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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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伤不起的时代……
洋面上海风炙热，呼啸而过，时不时夹杂些腐朽的腥气。在塘沽港口上岸时，杨雨才将捂了一夜的帕子搁回手袋里，整一整领子上的绢花，把项链上的坠子移到胸口，再一摸耳垂上的坠子，忍不住笑了一笑。下船时的人流好比遇上香木的白蚁，挤掉一只耳环是极平常的事。她摘下另一只，塞进手袋里跟帕子一同包好，又转过头望一眼海平面，水天一线处泛起丝丝白沫，海浪翻滚如松涛，她也知道那底下的暗潮更要汹涌百倍。
可是再汹涌的洋流总也抵不过时代洪流奔腾的速度。
她出国那年尚是光绪朝，后来改了宣统，小皇帝在位子上才坐了三年，再后来就索性连逊清也亡了。之后是民国，又是一个三年，临时大总统也升作大总统，最终仍是耐不住，终究还是穿了一回龙袍，洪宪元年维持了百来天，又没了。这点消息有些是她在报上看到的，有些是从曾治的信里，最后一封的邮戳是三年前，那年他发达了，再未给她写过信，越洋电话倒是偶尔有打来。吃着公家的粮，使着公家的银子，连与她说话都是一派公家的口气了，再没有三年前那般的亲近。
她叹一口气，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三年后的今天，杨雨回到故国的土地上，山川未改，城郭依旧。天津建城已近三千年，英吉利租界也在这里占了五十来年，墙子河上泊满了军舰轮船，驻军的岗哨设在各个出口，她捏着通行证的手心里满是虚汗，心上惴惴不安，他说了板定要来的，却不知他是自个儿来，还是遣个人过来？才嘀咕着，背后的人潮就一鼓作气将她挤出码头，好不容易停下步子歇口气，又一滚浪潮过来了，只得再半推半搡地跟着前面的人埋头走。
这样低着头留神脚尖，一直走到临近的大街上，忽听得耳边一声轻呼，杨雨仓促抬头，才晓得是撞在别人身上了。她忙不迭道歉，连说了几声对不住，方觉着不对劲，眼前这穿着藏青色军服的人分明是……
“太太！”那军士当即立正，略一鞠躬，接过她手上的提箱，旋即转身让开，他身后站着的果然是曾治。杨雨几乎是以惊异的目光来打量自己的丈夫，他有点弓着背，身上套的那件棕色绒线衫腰身里松松垮垮的，袖管却像是缩了水，牢牢箍在手臂上。他与她出洋那年相比更瘦了，眼眶微黑，眼袋也有点儿深，肤色黄黄的，脾胃上的毛病非但没医好，反倒像是严重了些。她不禁退后一步，心想着眼前这打扮得如同老妈子一般的男人真是他？自己当初怎么就嫁了这样一人呢？杨雨每每回想起那个时候，觉得一切都是不可思议。
“太太！”军士又喊她一声，杨雨心不在焉地点头答应着，犹豫了半天，还是上前握住了曾治的手。那手温软，骨节分明，摸着好似捏了一块玉一样，她记得旧时祖母佛堂里的千手观音像，是玉镏金的，抚上去邦邦硬；又想起在国外跟男人跳舞时抓住的手，多是毛茸茸的，远不及这只手那样清爽干净。她眼里难过得浮起泪，那会儿他多精神多好看哪，自己领着他回家时，家中亲戚都夸他漂亮，眉眼生得不一般的好，用她父亲的话来讲就是龙额准目。她还笑话说谁家还用这种词眼来形容人？现今再看，这样憔悴的人怎就能当得起那样的赞誉了？
