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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番外一 ...

  •   京郊西山的枫叶红了,层林尽染,远远看去,竟仿佛是座火焰山一般。
      游山的人络绎不绝,文人墨客以及普通百姓,纷纭杂织,各得其乐。
      安国公世子罗远本是约了朋友来游山的,不料想临时几个公子哥儿都有事推脱了,倒把他一个人撂了单儿,左右回家也是无事,他百无聊赖地一个人骑马上了山,眼看着秋风渐紧,说不得哪天一阵凄风苦雨,便把这满山的艳色损折大半,晚来的人,便失了眼福。
      马蹄声声,空山寂静,罗远信马由缰,也不知走了多久,马儿走走停停,吃着路边的闲花野草,突然打了个响鼻。
      罗远把目光从远处收回,这才发现走到一处半山亭来,亭中三三两两的人在休息,林边还有处小小的酒肆,斜斜一杆旗儿挑出枫林,倒是万红丛中一点翠,分外招摇。
      他下了马,迎着小二殷勤的招呼走进店去,挑了处临窗的座头坐了,随意要几个小菜,自斟自饮,看似逍遥,实则心中烦闷。
      酒喝到一半,突然眼角瞥见一道人影兴匆匆地从门外走过,下意识叫了一声:“胡兄?!”
      那人回过头来,看见了他,惊喜地回应一声,大步走进门来。
      “罗贤弟怎么在这里?真是太巧了!”那人笑容可掬,亲切地问候罗远,罗远让他在桌前坐了,笑问:“胡兄也来游山么?京城一别不觉竟有数月,我还当你又浪迹天涯去了呢。”
      姓胡的笑道:“没有,我自与兄弟别后,却有一桩奇遇,绊住了我的脚步,说不定,便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罗远诧异,随即若有所悟,击掌道:“哎呀,原来是有艳遇,胡兄真是福分不浅!”
      姓胡的也不隐晦,爽朗一笑,竟是认了。罗远大奇,这胡生当初在京城一家酒楼与他相遇,两人一见如故,彼此聊得极是投契,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不数日间便开始称兄道弟,互相引为知己。这胡生颇有才华,对世事的见解往往出人意料,言行间流露出潇洒不群,绝非池中之物,他待女子温柔,却又不似常人与之狎戏□□,只为那一段温柔体贴,流连忘返。
      罗远当时对他的种种行径颇为赞赏,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自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人物,竟也有落地生根的时候。
      他兴致勃勃地追问端详,胡生看了看他面前残酒,笑道:“这山野之地,哪有什么好酒好菜,不如请贤弟到我家中一叙,内子不才,倒有几分做菜的手艺,或能博得贤弟一笑。”
      罗远大喜,他这半天独自在山里乱转,早闷得心里发慌,遇见熟人已是不胜之喜,受到邀请更是喜出望外,立即一口答应,对那位没见面的嫂夫人,着实好奇得紧。
      两人谈谈说说,沿山路转来转去,不经意间柳暗花明,枫林间突然现出一座小小的宅院,木门青瓦,幽静安详,一大丛不知名的野花从墙头上倾泄下来,灿若流霞。一阵轻风吹过,夹着悦耳的琴声,叮叮咚咚,如清泉流泄,妙趣横生。
      罗远心中喝了声彩,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倾听,少焉,乐声袅袅而歇,他正想开口问这是何人居处,却见胡生向前几步,推开了小门,笑眯眯地回头道:“这里便是寒舍,贤弟请进。”罗远欣然举步,胡生却忽然靠近他,轻轻地道:“贤弟,愚兄有个不情之请,一会儿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请你不要说话,可以么?”
