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谁守》未迎

62、六十一

　　数日后，我和载湉早膳后，就一同挽手前行，在冰池上慢步。池水结了一层厚如大衣的冻冰，万物都安静地沉睡，空气冻得可怕。我们每走一步，都会细细地呵着白气。

　　他挽着我的手，一步一步的小心翼翼，以免我会因冰面滑而跌倒。我道：“载湉，你今儿个的气息很好呀！”他的病算是暂时抑制住了，可我也不大见好。一到了冬天，随便动动就会喘得气呼呼的，膝盖的疼痛更是严重，随时都有僵硬的可能。为了让我的膝盖活跃起来，他每日都会带我出来散步。

　　“珍儿的脸颊也是通红晶莹的。”他揶揄道。我腼腆地笑了笑，明知他不是玩笑，我也能一笑无余。我道：“我还是第一回在冰池上行走呢！”他柔情地看我一眼儿，道：“以往我是一个人走，周遭寂寥孤冷；可今儿有你相伴同行，周遭都是腊雪冬梅似的开放。”

　　我“呵”的一声笑，看着他的眼儿竟想到，以前我不在之时，他的日子真的过得很苦。忽然，他将我的手，挽在了自己的胳膊臂上，紧紧扣住。我对此讶异，看向他。他仅是对我笑，故又领着我慢走。我低头笑开，紧贴着他的侧身，跟住他的步伐慢慢地走。

　　走着走着，蓦地瞄见了在柱子里偷偷摸摸的身影。我细心一瞧，那影儿竟是一脸着急的小德张。他逡巡地走来走去，不时朝我们这儿望来。我看住载湉道：“载湉，我是时候吃药了！”他听罢，继而紧张道：“对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耽搁了。珍儿，你现在这儿等会儿子，我进去拿药出来。”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开后，便向小德张的方向走去。

　　他见我走来，赶紧上前给我打千儿。我问道：“谙达不必客气，奴婢受不起你的礼！”我突然的客套话，把他呆得一愣愣的。他道：“姑娘言重了，您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给您行礼也是应该的。”

　　“谙达今儿个是否来找奴婢的？”不跟他罗嗦，立即直奔主题。他先愣了愣，再是点头，“姑娘聪慧，今日奴才是来求助姑娘的。”

　　我道：“求助？”他道：“奴才恳求姑娘让皇上见一见皇后娘娘吧！”我平静地舒了舒气儿，问：“皇后娘娘怎么的了？”他说：“几日前，皇后娘娘身感风寒，嘴儿里心儿里都想着皇上。可她知道，皇上不会轻易前往，也知姑娘不会让皇上去的，所以她吩咐奴才来请求姑娘。”

　　“请了太医么？”

　　“请了，却无见效。太医说，娘娘是心病造成，无药可治。”

　　“严重么？”

　　“脸色烫红，如同火炉。”

　　我微微思忖了下，看向他说：“我听闻，唐姐姐从昨日起就着了病，今日竟下不了床。这事儿，谙达可知道？”

　　他呆滞了会儿子，低头说：“奴才不知！”

　　“呵！”我扯了扯嘴角儿，嘲笑了一声。“谙达对娘娘可真是上心，竟可把妻子也忘了。”他顿了顿身子，道：“奴才自进宫便知，万事须以主子为先，主子有事儿，做奴才的定是上心。”我深知他会如此说，无多大意外。“可奴婢正要去看看唐姐姐，谙达也一同前往么？”

　　他低下头，皱了皱眉。“奴才只想请求姑娘，让皇上前去瞧瞧皇后的病况。”我笑道：“既然谙达心意已决，奴婢也不会多加阻扰。”抬脚就走，不加逗留。

　　知道我是故意转移话题的，他绕了上来，挡住我的去路。“姑娘……”我道：“谙达知晓奴婢想说的是什么。若您想求我，还不如去看看唐姐姐。”颔了颔首，我快步地走开。

　　喝药过后，我跟载湉辞别了会儿，便前往去看唐罗君的病情如何。

　　打开门闩，只见周围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药味儿气息，却又依旧含着清新的香气。我看了看，唐罗君虚弱地躺在床上，单薄的身子已然弱不禁风。丝被盖住了半个身儿，也显得若柳扶风。