杨雨在心中不住叹气，默默地随他牵着手过马路，街对口停着部汽车，挂的应是海军部的牌子，军士打开后车门，让二人都进去坐稳妥了，才去前头驾驶座。杨雨看了一会儿路两边的梧桐，如云如盖，车子朝前开，它们就陆陆续续向后面撤去，步调一致，井然有序，仿佛是曾治带着的那些兵，连动起来的时候都是悄无声息的。她这才想起旁边还坐着个人：“你部里的差事不忙？倒是有空亲自前来，跟你们部长请过假了？”
身边那人总是一股子的懒劲，站着时驼背，坐下就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陷进坐垫里去，说话也是懒洋洋的：“这倒是不用。”
“不用？”她冷笑一声，扭过头去故意不看他那双似睡非睡的眼，“那你抛下我的时候又怎么用得着了？不是说军令如山的么？一声不吭从家里跑出去，连给你备下的箱笼行李都不要，你当我是要卖了你还是吃了你？”她越说越大声，也不顾前座开车的军士不住地朝后视镜里瞅他俩看，“我这次回来是定要与你离的，谁管你家那什么老规矩——不得休妻？我倒是宁可犯了七出让你家老太爷请下堂去！”
她胡乱发着脾气，一心要将这几年的恶气都吐出来，腮颊上火辣辣的，一阵阵潮红上涌。曾治侧着头端详她，两条秀气的长眉，挺翘的鼻子，见过她的人都夸她洋气，一看就像是该漂洋过海的，所以她果真就去了大洋彼岸：“那又是谁不声不响就出国的？你连国门都出得，我却出不得家门？”
杨雨的怒气一齐上来了，他总是这样，她再怎么伶牙俐齿，总规是辩不过他，等再要理论，却不知从哪里论起得好，是以只得败下阵去，另起话题来搅和局面。从前他总笑她是惯会顾左右而言他的类型，连与人对掐都不会，跟他结婚以后好歹学了些招数，脸皮子也厚了，交际场上有人调笑她，她也不再红着脸躲去他后背抓着衣角。她一日日地精干起来，比起在家当姑娘时的羞涩，婚后的曾太太是出了名的时髦又活泼，背地里塞来的情书比在学校的时候还多。她忍着笑将那些信递给他看，他又笑话她是翅膀硬了，早不是当年初见时候的那个小豆儿……
她的心一点一点的软了，目光又投到窗外去。窗外的天色灰白，乌压压的云渐渐覆盖上来，令这将雨未雨的天显得格外阴沉。她一手攥紧手袋，另一只手慢腾腾地伸进去揉搓那块绢织的帕子，就像揉的是自己的心窝一样。她说：“今天回去就将婚书烧了罢，签下离婚书，明儿再去《大公报》上登条讯，就这样和和气气散了，对大家都好。”
等了半天曾治也没有出声，杨雨将手从袋子里抽出来搁在腿上，那耳坠子上的宝石咯得她手疼，她的脸还是朝向车窗外：“你是爸爸认定的女婿，爸爸替我陪嫁来的东西我也一样都带不走，你欢喜就留着，不愿意要的不拘送人还是丢掉，都随便你。只是我自己的银子，虽不多，可我总要带着走的。我娘的嫁妆全给了我，我也不能就这样不要了，回头锁上，托银行保险柜里去。”
他还是不做声，歪在座位上像是眯过去了，杨雨气不过，恶狠狠地推他一把，曾治打了个呵欠醒来，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就这些？”她咬着牙说就这些，他便又阖上了眼，“那就这些罢。”
杨雨总算泄了气，如释重负一般，也学着他的样将身子软在后座里，偏过头，玻璃窗上浓浓一层水汽，整条街都笼在蒙蒙的雾里，汽车缓缓停在一栋洋楼的镂花铁门前，地上梧桐的叶子占了灰，叶子底下爬着几只蚂蚁，一只琥珀色的大猫慢条斯理地从树叶旁经过，嗅也没嗅，就这么大摇大摆过去了。她跨出车门，下意识看天，却是阴霾散尽，重新放了晴——连那大片的雨云也没理睬她，自顾自地过去了，去往下一个城市。
于是她以为，一切都要过去了，自己也再也回不到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