，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吗？”

　　苏天青一口气说完了这许多话，感觉像把身体都掏空了；只剩下一个躯壳站在这里，站得笔直。苏天青明白，自己应该很有气势地摔门而去，可是却像一只蛰过人的蜜蜂，再也没有逃离现场的勇气。这些本打算永远深藏心底的话说出来，原来也并不痛快。

　　必须走。苏天青在心里告诉自己。

　　“苏天青，我的梦想没变过，只不过……”是错觉吧？为什么唐婉婉的声音和五年前一样呢？苏天青只觉得一阵恶心。

　　苏天青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没有回头。所以，她没有看见唐婉婉脸上的泪水。

　　是的。金钱，权力和地位。这些曾经被我们狠狠嘲笑的东西，以伤人伤己的方式划下了不可逾越的鸿沟。血淋淋地告诉我们：这就是现实。

　　走到Shopping Mall的大厅，苏天青暴露了外强中干的本质，在一根柱子下面坐了下来。

　　“别告诉我你又吃了半个月的泡面然后饿昏在这儿了。”如果说苏天青此时最不想发生的事，就是被衣着光鲜的熟人撞见这副狼狈相。可是老天爷明显没长眼，于是派来了衣饰容貌都无懈可击的黄渐来践踏苏天青残存的自尊心，当然还有同样无懈可击的女伴。两个人如同从冰柜里刚取出来的两包幸福牌速冻汤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般配”二字。

　　“这位小姐，您是有多想让大伙儿知道自己涂了Chanel No.5？整个大厅都像喷了一遍六神。”苏天青从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像个名副其实的泼妇一样冲着那个不断翻白眼的女人嗖嗖地喷着毒液。

　　“亲爱的，你先回去吧。”黄渐居然破天荒地对美女下了逐客令。

　　苏天青忽然想起黄渐说过，所有他不记得名字的女人一律用“亲爱的”代替；于是想要发出“哈哈”的嘲笑声，不料一张嘴就是一声抽泣。

　　接着苏天青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里满是黄渐好闻的须后水的味道。苏天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依稀只记得黄渐拍着她的后背一直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这是幻觉吗？

　　这是幻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