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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秀才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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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葭踩着泥泞来到村东头的新家,拿钥匙打开房门观看,还好,婶婶是个过日子仔细的人,这房子虽然久无人居住,但一直派儿子尤责成来勤加打扫和修理,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雨,竟然没有一处漏的地方。
她稍稍心安。
放下包袱开始打扫卫生,当她把桌子家具都擦了一遍,又把炕上地下打扫干净,一切收拾妥当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她起身到外面开门,是责成送被褥来了。
尤葭把责成让进屋里。
“姐……”放下包裹,责成眼里转了泪,“委屈你了……”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半天,才恢复了情绪,由怀里掏出两个热腾腾的馍馍,泪眼模糊地递到尤葭手里,嗫嚅着道,“你不要怪娘亲,她这个人做事……”
想必他也没办法评价他的娘,说到这里,竟然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才好,于是只得用手抹抹泪,笨拙地转移话题,“姐,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会害怕?”
废话!一个女人单独住一个空房子,不会害怕才怪!尤葭忍不住心里腹诽。
但感动于他的关怀,仍旧摇了摇头,随手把馍馍放到桌子上,指着炕沿下的矮凳让他坐,“坐这里呆一会吧,炕潮,没烧火,还不能坐人。”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责成,他拍拍自己的后脑,匆忙说,“姐,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得回家给你扛一捆柴禾,回来好烧炕。”
说完也不待尤葭点头,风一样转身跑了。
直到天色擦黑,也没有看到责成的身影。尤葭心里自嘲,说什么姐弟情深,看来自己这些日子白疼这个弟弟了。
又等了一刻钟,仍不见责成过来,尤葭想到自己一个单身女子,只身住这么大一个宅子肯定不安全,于是出去早早把大门插了。刚想转身回屋,就听到外面的敲门声。
尤葭心里一喜,急忙把门栓拔了,重新打开大门。
昏暗的天光下,责成一身湿漉地站在门外,背上还背着一捆柴禾。只是令尤葭略讶的是,在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年纪比他略大的男孩子,穿着褐衣短袄,同样的,也背着一捆柴禾。
那男孩见尤葭向他看过来,腼腆地笑了一笑。尤葭友好地朝他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姐,我来晚了,”责成湿润的衣裳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显得颜色更加深沉,“我拿的这些柴禾有点湿,怕点不着火,就……”他瞅了瞅旁边的男孩子,“跟刘云换了一捆干的,他非要帮着我送过来……”
责成的解释是歉意的,尤葭眼里却瞬间噙上了泪水。湿柴?她刚从责成家搬出来,他们家柴禾放在那里她比谁都清楚。明明下雨之前她亲自把柴搬进柴房里的,他们又哪里来的湿柴?这分明就是责成现往山里去砍的啊!
她强忍泪水把责成和刘云让进屋里,没有油灯可点,只好歉意地谎称自己忘记带灯油了,并且以玩笑的口吻说自己喜欢黑天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把这茬给应付过去。责成沉默地坐在小凳上,几度欲言又止。尤葭知道他想说什么,借着烧水舔柴的空儿,岔开了话题。既然柴都不给,又何来的灯油呢?责成回去要也是白搭。
坐了一会,责成二人并没有等她把水烧开,就起身告辞。
第二天,责成和刘云又给她送来几捆柴禾,就着艳阳高照,她把湿柴摊开来在院里晾晒。直到他们来来去去几趟之后,左邻右舍才知道她的院里住了人,于是,她的小院里着实热闹了一把。
东邻西舍不管大人孩子都过来跟她打了招呼。
到晚上,她一穷二白的米粮问题总算得到解决。东邻张三奶奶借给她一斗米,西邻马明嫂子借给她一盆面,更让人感动的是,刘云的娘竟然装了一小罐油打发刘云给送过来。
这些淳朴的乡邻……尤葭简直感动得不行。
责成过来偷偷塞给她半吊钱,“姐,这些你先拿着花……”他防贼似的左右四下看了看。
尤葭诧异,背着沾染了柴灰的手,歪头狐疑地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钱?”根本不去接钱。
责成吞吞吐吐,“这……”,半天,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尤葭更加肯定心里的想法,把责成拉进屋里,正色道,“责成,跟我说实话,不管这钱是怎么来的,我心里总得有个底吧。”
婶婶不会这么好心,让责成拿半吊钱来给自己花。而依他们家的情况,责成也不会有那个能力,背着母亲偷偷攒下半吊钱来给自己做私房。那么,根据他的态度,这钱的来历就有些可疑了。
如果是借的钱,又何必这么偷偷摸摸呢?