      罗远颇觉诧异,但见胡生的表情很认真,便点了点头,胡生一笑,侧身相让。
      门内一丛修竹,悠悠然,森森然,便如一座天然的照壁,转过这片青翠,入目一座小院,整洁雅致,东侧一道花篱,虽至深秋,依然有星星点点的花朵摇曳绽放,似要留住最后一点夏意。
      罗远心下暗赞:胡兄好会享受,没想到这荒僻山野竟还有这般洞天福地。
      胡生竟似是读得到他心中所想一般,微笑道:“心之所系,便是洞天福地。”
      罗远听他这话,分明是动情已深的意思,不由得大是惊奇,对那位嫂夫人越加的钦佩。
      花篱后隐约有人影闪动,胡生含笑叫道:“吟霜,快出来,有客人来访。”
      一位粉衣女子缓缓转过花篱,满面含笑,她的腹部微微隆起,竟已怀有身孕。
      胡生快步迎了上去,携了她手,向罗远道:“贤弟,这便是内子杜氏。”
      罗远刚想见礼,却见胡生向他使眼色,这才记起他要自己不可说话,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却依约没有开口,只长揖到地,神情恭敬。
      杜氏形容秀丽,体态优雅,因在孕中,见了外人,不免略略有些窘迫,低声埋怨胡生一句,胡生笑道:“无妨,我这贤弟跟我一见如故,便如亲兄弟一般,娘子不必见外,只当自家人便了。”
      杜氏微微一笑,神态便也如常,招呼罗远进屋奉茶。
      窗外天高云淡,屋内纤尖不染,阳光斜斜照在正在烹茶的杜氏身上,给她笼罩了一层柔柔的光晕,愈发显得美人如玉,更难得的是她与胡生两情和谐,在外人面前虽不显亲昵,但偶尔的眼神交融、会心一笑,将彼此的深情表露无疑。
      罗远着迷地望着杜氏,觉得她言语温柔,神态可亲,行止端庄,落落大方,十足是他心中完美女性的典范,忍不住好生感叹,怎么胡生便这般有幸,娶得了这样美好的妻子,着实令人羡慕!回想自己,虽也有一妻二妾,却何曾享过这般温柔之福!
      三人吃茶闲聊,其乐融融,罗远惊奇地发现原来杜氏博学多才,不仅精于音律,更兼擅长书画诗词,房中悬挂的多幅字画,都出自她的手笔。胡生得意洋洋地指着墙上一幅巨大的中堂向罗远炫耀:“贤弟,你看这幅水墨秋声,可还入眼么?”
      罗远细细端详,巨幅的画面气势宏伟,仿佛千峰万壑尽收于数尺之间,浓墨处淋漓森森,疏朗处平白茫茫,山水相间,云雾缭绕,斜上一道归鸿,将画中意境延伸到天之无尽处。
      罗远出身世家,虽无长才,毕竟见多识广,眼力极高,他心中将这画赞美再三,却苦于开不得口,无法正面颂扬,正是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话吐露不出,实在好生尴尬,暗地里瞪了胡生一眼,心想你这是出的什么鬼主意,为什么偏不许我说话?
      胡生只做不见,他早对妻子说明,罗远先天不足,可听而不可言,博得了杜氏一片怜惜,对罗远格外亲切,直如自家兄弟一般,言笑宴宴,毫不拘泥,令罗远非常感激,对胡生的怨气便也消散大半。
      不知不觉天色将晚,杜氏亲自下厨煮了饭菜,手艺精妙,颇具匠心,色香味俱佳,尤其以花果入菜肴,与众不同,让吃腻了山珍海味的罗远胃口大开,赞叹不已。
      胡生频频劝酒,罗远不知不觉喝得高了,眼见杜氏如此美好,不免感怀于内,拉住胡生哽咽不已,数次想要开口,都被胡生用话岔开了,杜氏见他醉酒,展颜而笑,那神情便如亲切的大姊姊望着胡闹的小弟一般,让人不由自主感受到她的宠溺,陶然其中。
      罗远借酒壮胆,便讨了笔墨写道:欲求嫂嫂一幅字画,以慰相思。
      这话已经有些愈越,若非罗远半醉,只怕胡生与杜氏都会不悦,此时见他醉态可掬,胡生只是一笑,杜氏也未在意,欣然提笔,瞬时便成一画,又题了一首词在上面: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侯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点黏地絮。
      《宋·周邦彦·玉楼春》

