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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片语寄予薄情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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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周管家便听到敲门声,皱着眉硬抗着睡意爬起来,脾气也跟着起来了。没什么好气,粗声问道:“小李你个小混蛋,天还没亮,什么事让你打搅爷爷睡觉了!”
门外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颤颤巍巍回答道:“周老爷,这可真是急事儿,刚刚成碧姑娘来的信儿。昨儿送进洛阳阁的桃簪姑娘,已经去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周管家最后一点睡意也没了,开了门,让小李进来,才细细问道:“怎么回事,你往清楚了说。”
那桃簪姑娘,是几个月前,七王爷从外面捡来的,刚刚十五六的姑娘。清秀得仿佛一朵刚开的花,起初是养在府里的,昨日刚刚送进了洛阳阁,没想到,就这么去了。
小李眼泪婆娑,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谁,谁知道呢!今天一早,成碧姑娘派人来,说是桃簪姑娘去了,问王爷,这事是要大办,还是要小办?”
周管家叹口气,拿了管烟,也不晓得该怎么宽慰小李。小李在王府的时间不长,年纪也小,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慌了也不奇怪。
可他在王府做事久了,便知道,这些事是常见的。但就算是常见,那么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就不明不白去了,令人怎么也舒服不起来。
有时候,周管家觉得,自家主子也好,还是成碧姑娘也好,心都是一等一得狠。死了人这么大的事,都能眼都不眨的略过不提。
想了想,周管家冲小李点了点头,说道:“这事我去给主子说,你先下去,别声张,这没你事儿了。”
小李退下了,周管家又吸了管烟,静静地等着天亮。死了一个丫头,这种小事,主子是不会愿意让人打扰他休息的。必须要等到天亮,才能去报。
终于,又一管烟吸干净了。周管家才收拾收拾,跑去主屋。
傅承宣刚刚起床,正坐在客厅喝茶。
周管家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了,“主子,成碧姑娘让人来报,昨儿送入楼里的桃簪姑娘去了。”
座上那人微微一笑,一点意料之外的神色都不见。他笑了笑,说道:“周叔,起来吧,没什么大事。这事儿我也想到了,她不死,我倒觉得奇怪。去告诉成碧,下午来见我。”
说完,傅承宣又拿起茶杯浅呷一口。拿着茶杯的手,苍白的仿佛能看到血液的流动,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越发绿的发蓝。再看那张脸,也是玉一般,薄薄的唇轻轻抿着,似乎还有点微妙的弧度。
傅承宣脸上,能看到的只有雍容华贵和从容,甚至带着些愉悦。在这样的一张脸上,任谁也无法找出任何一丝悲伤的情绪。
周管家全身难以抑制的一颤,告了安,便退下了。
他是王爷一直带着的管家,也跟了傅承宣许久了。甚至这位王爷,也都尊称他一句周叔。然而有时候,他真怕他那主子,前一刻还叫他一声周叔,后一刻,便拿他去喂狗。
傅承宣看着周管家一步一斜地走了,似乎感到有趣,不由得轻笑出声。他也想不明白,他对待下人,虽算不上极好,但也算得上宽容。可这些人,都怕他怕得和什么似的。
又或者,偌大的天下,便只有一个人不怕他。
能带着轻笑和几分喜悦和他说话的,也就剩一个朱成碧。
但想起朱成碧,傅承宣莫名地觉得心烦,那个女人,越来越让他觉得难以捉摸。
他讨厌无法掌握的事情,当年,他十二岁,捡了还是个小孩子的朱成碧回家。那时候,她全身脏兮兮的,满脸污垢,还只会拖着鼻涕哭泣。
他带着她回了王府,亲自教她古琴,亲自教她识字。说实话,那个时候,他也只是个孩子。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好好对待成碧,他已经忘了。
或许是那个时候,朱成碧眼神太清澈,又或许是,她软软糯糯说道:“我叫朱成碧,哥哥,我很便宜的,给我一个枣糕,我和你回家。我什么都会做,烧水,洗衣服。”那种样子,太过可怜。
傅承宣最终没让朱成碧去烧水洗衣服,甚至还给了她最华丽的衣服,努力地纠正她那些从贫民窟带出来的习性。然后,慢慢地,让她变成一个大家闺秀。