“你得跟我说明白……”看着责成闪烁不定的眼神,尤葭心底沉了沉。又觉得自己口气过于严厉,于是缓了声音道,“只有你跟我说明白了,我才好安排这些钱的用处,何时还钱,我心里也好有个数。”她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服方法。
“嗯……”责成沉吟,眼睛盯着地面思考着,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半晌,才道,“是咱村那个新来的云秀才主动借给我的,他说,不急着用,啥时候有啥时候还。”然后一脸疑惑地望着尤葭,“姐,你说,他为什么主动借给咱们钱?”紧接着又补充,“他还说,最好不要让你知道,那钱是他借给咱的,也最好别让其他人知道,他说如果传出闲话来对你名声不好。”这是他对自己刚才隐瞒态度的解释。
尤葭一头雾水,对这个新来的云秀才,实在没什么印象。她不知道以前的尤葭是不是认识云秀才,但同时又在心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只要这钱有出处就好。
又想着,难道尤葭和云秀才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所以他才仗义相助?不觉心里又有点着急,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又该怎么应对?她心存疑惑,只好试探着问,“云秀才?他什么意思?”
责成被问的一愣,搔了搔头,皱着眉沉思了一会,道,“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又困惑地看着她问,“姐你不是跟他的娘子关系很好吗?”
一句话解了尤葭心中的忧虑,她的心咚地落尽了肚里。原来他有娘子了!真是阿弥陀佛。
“嗯,我想,也许这是他娘子的意思。”她随口敷衍责成。
但是心里的疑问又起,如果是他娘子的意思,那他娘子为什么不亲自来给自己送钱呢?既然钱已经出了,好人已经做了,她应该没道理放过这个当面做人情的大好机会吧。可她为什么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呢?
尤葭对这个秀才娘子充满了好奇,决定有机会见她一见。
见到秀才娘子是在一个风和日朗的下午。尤葭这一天正从自己分得的那两亩薄田里回来,肩上扛着锄头,手里还握着一把猪毛菜。此时的路已经干透,由雨天落下的那些车辙印在太阳底下白花花地炫耀着,使本来就不太宽敞的村路到处都显得凹凸不平。
由于鞋底薄的原因,尤葭小心翼翼尽捡着那些平坦的地方走,生怕稍一疏忽,踏在那些坚硬的车轱辘印上,硌着了脚。
脚底下磨出来的血泡,像有无数个细图钉扎在鞋底上一样,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她不停地嘶嘶吸着气,走几步歇一歇。快到村口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衣着鲜亮的妇人。
由于她的衣着特殊,尤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妇人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在离她还有两步远的地方,猛然抬起头来。
尤葭吓了一跳,随即心底暗暗道了句:可惜!
妇人上身穿的是一件柳绿的花素绫短襦,下着一条湖蓝的茧绸六福裙,纤腰素背,环佩玎玲,远远看着走起路来似弱柳扶风一般,给人以无限的婀娜之姿,只可惜近处一瞧,身体上的一处缺陷给这般轻盈美妙的姿态大大打了折扣。
原来是个瘿脖子。
可惜了这么一个如花的美人!尤葭迅速收回投注在她几乎与脸一般粗的脖子上的目光,对她露出一个善意的笑。
不料妇人却热情地朝她走过来,“是尤葭妹妹啊,你怎么……”她把手横在自己的眉毛处,用以遮挡天空中刺目的阳光,仰头看着尤葭问,“你一个人去地里干活了?”
尤葭这才发现她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算上头发的高度,她也就跟自己的额头持平。不禁怀疑,刚才那弱柳扶风、婀娜多姿的感觉到底是怎么跑到头脑中来的。
口中却热情地回应道,“嫂嫂,这么热的天,你顶着这么大的太阳,到底干什么去?难道手下的小丫头不能用吗?若是跑腿的事,支使她们一声不就得了,何必自己亲力亲为呢。”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细密观察妇人的表情,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人就是秀才娘子了。
纵观全村上下,都是一些种地的庄稼人,面粗肤黑的,有谁家的女人能有这样的穿着,这样的气质呢?