　　她见了我，施以微笑。笑容浅淡，如外头刚下着的大雪般，冻却人心。我走上去，蹲在床沿前，握住了她冰冷刺骨的手，问候道：“唐姐姐，你现儿个觉得如何？好些了没？”她浅笑，“身子骨只有些凉意，却无碍。”我拢起眉，看着她就觉心酸上头，“姐姐，为何不宣太医？”她道：“我谅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是什么大事儿，就不需请太医多走几步路。”我道：“我已经告诉了张谙达，盼望着他能前来看你。”她闭上眼儿，将脸面朝上天笑了，“他不会来的。”我道：“你是他妻子，定会来的。”她浅笑微微，不语。

　　“姐姐的身子一向很好，为何昨日起就着了病呢？”

　　“恐是昨日吹了风，寒意入侵，因生病也不知晓。”

　　“不如我熬一些驱寒汤给你饮下吧。”

　　“也可。”

　　我看着她的神情，无心装载，怕是想着小德张了吧。

　　“早晨，他去找过你是吧？”她问。我答：“嗯！”她道：“为了皇后的事儿？”我再答：“嗯！”她蓦然将脑袋转向我，看着我说：“庆沅，你答应他吧！”

　　我的身子莫名其妙地震动，脑子一晃，混沌极了。我道：“答……答应什么？”她难道知道小德张求助我是为了习静？

　　“让皇上见皇后娘娘一面。”她无力一笑，右手伸出，轻轻地握着我的手腕。手心内特有的炽热温度烙印在腕上，抹之不去。我道：“姐姐……”她道：“应了他的吧。”

　　这个女人是不是傻了？小德张一心想的是习静，从无为她。如今的她，竟让一个外人应了他的意思。她这样算不算是放手？明知道结果会是那样，她却不能操纵结果，任由着他，纵容着他。我一直认为，放手离开的女人是天底下最傻最痴的呆子，可原来不知，她的放手竟会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她，果真还是累了。

　　我摇头落泪，呜咽说道：“不可！除非他来看唐姐姐你，不然我定不会答应他的。这种负心人，你还关心备至他做什么！”她的手开始颤抖，却一直握着我的手腕。手腕上的力度仍旧是薄弱的，可也抵不住手心内的温度炙热，几乎快把我融化了。

　　“庆沅，你应了他，便是应了我。一样的！”她虚弱无力地看我，“从一开始，棋盘上的棋子便都是放错的了。白子不愿被黑子绕住，黑子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下棋的人摆布操纵。你知道的，一子错，满盘皆输！”

　　若算错，最错的人就是习静。

　　我摇摇头，反握住她的手，“姐姐别说了，你该多休息！庆沅不加逗留了，以免打扰你歇息。我先去了！”她稍稍用力地提着我的手，想我别走。我却用另外一只手，将她的手拉下，放入了丝被中，继而离开。

　　她呼唤我，我只装作听不见，步若流星。

　　当日下午，天下大雪。小德张为了求我答应他的要求，便在我的房门外跪了下来，承受冷风雨雪，身子一如大山般的强壮坚毅。可是，若再过些时辰，即使再如何了不得的身子骨，也有崩塌的时候。

　　我与王商、聂八十儿在房内，围着暖炉，双手摩擦取暖。王商的性子一如当初的王长泰的柔软心绵，他道：“姐姐，张谙达跪在外头已快有半个时辰了，你是否该让他起来了？”

　　聂八十儿给他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别出声儿。我却答道：“再过不久，他定会跪不下去的。”他咬咬唇儿，不再说话。

　　一个时辰过去，小德张仍在外头跪着。厚重的雪花打在了他的身上，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犹如雪人儿。身子开始不由地发着颤，不停地哆嗦着。

　　我让王商拿去一碗姜茶给他喝，可他拒绝了，嘴里说着“姑娘若是不肯应允奴才的请求，奴才便会继续跪下去”的话。看到此情此景，我只能无奈地摇头。

　　“姐姐，这可怎么办？雪愈下愈大，再迟下去，谙达可会晕倒雪中了。”王商紧张地看我，请求我的意见。聂八十儿说道：“姑娘，人命比气话要紧，谅你能适度而行。”我看向他，思索他的话语。我道：“聂谙达，我知道了。”