至于,朱成碧能变成他傅承宣如此重要的一把剑,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回报。
这些事,傅承宣许久没有想过,不知怎的,最近却是常常想起。
收回思绪,傅承宣穿了朝服,便从从容容出了门。
桃簪这件事,到底要大办还是小办,傅承宣拿不定注意,他还需要再斟酌斟酌。
那个昨夜里在弄死桃簪的男人,是户部尚书陈盛的儿子。陈盛是赵太傅的人,若能借此机会打压一下,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这些年来,他和赵太傅,也斗得太久,他都有点不耐烦了。
但是,陈盛这个人,如若能以这件事小办而收归己用,也算是件好事。
官场上的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本也不是这么一个小姑娘的死,能掀起什么大风浪的。但是,他辛辛苦苦抓着的把柄,总得派上点用场。
结果事情没那么轻松,去办的时候,傅承宣觉得有点头疼,忙了一早上,什么消息也没捞着。
下午傅承宣办完了事,一回府,便听见周管家说,成碧回来了。
朱成碧在书房等他,照例是一袭红衣,脸上是一贯带着的笑容。傅承宣一肚子的愤懑,这时候看见成碧,也不觉得消下去了几分。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完美,完美得令人觉得,有些不真实。有时候傅承宣自己都觉得惊讶,他怎么能创造出来,朱成碧这么个女人。
朱成碧笑起来极美,这种笑,仿佛是她自己慢慢学会的。来府里的每个女子,都有专人教她们,怎么笑,笑得最好看。
然而却没一个人,能笑得比朱成碧好看。她一笑,总觉得带着三分缱绻,一分怅然,又带着那么两份天真,最后化成了四分的柔媚。那种眉宇间的温柔,仿佛是世间最好的药,不由得,便让人放松了身心。
他走过去,搂住朱成碧的腰,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鼻尖,笑道:“最近怎么样?过得好吗?”傅承宣觉得自己是享受这种仿佛偷情的乐趣的,天下第一美人,只属于他,而所有人,都不知道。
朱成碧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你过得好,我便过得好了。”烟波流转之间,全是情意,丝丝入骨。
傅承宣有一瞬间的迷茫,旋即,便哈哈大笑,“成碧啊,成碧,都说你媚眼如丝果然不假,你说起甜言蜜语来,连我都觉得是真的。”
朱成碧低下头,浅浅一笑,心里却泛出淡淡的苦。真情被当成假意,假意被看做真情。这是不是世间最悲哀的事?
掩饰性地笑了笑,朱成碧似乎是不经意间,便悠悠说道:“再媚的眼睛,也乱不了王爷的心。我就是再美,王爷也不愿要我。”
傅承宣冷冷一笑,语气也冷了下来,“你莫不是想进我这王府做王妃?自己是什么身份,就该明白。我从不动府上出去的姑娘,我早说过,这些人,都只是剑。包括你。”
朱成碧笑容不减,心里却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尖锐地疼痛。傅承宣不会给她任何亲近他的机会,甚至她只想要一夕欢爱,都不可能。
没多少时间用来自爱自怜,她如平常一样,走过去沏了茶,跪坐在一旁,替傅承宣斟茶。
这一系列动作,换个人做起来,定然没了她这样的味道。这番平常的动作,她做的无比自然,也令人无比舒服。
她看着茶的样子,很认真。认真到了极点,甚至让人觉得,那手下的茶,便是她最亲近的爱人。纵使无语,脉脉之间,也全是温柔情意。
傅承宣轻轻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几乎有点迷恋这个女人了,明明知道,有些时候,就该骂骂她,断了她的念想。可狠话到了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明明一切都是他教的。明明是他,把一个贫民窟的脏孩子,硬生生地变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然而,这个美人,却在他没发现的时候,多了些极其诱人的东西。令人摸不透,却深深为之着迷。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茶水倾倒的声音。
倒好了茶,朱成碧抬起头,轻轻笑着,说道:“桃簪是个好姑娘,那么小的一点,我送她进房间的时候,还问她,怕不怕。她明明怕得发抖,还是回答我,不怕。她说,为了王爷,她什么事都愿意做。”
朱成碧的眼神无比平和,甚至带着温暖的笑意,但傅承宣就是知道,朱成碧在谴责他。这种认知,让他很不舒服,他的眼睛,危险的眯起,捏住朱成碧的下颌,柔声道:“你是在责怪我狠心吗?”