听完尤葭的话,妇人秀气的眉头皱了皱,低声叹了口气,然后道,“你也知道,我那个丫鬟今年才九岁,在我面前端端茶倒倒水还行,让她干那传话跑腿的事,我还真不放心,怕她把话传左了。”
话一说出来,尤葭已经确定无疑,真的是秀才娘子了。先前从责成口中听过,全村除了郎员外家以外,只有云秀才家雇有一个九岁的小丫头。
她说的情况正好跟云秀才家相符,不是秀才娘子还能有谁?
“哦,还真是这么回事……”尤葭口中敷衍着,心里却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跟她说一句感谢的话?
关于那半吊钱,不知道是秀才娘子的主意,还是秀才一个人所为。
如果秀才娘子不知道这件事,那么自己说出来岂不是给秀才找了麻烦?还有秀才借给自己半吊钱而又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古怪想法,她总觉得这件事里面大有文章似的。
“哎哟妹妹,你看你,这才几天不见,你就瘦成这个样了。”秀才娘子怜惜地捏了捏尤葭露在外面的腕骨,忽然转移了话题,“妹妹,如果你觉得一个人住不方便,不如搬到我们家里去住吧。”自始自终不提那半吊钱的事。
尤葭心里有了底,笑着婉拒她,“谢谢嫂嫂关心,我一个人住也挺好的。”既然秀才怕借半吊钱都折了自己女儿家的名声,那么一个孤身女子搬去他家住又算什么?
隐隐的,她总觉得秀才娘子这样的话里含有深意。
秀才娘子笑眯眯的,迎着太阳光的眼里折射出琉璃一般的褐色光彩,她把那只放下来的左手连同右手一起握住尤葭的手腕,带着点嗔怪道,“怎么,又改口叫我嫂嫂了,以前不是叫姐姐叫的挺亲的吗?”
尤葭心里咯噔一跳,以前叫嫂嫂,然后改口叫姐姐,现在又叫回嫂嫂,这到底在暗示着什么?姐姐?姐姐?这称呼听着怎么这么刺耳。难道说……
尤葭的拒婚自杀与这有关?
她狐疑地看着秀才娘子,秀才娘子却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妹妹,你搬到我们家来住,我们做一对亲姐妹好不好?”秀才娘子紧紧握住尤葭的手不松开,又似央求又似商量地说道。
尤葭想起电视剧里那些大宅门妻妾之间姐姐妹妹的称呼,顿时满头黑线。
由刚才至现在,怎么也看不出秀才娘子对自己有超越寻常的姐妹之情。甚至在她的眼里,一直隐藏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她非要对自己表现出这么亲热的假象呢?
尤葭心思百转,口中却不忘应酬道,“还是不要了,我们这样,不是也一样像亲姐妹吗?又何必住在一起。”她不着痕迹把手由秀才娘子手里抻出来。
秀才娘子眼神倏忽一黯,紧接着笑出声来,“妹妹,看来你是忘了,你曾经的许诺。你说过,等你把王家的亲事拒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到我们家给相公做平妻。哦,是我疏忽了……”她似乎想起来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看我这记性,我们还没有派媒人上门去提亲,你又怎么能……”
尤葭腹诽,婚姻乃人生大事,即使原来的尤葭与他们有过口头约定,她又怎么能忘了请媒人上门提亲?看她今天的口气架势,分明是想在尤葭现在遭家人唾弃落魄之际,直接捡个大便宜回家。
“我这就去请媒人,明天上门提亲。”秀才娘子迫不及待地说着,有点自责和弥补过错的样子。
“嫂嫂,不管我以前说过什么,都忘了吧!”尤葭坚决地向秀才娘子表明态度,“我已死过一回,对以前的事都看淡了,对于那些有的没的,已经不在乎了。”不管以前的尤葭留下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糊涂账,她打定主意坚决不趟这趟浑水,“如今的我,只想一个人好好生活。”
话完,就见秀才娘子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但眼中的那抹异色,又像是有点若有所失。
尤葭不觉奇怪,这个人身上,怎么集中了这么多矛盾结合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既然尤葭表明了态度,秀才娘子不好再深说什么,不咸不淡扯了两句别的,借口天热得赶紧去办事,急匆匆跟尤葭道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