　　拿过一把油纸伞，打开门。我撑起伞，踩下已有几寸厚的白雪中，往小德张那儿走。踩的每一步，我都可感觉，他的真情实意。他可以为了习静，不惜一次次地践踏自己的尊严。可是，她能感觉到吗？呵！或许她的心儿只有载湉一人而已。

　　我走近他身旁，用油纸伞遮住了落在他身上的雪片。我问道：“这样值得么？”他的眼睫频频一闪，渐渐地打开了双眼，眼睑上都是雪花。他道：“值得！”仅仅二字，我的心儿却无端一悸。

　　“即便我答应了你，也是无用的。皇上不会前去的，这个你是知道的。”

　　“可奴才也知道，只要姑娘说的，皇上定会答应。”

　　我的手动了动，看着他低着的眼睑，不由一笑。“谙达，倘若我答应了你的请求，你也可否应了我的请求，前去看唐姐姐一面？”他的双手瑟瑟发抖，沾着雪花的眼睑闪了一抹惊异。

　　“只要一面就够了。”我忍住心头上的酸楚，最后问道。他未语。我半蹲下来，看尽他的眼儿内，问道：“谙达，奴婢也求求你，答应我吧！”

　　他抬起眼儿，看着我。我的心儿好痛，痛得难受，闷气吐也吐不出。

　　静默了会儿子，我才起来，忽略腿上的雪花水汽，我道：“谙达放心，奴婢定会如愿让皇上前去看皇后一面的。”他惊了惊，不敢相信地仰视我，“真，真的？”我缓缓点头，嘴唇紧闭。

　　他闭上眼睛，朝我叩拜了三回，嘴儿里始终说道“奴才感激姑娘的大恩大德”！我心里想，唐姐姐的心思果真没白费，可是她的情意却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抹杀干脆。

　　夜里，我忽然想和载湉玩捉迷藏。

　　“载湉，等会儿你便用布蒙住自己的眼睛，我们来玩捉迷藏！”我笑道。他道：“我来捉你？好呀——！”我“噗嗤”地笑了笑，手握成拳头，轻轻打了打他的肩头。“好什么好！一轮过后，便换我来捉你了。”

　　“也好！”他单纯地笑道，一概不知我的阴谋。我低着头，故作一口笑意。“记得！除非是捉到了我，不然就不许擅自拆下布。”他点头，道：“好！可珍儿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记得，跑的时候别过于着急，免得摔倒！”

　　我“腾”的一震，眼睛眨了眨。吞了吞唾沫，我僵硬一笑，忍住心下的痛苦。“好！”替他蒙住了眼睛后，我们便开始捉迷藏的游戏。

　　我到处乱钻乱跑，为了拖延时间。他笑意盈盈地胡乱走着，嘴儿里就说：“等我捉到你之后，定要你好看！”我随便地敷衍道：“等你捉到了再说！”他“嘻嘻”而笑，连忙伸出双手，感应我的存在。
　　擦了擦眼角儿的泪水，我笑哈哈地说：“快来呀！我在这儿呢！”

　　玩了估摸有一会儿子，小德张便领着习静前来。我看见，她消瘦了不少。苍白无光的脸色更添愁容，相思不断，忧愁不减。眼神游离在载湉的身上，没有离开过，将我的存在也大大忽略了。

　　我使了使眼色给小德张，他收到，忙点头。我侧目看了看仍沉醉游戏中的载湉，想着，对不起载湉，我说了谎，不能陪你捉迷藏了。

　　小德张看出我的不舍依依，就赶紧拉着我的手臂，惶惶退下，将仅有的时间留给载湉和习静。我转头看他，看不到他的眼儿，听不到他的心儿。

　　他笑道：“珍儿，别以为你不出声儿，我便找不到你啊！”他的双手估量着我在哪儿。习静走前几步，更加近距离地看他。“为伊消得人憔悴”能恰当地形容这几日的她。他似乎感到前方有一道沉沉的呼吸声，心纯的他一下就以为是我跑得累而落得气喘吁吁。他笑了笑，“珍儿，我终于捉到你了！”忽然他张手搂住了习静的腰际，贴近了彼此的距离。

