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随》悠闲

5、第三章 赌约

　　庆安十五年，十二月，斗箓县。

　　连续数日的暴风雪使得城墙外的积雪足有两尺深，官道上没有半个行人，只有北风在呼号。

　　看守城门的卫兵将城门半开，在城门后避风的地方生起一堆火，围拢着烤红薯。这种行为本应全体处以四十军棍，并罚俸半年。但上官们都窝在城楼上喝酒，这个时候，谁也不会下来监督他们。

　　突然有一人侧头仔细听了听，道：“好像有马蹄声，要不要去看看？”

　　众人竖起耳朵，除了风声半天没听到别的声音。另一人拍了那人一下，“这种鬼天气能有什么人来？！哦，我说癞子，你小子，不会是想乘机偷吃吧？”

　　“怎可能……”

　　立刻有人揭穿他：“上个月你不是用这办法骗走了北军的守卫，摸了那小蛮子一把？嘿嘿，说起来，那小蛮子看着嫩生生，滋味怎么样？”

　　癞子舔着嘴唇一脸回味状，“要说那滋味啊……”

　　话未完，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其中夹杂着武器交击的金铁之声，“乒乒邦邦”的分外激烈。

　　众人闻声立时色变，寻常的路人绝对不会携带武器，更不可能在城门口斗殴。想到近日传言南面青沣郡有盗匪作乱，难道是有盗匪流窜至此？斗箓县距京城不过快马一日路程，平日基本太平无事，若有事也多半由驻扎于不远处的虎贲营处理。于是这些地方守卫便也疏于操练，除了用刀威吓进出城门的普通百姓，索要点“私税”，他们莫说是上战场，即使真刀真枪的械斗也从未经历过。

　　众人面面相觑了半晌，此时，那声响已经近在咫尺了。癞子咽了口口水，轻声道：“我听这声音，也就两人在打斗。要不，咱们，一起，瞧瞧去？”

　　“妈的，干了，咱们这么多人，还制不住两个人吗？！抓住了一个贼人可是能官升一级的啊！”

　　于是众人把火熄了，互相壮着胆子，紧握着手中的武器，从城门后悄悄探了出来。

　　城门口的空地上，两匹马正战在一处。枣红马上的骑士使一竿铁抢，舞得虎虎生风；而另一个骑在黄鬃马上骑士则使一柄马刀，横劈竖砍，刀光闪闪。突然，枣红马上的骑士出人意料地往后一倒，躺在马背上躲开对方斜劈而来的刀，同时右手一枪扫了过去。那人也真了得，一勒缰绳，跨下的马匹竟直直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枪尖。正要拨马上前，没想到那铁抢去势不减，在空中平平划过一个半圆后，使抢的骑士也不调转枪头，只一缩，枪杆尾部重重撞击在正挥刀攻来的对手胸口。那人闷哼一声，手中的刀脱手掉在地上，捂着胸口伏在马上大口喘息。他的头巾中散落出一撂发丝，细看竟是淡淡的金色。

　　这一系列动作全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门卫们看的目眩神迷，呆怔在城门口，完全忘了原先的目的。

　　“啊呀，抱歉，抱歉，打得兴起，忘了你胸口有伤，没事吧？”枣红马上的骑士收起铁抢，抓着脑袋上的乱发，对捂着胸口的那人大声问道，声音出奇地稚嫩。

　　众人这才回过神，互看一眼，这两个人绝对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生官发财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那还等什么，扯呼！

　　转身刚要逃离，却听那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等等！”

　　众人心头一颤，僵在了原地。

　　枣红马上的骑士拨转马头，一挥铁枪，直直指向癞子，“喂，你！”

　　癞子脚下一软，“扑通”坐倒在地，浑身颤抖地看着离鼻尖不到兩指宽的雪亮枪尖。

　　“嘿！”骑士轻笑了一声，收回铁枪，“城里最好的大夫在哪儿？给我们带路。”

