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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奔 ...

  •   樊将军的人头挂于城楼之上,已有三日了。而景王的棺椁也于前日下葬了。
      这日三更刚过,原景王府的小厮小云便偷偷从景王府后角门出来,灯笼也不提一个,摸着黑挑了偏僻避人的小路,进了城南一片贫民区,做贼般鬼鬼祟祟穿过纵横交错的狭窄胡同,来到一户鬼屋般的房舍前。
      小云摸了摸胸口,深吸一口气,然后下定决心一般,抬起手,敲了敲面前摆设一般半塌的门。
      三下长两下短,等了半盏茶的工夫,里面才幽幽传来一声:“我家不买果子。”像是夏日傍晚张妈讲给大家听的鬼故事里的勾魂鬼。
      小云吞了口吐沫,颤巍巍开口,声调都是斜的,“我是卖香烛的。”
      又等了半盏茶的工夫,那门才吱吱呀呀地开了一条逢,从里面探出一只鬼爪般枯瘦的手来。若不是事先知道那是人手,只怕小云要吓得晕厥过去。
      只见那手翻转过来,手心朝上,抖了抖。小云赶紧伸手摸进怀里,掏出一个白丝绢帕子,一层层展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进那手心里。
      那手握住东西,便缩了回去。门也随之关上了。
      小云心下忐忑,不知道那东西对方可会满意,等了又等,四更鼓敲过,便再也忍不住,又抬手敲了敲门,可这次等了许久却没听见任何回声。小云眼皮一跳,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由自主把耳朵贴了过去。
      除了秋虫的鸣叫声,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小云伸出颤抖的手,正要推门之际,没想到那门自己打开了,小云哇的一声吓得一屁股蹲坐在地。
      只见门里正中,站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男人,形销骨立,宛如鬼魅,更让人战栗不已的是,他腰里挂着一个用布包着的球形事物。
      男人低头看看小云,伸出手来,哑声道:“起来。”
      小云瞪大眼睛,鬼使神差般把手递了过去。
      男人将小云拉起之后,三步两步便将他拉进那门里。只见那院子杂草丛生,鬼影重重,在朦胧的夜色中,显得诡秘异常。
      “你……你带我去哪里?”小云见男人一言不发,只拉着他闷头往前走,不由脚都软了。那男人回头看他一眼,突然咧开嘴角,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饶是小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被他这突如其来恶鬼般的模样也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再也挪不开步子,跟被屠夫拉去刑房的猪一样,使劲往后缩着。
      男人看他模样,瘪瘪嘴,嘟囔一句:“你还要不要了?”
      小云闻言,不甘心地点点头,“当然要。”
      “那就老实跟我走。”
      小云缩了缩肩膀,踌躇着站起来,男人啧啧两声,上前一步,拦腰一把把小云扛上了肩头。小云“啊——”一声还没叫完,就被男人一把捂住了嘴巴。
      “再叫我就不给你了。”男人哑声嘟囔着,微微耸了耸肩膀,让小云靠得稍微舒服点。
      小云挂在男人肩上,在惨淡的月光下,跟着男人一路狂奔。而这男人却像根本没有负重,鬼魅一般,穿梭于大街小巷,飞鸟也似的左突右窜,不过一晃神,便飘出了南城,向着南面城门而去。而小云则一边咬牙忍受着腹部因颠簸产生的不适感,一边对匆匆掠过眼角的墙砖屋檐惊叹不已,若不是身下男人“呼呼呼”的规律深沉的呼吸声,他只怕自己真被勾魂鬼给勾去魂魄了。
      男人在离南面城门不远处拐了个弯,钻进了一处路边民居,还没等小云弄清身处何处,男人已经将他背进一座燃着一盏油灯的地窖中,把他放在了地上。
      男人动作并不粗鲁,饶是如此,小云仍旧胃疼得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跟我出城。”小云还没来得及问清何时才能把东西给他,却见男人不知哪时已打开了地窖一面墙上的一扇低矮的石门,那石门里黝黑一片,也不知通向何处。
      “什么?”小云向后缩了缩,还没退两步,背部已经抵到了石墙上。“我为什么要出城?”