了解傅承宣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个时候,他是有点生气了。
朱成碧知道,却偏偏不怕,她只是小心地敛了敛眼角,然后很轻柔地说道:“哪里,桃簪的话,也是我的话。我能做的,便是帮她传达心意。纵然我知道,王爷不在乎。”
说罢,朱成碧又笑了,柔声赞扬,“王爷收拢人心的本事天下第一。”
那种语调,傅承宣很熟悉,是他惯常的语调。
跟着他八年,朱成碧将他的小动作学了个十成十。就是一瞥一笑,说话的口气,朱成碧都像是和他一个模子里透出来的。
有时候,傅承宣会弄不明白,到底那个一笑倾城,多情柔软的成碧是真的她,还是那个一如他傅承宣一般淡然狠辣的女子,是真的成碧。
似乎有些疲惫,傅承宣放下了手,微微带点怒气,“朱成碧,记住你的身份,不要试着挑战我对你的耐心。你应该明白,你是我的剑。做武器,就要让主人感到顺手。”
朱成碧抬起眼睛,笑得有些天真,“成碧哪里让王爷不顺手了,请王爷明示,成碧惶恐。”
傅承宣突然觉得一阵无力,竟然是无话可说。
当年那个会因为他皱眉而满脸惶恐,甚至满脸泪水的小姑娘早已经不再了,她如今是天下第一美人。说起暗猜人心,朱成碧已经不输给他了。
沉默。
许久,傅承宣才说道:“桃簪的事,是要大办还是小办,我还要再看看。若那陈盛,真的能为了忠君,而放弃儿子的命,那这事儿,就只能大办。若是不然,小办的话,还是有好处的。”
这些话,傅承宣从来不会对朱成碧说清楚。但是时间久了,成碧却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既然王爷不愿意让人知道,那她就假装不知道。
只是想起那个女子,朱成碧却是没法不难过。那个女孩子,娇憨的如同一朵小花,还处在豆蔻年华,她的人生还未开始,便这样结束了。
若是大办,便是将此事闹大了,将那人绳之于法。无论怎样,恶人绳之于法,好歹对桃簪是个安慰。
若是小办,那桃簪死了便是死了。这世上,除了少数几个人,再无人晓得,这世上存在过这样的一个女子。
然而,这样的自我安慰,成碧自己都觉得虚假。人都死了,要沉冤得雪有什么用。
她从十五岁进了洛阳阁,开始收罗各种小姑娘进楼,早已经卖了良心。那些达官贵人,在床上泄露的秘密越多,她的情报网便越齐全,她手下的间谍也越多。
七王爷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她卖的是名声,而那些姑娘们,都卖得是命。
和王爷告了安,朱成碧还是从王府后门出来,上了那辆不怎么起眼的小马车。她和王府的联系,是见不得光的。
整个王府的人,都以为她已经得到了七王爷的信任,自此荣华富贵享不尽。而她却明白,她背的是债,早晚要还的。
上了马车,朱成碧脸上的笑容倏然冷了下来。那张脸,苍白得不见血色。她觉得浑身发冷,很快,便是满脸泪水。
她不是铁石心肠,桃簪那个小姑娘,她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去接她的时候,小姑娘眼睛中闪烁着憧憬,她说,成碧姐姐,你真美。
第二次,便是将那个小姑娘,送入死地的时候。那时候,桃簪微微颤抖,但还是努力微笑,对她说,成碧姐姐,请别担心。
朱成碧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爱傅承宣到什么地步,爱得愿意为了他,背负无法赎去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