　　“啊？”癞子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茫然抬头。这才看清马上的骑士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半长不短的头发被胡乱束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笑嘻嘻地打量着他，露出嘴里的虎牙，显得尤为稚气可爱。但癞子注意到这少年身着的戎服右肩佩戴着北军的校尉幡，这个少年竟然是统领着整整一部精锐人马的将官！别说自己这个看守城门的地方小兵，即便是城楼上那些上官中官位最大的也比不过别人的一个手指头。

　　秦峥见坐在地上的兵士看着自己直愣愣地发呆，而其余人也是呆若木鸡，不由有些不悦。心想还没进京城，这些个士兵就散漫到这个地步，真不知那全部由公子哥组成的禁卫军会糜烂到什么程度？！想想自己怀里的那份征调虎贲营的调令，秦峥更是火气上扬，心中大骂，他妈的，老头子闯了祸溜地倒快，竟要小爷我给他擦屁股！语气顿时沉了下来：“混账东西！傻看什么？！还不给小爷带路！”

　　癞子被少年神色中闪过的厉色骇得一凛，还没想明白这位大人变脸怎么如此之快，便不由自主应道：“是，大人！”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低头在前引路。

　　“混账！你脖子断了？！把头抬起来！”秦峥厉声喝道，

　　“是，大人！” 癞子忙抬头

　　“干嘛弓着背？！信不信小爷我让你再也直不起来？”

　　“是，大人！”癞子挺起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那些泥塑木雕般的士兵。

　　秦峥这才觉得顺眼了些，转头对那捂着胸口的同伴露齿一笑：“乌延拓，刚才如果你从背后攻击我，我说不定就输了。怎么，伤口太痛了，连刀也举不起来了？”

　　乌延拓抬起头来，古铜般的肤色，眸子在阳光中呈现出深绿的色泽，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处于崩紧的状态，使得原本硬朗深刻的五官更显冷峻。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兀罗人可不是不讲信义的南蛮子，这种卑鄙的事情，我们做不来。”

　　秦峥心说这种事情你们兀罗人的皇帝可是做的熟练的很，老头子虽然对那秘密协定的具体内容闭口不提，但宇文擎被乱箭射杀，黑兀罗灭族的消息已经在北疆传得沸沸扬扬。有点头脑的人多少都猜出了其中的内情，相信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两位应该也知道了真相。不过，秦峥并没有兴趣用这个来打击乌延拓，只是不在意地摆摆手：“啊，随你怎么说。不过你放心，在进京城之前，你如果能把我打下马，我一定会遵守约定把你和你的同伴送回北僚。只是，还剩一天的路程，要抓紧时间哦。”

　　乌延拓闻言狠狠瞪着得意洋洋的秦峥，这家伙简直是怪物！当初答应这个赌约便是看他年纪幼小，又重伤未愈，他的骑术武艺再好，也不可能打败比他年长又身高体壮，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自己。没想到，一个月的行程中，开始还有几次凭借骑术差点将他击下马，越到后来越是吃力，最近几天甚至在骑术上都渐落下风。尤其可恶的是，这小子恢复力惊人，自己胸口的刀伤由于用力过度还有反复，而他的肩背被长箭贯穿，现在却活蹦乱跳，没事人一样。

　　秦峥对他挤挤眼，晃了晃手中的铁枪，“你想违反约定么？当初可是说好不能在城里动武的。”

　　乌延拓铁青着脸，转头不再理他。

　　秦峥也不以为意，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心里头得意着自己的英明决定。

　　晚照亭一役，他的父亲率七千精骑以逸待劳，偷袭一万五千士气低落毫无防备的疲惫之师，尽管如此，还是被宇文擎率三千人突围而出，其余的一万二千人无一人投降，全部战死。父亲的七千骑在对方近乎自杀的攻击中竟然折损了将近六成！可想而知当时战况的惨烈！秦峥想来就唏嘘不已，自己那时正在重伤昏迷之中，错过了这场大战。如果是小爷我亲率一部人马，嘿嘿，至少也能让宇文擎再多留下两千人吧？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乌延拓则是打扫战场的时候，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当时同时找到的还有十来个身受重伤却还有一口气的僚国人。不过，战后经过医治，活下来的也就眼前这人以及留在北疆养伤的另三人。