      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的眼睛如琉璃般流光溢彩,一瞬不瞬地瞪着他,仿佛夜间动物在静静地潜伏着,等待着自己的猎物落入陷阱,充满了耐性和信心。
      小云被他盯得骨头逢里都冷风飕飕,最后只好放弃一般地问:“我跟你出城,你便把东西给我?”
      男人听了也不言语,只是从一旁取了根木棒,然后走到油灯旁,将整个油灯里的灯油都倒扣在了木棒的一端。随着“吱吱——”几声,火苗蹿起,照亮了一方冰冷的墙壁。原来那是男人早就备好的一个火把。
      男人向小云伸出一只手,示意小云拉住他。
      小云扭头看了看男人挂在腰间的球形布袋,终于伸手握住了那干枯的手。
      男人带着小云低头钻进了那石门之内,转身将石门又封上了。刚刚进去的一段路,通道顶端不是很高,小云要低着头,那男人则需要弯下腰。待走了几十步之后,通道越来越宽敞起来,小云得了机会,便抬头四处张望,只见这是一处挖掘不久的隧道,一旁的新土还泛着湿气,休整得也不是很平整,只是容得人通过而已。
      小云一心想着那东西,便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期间男人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举着火把,不急不慢地在前方引路。
      等终于从通道中钻出来时,小云扒开树枝掩盖的出口,回头一看,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们竟然穿过了南城门,到了郊外官道一旁的树林里。而那夜色中如怪兽般趴伏着的城门,紧紧地闭上了嘴。
      小云松开了男人的手,愣愣地盯着他腰间的布袋。“给我。”
      男人这次并没有为难他,伸手取下布袋丢了过去。
      小云赶忙双手接过来,像捧着王爷的琉璃盏一样,万分小心地抱在怀里。
      那球形物体发出一阵阵阴冷的腐臭的气息,小云却不管不顾,只是全身颤抖着紧紧地搂住,半晌,终于支撑不住,像紧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一般,跪倒在地,呜咽起来。
      “主子,主子,小的把樊将军找回来了……您再等等,小的这就送樊将军与您去团圆。”
      一旁的男人事不关己地抱着双臂看着他,等他哭得噎了声,才嫌麻烦一样,在一旁摸索了一番,然后寻出一堆捆好的干柴,铺开架好,把火把丢了进去。
      “烧吧。”男人拉了拉小云的袖子。
      小云肿着眼睛,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只是死死地搂着那布袋,并无动作。
      男人有点不耐烦,刚想伸手去捞那布袋,却又顿住,停了半晌,转而一把连人带布袋一起捞进怀里。
      “继续哭吧。”
      男人身上也有股腐臭味,但是跟那布袋不同,这味道热热的。是人的体温。
      小云挣了挣,男人松开了他。
      一旁火堆渐渐烧得旺了起来,映着男人蓬乱的头发和脏兮兮的侧脸。
      “谢谢你帮我。”小云冲男人低了低头。
      男人有点不自在地撇撇嘴巴,“谁叫你救过我。”
      小云苦笑一下,“只是一碗冷饭罢了。可现在,我却害你犯了重罪。若官府查过来,你只管说是我指使你去盗的就是了。”
      男人啧啧两声,甚是烦躁,“你管我!”