　　她面热如火，比之前的更加殷红。不敢出声，只能细细地呼吸，因为她已经好久未跟他如此相近地贴着彼此了。感到她的紧张，他无忧地笑了笑，“珍儿别紧张！等会儿的惩罚可是很简单的。”她不知他所谓的“惩罚”是什么，但她却愿意做他一时的“珍儿”。

　　我躲在门外看着他们，小德张也是。载湉把习静当成了我。我如此欺瞒他，若让他知道，定会恨死我。

　　可是，我的心儿好痛。看见他们肌肤之亲密，情不自禁地就疼痛起来。

　　载湉搂着习静的腰身，心下感觉有异。他心里想：怎么才一会儿，珍儿就瘦了许多？她将双手靠在了他的颦上，细细地抚摸着，眼睛早有泪水泛滥，却不忍出声打扰。他虽蒙住了眼儿，但也能感到她的手不同以往。他细细地喊：“珍儿？”

　　我紧咬双唇，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嘴儿，不让它发出一声半语。眼眶中的泪“簌簌”地落下，朦胧了视线。多想唤一声，多想走进去。可我，不能。小德张低下头，转过身，将腰肌倚着窗儿，看去外面的大雪。夜间的雪也如斯宁静深幽，静得如郊外野林，没有了稀稀疏疏的风声，只有无声的落泪之意。

　　载湉搂着习静的手更用力了一分，心机不懂的他没有多大的怀疑。他笑道：“方才你说的话可要掌嘴儿了！”

　　她不知晓他的话是何意，却也十分配合。摩挲着他的脸颊，她将嘴唇靠近了他，轻轻地贴着他温热的唇上。

　　我吸着鼻子的酸涩，右手已经颤抖得不停，便赶快用左手盖上了右手。胸中的闷气一吐而出，我极力地忍住，不让气息发出。痛苦的感觉让泪水迸发得更多，看着他们的双唇贴近，我的心儿无端一刺。小德张双手握着，指节泛白，青筋跳动。他紧闭着双眼，侧过头不忍入目。

　　载湉直觉怪异，感觉真是不同以往。忽然，他将习静拉开，用手扯下蒙住眼睛的布，映入眼帘的不是我，而是她。“怎……怎么是你……”他的嘴唇结巴，牙齿略有颤抖。

　　她擦拭了泪水，笑道：“载湉……”他打断她的话，问道：“怎么是你？珍……庆沅呢？”他开始慌张着急，茫然看她。她道：“她让我来见你！”

　　只是六个字的话，就把他吓惊。“不，不可能的。她不会这样做的，不会的！”她平淡地看他，扶着他的手臂说：“载湉，我只要能看到你就行了，你不要赶我走！”他厌恨地甩开她的手，怒道：“我告诉你，庆沅不会如你所说的这么做！”她道：“不管你相信与否，她的确做了。她知道我着了病也想你念你，遂让我来见你，以缓疼痛之苦。”

　　“闭嘴！”他呵斥，“我不要听你胡扯！”她道：“载湉……”他大怒，拉开与她的距离。“不要喊我的名儿！”喘了喘气儿，他绕过她欲走。她一下就拉住他的臂膀，从身后环抱住他，“载湉，求你不要走！我不再说话，只要能让我抱着你，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他顿了下来，却不回头。“真的是庆沅么？”言下之意，她知道他始终不相信是我将她带来的。他道：“她骗我？”小声自言自语，他的声音软弱无力。她道：“载湉，你不要这样！”泪水再次决堤，汹涌地落下。他“呵”地自嘲而笑，使力将她环住的双手扯开，大步地走了。她小跑几步，痛声大哭。“载湉你不要走，不要走啊！”

　　跑了几步后，她就被门槛狠狠地绊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摔倒，“砰”的一声落地，可她不顾身上的狼狈，依旧呼唤他。

　　我躲在了柱子里，双手颤抖，眼泪打湿了手。我喘着气儿，侧目看她跌在地上的身影，心中更痛。小德张见此，赶紧上前搀扶，道：“娘娘！”

　　她双手撑地，呜咽着话语。“载湉，载湉……”他看到了，自己的心很是苦楚，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