　　僚国人个个精于弓马，其中以黑兀罗的黑炎军尤为出众，秦峥对此垂涎已久，怎可能不抓住机会，找他们切磋一番？当他发现乌延拓会说藜京官话，而且受伤较轻后，便天天去缠着他，无奈人家根本不理他。此时，他接到了京城的调令，灵机一动，便提出了这个极具诱惑力的约定：在到达京城之前，除了在人口稠密的城市内，只要他能把自己从马上打落，自己便把他和他的所有族人送回北僚。反之，自己就要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至于这些性命怎么处置么……秦峥贼贼一笑，那便是自己的问题了。

　　于是，一路上，两人打打停停，硬是把骑马只需半个月的行程拖成了一个月。果然，秦峥从中受益匪浅，乐得他晚上睡梦中都会笑出声来。

　　正沾沾自喜之际，前头引路的癞子大声道：“禀大人，医馆到了！”

　　秦峥点点头，翻身下马，三人一同走进医馆。

　　老大夫眯眼检查乌延拓胸前的伤口，长长的伤口从左胸一直蔓延到右下腹，若再深一些，便是开膛破肚，足可见当时的凶险。伤口已经愈合，长出了粉红的嫩肉，但现在胸口处重又渗出了血丝。老大夫开始重新上药包扎伤口，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养伤期间的种种忌讳。

　　秦峥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不再听那老头啰嗦，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箭头把玩。

　　箭头呈黑色，比普通的箭头长了整整一寸, 由上好的精铁打造，坚硬无比。其上三个带着血槽的锋利翼刃，它们的尾端稍稍挑起，形成尖锐的倒□□，就像怪兽狰狞的獠牙，时刻都准备着择人而噬。秦峥眯着眼，细细体会其中蕴藏着的威力，回想那个已经回忆了无数遍的情景。

　　彼此间隔着攻城的一万士兵，漫天箭雨，整整两百多步的距离，以及城墙上下七丈五尺的落差，那人竟然可以自下而上连续两箭射中自己。第一箭擦过自己的脖子入石三分，而第二箭明显算准了自己会躬身躲避，而稍稍偏下。幸亏自己躲避时侧了下身子，否则就不是肩背贯穿，而是在胸口留下个血洞吧？做到这些，需要怎样的臂力，眼力和惊人的箭术？！

　　当秦峥从乌延拓口中知道，射出这两箭的是个比自己还小了两岁的少年时，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同时，秦峥也知道困龙城辅楼那场大火之后，父亲埋伏在宇文光身后的两千人将没有陷入火场的兀罗士兵剿灭一空，他恐怕也是葬身于乱军之中了。为此，秦峥扼腕了许久，如果能和他面对面较量一场，那该是何等的快意！而现在，自己只能借着这个箭头神往一番了。

　　突然，一声轻呼打断了秦峥的思绪，“呀！他是兀罗蛮子！”

　　秦峥一惊回头，见那引路的士兵诧然盯指着乌延拓的裸露的背部，那上面纹着一簇黑色的火焰。

　　见已包扎完毕，秦峥挥退了老大夫，问道：“你见过那纹身？”

　　癞子应道：“回禀大人，小人见过。上个月从北疆有两百个士兵经过这里，刚好是小人看守城门。他们还押解着一队犯了事的士兵，其中有一个皮肤比……比……豆腐还白。小人听到看守士兵的谈话，才知道是个兀罗来的小蛮子。”

　　秦峥一皱眉，困龙城确实在两个月前向京城派遣这样一个队伍。但是，那只是押解一些被北僚收买的细作，都是大聿国人，并没有听说其中一个是兀罗人。而且兀罗人的战斗方式是至死方休，那个时候，一波进攻过去后，留在困龙城上的兀罗人没有一个是活着的。晚照亭之役之前，从未听说俘虏过活着的兀罗人。

　　癞子还在继续道：“小人一时好奇，趁着别人不注意，靠近了看他，在他的背上就看到了纹身，和这个一模一样。厄……仔细看，还是有一点不一样……那个纹身的边缘是红色的……”

　　最后这句话刚出口，一直沉着气听癞子说话的乌延拓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大吼道：“你看清楚了，是红色的？！”