      小云眨眨眼睛,看向男人,男人马上偏开头,留给他一头乱发。
      小云看了看一旁的火,又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布袋,有点踌躇,又有些悲哀,最后终究是放手,将布袋放进了火里。
      那火掩了一掩,又呼呼地燃烧起来。布袋很快被点燃,里面的东西也噼噼啪啪地开始燃烧。焦臭的味道四散开来。
      小云的眼泪哗啦啦地就又流了下来。
      男人走到他身旁,不由分说地挥起袖子盖住了他的脸。
      那袖子也不知沾染了多少污秽,味道也难闻得很。但小云没动,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
      过了半晌,男人把袖子放下,小云看向火堆,那布袋已经烧得没了形状,只看得见红色的火焰激烈而狂热地舞动着,烧尽了这天下最最英勇的将军,和这世间最最真挚的爱情。
      主子啊,你最疼爱最宝贝的樊将军,从北塞回来了,他带着一百死士踏平了襄王府,替您报了仇了。您藏了一冬的状元红,我也替您送到樊将军面前了。您一定还记得樊将军出征那日,寒风呼啸,旌旗遮天,他身披战甲,高高地坐于马上,是睥睨天下、威风凛凛的大英雄,却于启程的号角响起时,回过头来,于千百人中,独独对您露出温柔蚀骨的微笑。是了,您一定记得吧。而将军离开那刻,在午门惨白的烈阳之下,他挺直了脊背跪坐在万人之中,对着冥冥中的某处,也是露出了这样的笑容啊。主子,您一定什么都知道吧……
      “这天底下,怕是再也没有像王爷和将军那般的痴心人了……”小云有点恹恹的,抬起袖子抹了把脸。
      “放屁!”却没成想一旁的男人愤愤地回了这么一句。
      比起气愤,小云更感讶异地看向男人。
      那男人瘪瘪嘴巴,“若是我,早早就把人偷出来,过神仙般逍遥的日子去了。什么国家社稷,什么功名利禄,全是放屁!”
      小云愣愣地看了男人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男人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小云,从怀里掏出一样事物,丢到他怀里。“这种东西,我才不稀罕。”
      小云这时才回过神,低头看向手中那通体洁白的祥云形状的玉佩,那是王爷临走前送给他的,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不过,再重要的东西,也比不得他的主子和樊将军……
      “为什么?”小云呆呆地望向男人,“我再也没有比这更贵重的东西了……”
      男人抓抓头发,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个圈,嘟囔了一句,“所以才还给你嘛……而且……你其实有更贵重的东西……”
      小云沉吟着,想着自己身无长物,除了这玉佩,怕只剩这戴罪之身了。
      男人见他默默不语,早就不耐烦了,伸手抓了他的手腕,哑着嗓子,低吼一声:“跟我走吧!一直跟我走。”
      小云抬头看着男人,蓬乱的头发,褴褛的衣衫,肮脏的面庞,枯瘦的身形,只是这都城里随便哪条街口都可遇见的乞丐而已。而那乞丐却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小云愣了愣,才发现,那是男人在对他笑。
      那笑容,明明展现在一张乞丐的脸上,却如春风,如艳阳,如数九寒天的一捧融融炉火,烤炙得多绝望的人心都温暖起来,仿佛前方还有大把大把享用不尽的美好时光。
      小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笑。
      东方渐已泛白,一旁的火堆也越燃越小。小云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终于下定决心,将它丢向那堆火。
      可玉佩刚要沾到火苗,却堪堪被一只枯瘦的手给捞了回来。男人皱着眉头看着他,有点愤愤的。
      小云叹口气,解释道:“那是王爷的东西,让它跟樊将军在一起吧。”
      男人咋了咋舌,“笨蛋!就算你什么也不做,难道王爷就不是跟樊将军在一起了?”
      闻言,小云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男人。男人像是有点不自在,转开了视线,“我们要逃亡了,当然要留着这东西换钱啊!”
      小云呆了呆,突然忍俊不禁,低声笑了出来。
      是啊,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他家的主子和将军,一定一定也早就在奈何桥上相见了。那可是他的主子和将军啊,泱泱大国的无上权势和十万铁甲的赫赫威名都拦不住。那是没有任何阻碍能终止的爱情。无论他们身处何方。
      男人有点气恼地看着低笑的小云,把玉佩又还到他手里。
      小云点点头,“你说的对。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忙呢?”明明那么不屑,却还是帮他盗回了樊将军的头。这是要杀头的重罪,说不得还要株连九族。
      但那男人却一副烦躁的样子,张了张嘴巴,最后只是说:“烦死了。再不走天就亮了,到时候我还得把你也弄成乞丐的样子,要不然没法逃。”
      小云弯了弯嘴角,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鬼头,看着被逗弄得有点无措的男人,终于伸出手拉住了那鬼爪一般枯瘦的手。
      是如此温暖。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来了,漫漫红霞铺陈在东边的天际。男人脸颊红红的,不知是霞光映衬或是难得的羞赧,他快步如飞地拉着小云,穿梭过茂密的树林,向着东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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