      胡生待墨迹稍干,便将画卷了起来,送给罗远,罗远握在手中,禁不住心头翻涌,眼中浮泪。杜氏温柔多才,体贴可意,得妻如此,夫复何求?青山悠远,小宅温馨,男人纵有万般豪情,最盼望的,不也是归家之后,有这么一个可心的人儿陪伴么?然则这样的缘分,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罗远心头酸楚,旁人看他风流倜倘,身份高贵,实际上每日里除了醉生梦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家中有钱有势,他却身不由己,连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妻妾一个一个娶进门,竟都是权势结交,自己想要轻松一下,还得出门去青楼妓馆……
      他垂下头,掩住一腔黯然,半晌才抬起头来,又向胡生邀酒,两人直喝到酩酊大醉,尽欢而眠。

      次日罗远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块大青石上,他的马正在不远处吃草,空山寂寂,四野无人,昨日的种种,竟似一场幻梦,他怔忡半晌,突然摸到手边一卷素帛,打开一看,正是杜氏夫人所做书画,墨迹俨然,证明他脑海中的印象并非是梦。
      然而胡生何在?自己又为什么睡在树林边缘?杜氏何在?那温柔娴雅的身影,如何能再得见?罗远登高远眺,扬声呼唤,东寻西找,却觅不到半点头绪,只好垂头丧气地下山回城。
      一路上他无数次把怀里的画卷拿出来看,好证明自己昨晚并非做梦,一遍遍回想杜氏的音容笑貌,倾心不已,颠倒无法自持。
      回家之前,他特意来到京城装裱字画最好的致远斋,吩咐把这幅画细细裱起,配了上好的沉香木卷轴,望着悬在墙上的书画双绝,他神思有些恍惚,仍在回味昨日受到的温柔款待,是耶非耶?无法判断。
      突然听到一声惊咦,接着有人走上前去,细看墙上字画,随即转头大声问道:“这是谁的画?”
      店中伙计忙道:“是罗小公爷带来的。”
      那人瞪眼道:“哪个罗小公爷?!”
      伙计悄悄一指,罗远便和那个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吃了一惊,罗远略觉尴尬,那人却勃然大怒。
      原来这人不是别个,却是杜府大公子杜慬。
      杜罗两府自从七年前吟霜退婚一事,早已势同水火,直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不想今天出其不意,竟在这画斋中碰了个对面。
      杜慬冷笑道:“罗公子好手段,竟做起盗墓贼的勾当!”
      罗远吃了一惊,怒道:“此话怎讲?”
      杜慬一指墙上的画,森然道:“这画本是我家小妹所做,数年前随她入土,如今却怎地跑到罗公子手上?”
      罗远大吃一惊,喝道:“胡说!”
      杜慬道:“我胡说什么,你看看这落款,那还有假么?”
      罗远忙凑过去细瞧落款的小字,果然是彖书的“吟霜”二字,更令他惊出一身冷汗的是,落款的时间,竟然……是七年之前!
      难道说,昨日的奇遇,竟然是……罗远打了个冷战,面如土色,两腿发软,险险便要晕了过去。
      杜慬还在一边愤愤不平:“想我家小妹是多么温柔多才的一个好姑娘,偏生天不假年,被你活活气死,哼,她泉下有知,必不会饶恕于你!”
      罗远想到由于自己暗中陷害,吟霜失明而被退婚,据说她心高气傲,竟是活活气怒而死,那……自己这罪过,可委实推托不得,他越想越怕,眼见得那幅字画黑白分明,似乎杜家小姐的面容从中浮现出来——果然便是胡生之妻杜氏!
      罗远大叫一声,夺门而出,仓皇逃回自己家里,大病一场,数月方愈。
      病中他前思后想,越想越不对劲,满腔的疑惑无法开解,终于带了数名家将下人,赶到西山之上,循记忆去找那座山间宅院,然而山路迷转,竟是遍寻不见,直到暮色苍茫,峰回路转,才突然发现一排长长的枫林,直似一道高墙,枫叶早已落尽,满目萧瑟。
      “是这里了!”罗远大叫,催马过去,转过高树,记忆中的院墙并未出现,却有一丛已经枯黄的竹林——其后一道花篱,也已枯败,再向后,赫然一座高坟,坟前石碑上刻着几个字,罗远一见,大叫一声,倒撞下马。
      众从人抢上扶起,只见他脸色腊黄,气息微弱,竟已昏厥过去,再看那碑上文字,简洁明了——杜氏吟霜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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