　　癞子心里害怕，立刻使劲点头：“是，小人看得很清楚，是红色的！”

　　“那么他的眼睛呢？你有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乌延拓急切地问道。

　　“他闭着眼，小……小人……没看到。”

　　“闭着眼？！”乌延拓收紧了手指，大声问，“他为什么闭着眼？！还有，你怎么能看到他背上的纹身？这样冷的天，他的衣服呢？你说，你快回答我！！”

　　癞子双腿乱蹬，脸憋成了紫色，张大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秦峥终于开口道：“松手，乌延拓，他快没气了。”

　　乌延拓松开手，但眼睛还是死死盯着癞子。

　　癞子在两道凶狠的目光下浑身颤抖，小心翼翼道：“小人好像听说，他的眼珠子是绿色的！”突然他瞪大了眼，看着乌延拓的眼睛，“啊！你，你的眼睛也是绿色的！你，你果然是兀罗蛮子！”

　　乌延拓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后半句，沉着脸，厉声喝道：“为什么闭着眼？你怎么看到纹身的？”

　　癞子悄悄往后退了几步，目光四处乱飘，吞吞吐吐道：“那个……是……他光着身子……按在地上……被……厄……被……大伙儿轮流……操……”

　　乌延拓一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话里的意思，顿时怒火中烧，大吼一声提刀便要砍癞子。

　　“锵”的一声响，秦峥的铁抢挡住了乌延拓的刀，心里却在暗叹，果然如此。

　　其实在听到癞子说看到背上的纹身时，他便有不妙的预感，毕竟这种事在军队里也并不十分鲜见，尤其是长年驻扎在战事频繁的北疆的军队。军中不可带家眷，以士兵的微薄俸禄又不可能经常上窑子，所以军中那些长相秀气纤细又没什么背景的年轻士兵，便常常会成为其他人发泄多余精力的对象。即便是以秦峥的身份，当年初入军队，也被几个不长眼的骚扰过，只是都被他揍趴下了就是。这样的行为被上官发现自然是重重责罚，但也罪不致死，如果是对敌军的俘虏，更多半睁只眼闭只眼。况且现在，并非是在北疆军中，光天化日在距京城不远的城市内，纵容外族人行凶杀死本国士兵，即便是秦峥的父亲也无法遮掩过去。

　　所以秦峥出手挡住了情绪激烈的乌延拓，淡淡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在城内动武，你便输了。你想用族人的性命来交换这个人吗？”

　　乌延拓狠狠盯着秦峥，握着刀柄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愤愤地放下刀。

　　秦峥转过头，对癞子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准隐瞒！”

　　一天中备受数次惊吓的癞子似乎也已经有些习惯了，他很快便回过神，瞄了一眼脸色阴沉的乌延拓，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回禀大人，小人还听说，那小蛮子一路上逃跑了几次，伤了他们十几个人。所以，他们把……把……他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

　　秦峥看了眼乌延拓，他的五官已经因为愤怒而扭曲，但并没有动手的迹象。秦峥继续问道：“他们有没有提把人送到哪里？”

　　癞子摇了摇头，随即又点头道：“小人只隐隐约约听到……藜京……应二爷……什么的。其余的……小人就不知道了……”

　　应二爷？还是……殷二爷？……秦峥隐隐地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乌延拓突然开口道：“那个约定，你一定会遵守吗？”

　　秦峥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当然。”

　　乌延拓冷冷盯着他：“那么你要记住，赌约里包括的是我的‘所有’族人。”

　　秦峥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大叫一声：“啊！你不会是还要加上那家伙吧？！”

　　乌延拓已经转身向医馆门口走去，头也不回道：“快走吧，我等不及要把你打下马了。”

　　秦峥眨眨眼，露齿一笑，道：“尽管放马过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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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癞子-斗箓县城卫
秦峥（非战）-北军校尉
乌延拓
8.19.米人看么？米人看么？
啊……偶果然不适合写原创……
蹲地画圈ing……
8.20.终于登陆上来了！把第三章更新完毕~实在是……唉！怎么贴文比写文还痛苦的说……
想想，还是把文章类型改了一下，毕竟虽然主角是bl，但从整个文的比例而言，应该是不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