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老七

1、待到春日

　　日上三竿的时候，小辰揉揉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今日是少爷的忌日，那个人一定会来。小辰洗了把脸，换上了当年在少爷身边做仆人时常穿的湖蓝色短衫，去镇上小酒坊打了一壶桂花酿，向花娘讨了两三枝桂花，骑着小毛驴上了青竹山。
　　青竹山虽说是山，其实并不高，山下有耕田的农人，山腰有种果树的村夫，山顶上是座少人问津的道观，被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团团围住，连灰瓦的房檐都难以寻见。小辰坐在小毛驴背上，晃荡着两条腿，腰间挂着酒壶，背上斜插着桂花，优哉游哉地顺着山路一路上去。途中遇见相识的邻人，嘻嘻笑着向他打招呼。
　　果然，远远地便看见了那人的马车停在竹林外面，拉车的棕色高头大马，正低着头寻着路边的野草逛去。小辰从小毛驴上下来，把缰绳细心地拴在路旁的一处矮树上，步行上去。
　　九月的天空，分外清爽。但行了半里路，还是累得他气喘吁吁，当终于看见林间的道观时，已经忍不住在路边休憩起来。小辰拍了拍酸疼的右腿，抬头望了望竹林上空透下的天光。阵阵清风穿林而过，整座林子瑟瑟作响，将竹林深处沉闷压抑的哭声掩去了。
　　“唉……”小辰不免叹气，“哭有什么用啊？”
　　就这样坐了大半日，晌午过后，小辰正低头打盹，被人从一旁摇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比这竹林的色彩更鲜翠的直裰，小辰抬头，模模糊糊，分辨着逆光里来人的轮廓。
　　“怎么睡在这里？”那人伸手想扶他起来，小辰摆了摆手，自己撑着胳膊，晃晃悠悠站起来了。
　　“萧公子，别来无恙？”小辰向那人拱拱手，一脸没睡醒的迷糊样。
　　姓萧的公子看了看小辰的腿，略略沉吟一阵，终究是问了：“这么远的路，干吗走上来，驴子呢？”
　　小辰傻笑一声，“换酒了。”
　　萧公子看着小辰腰间的酒壶，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到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掏出三张银票，递给小辰。
　　小辰接过，低头向萧公子道谢，然后转身向道观一旁的竹林深处走去。
　　“我送你过去。”萧公子赶上来，拉住小辰的胳膊。
　　小辰扭头看看萧公子，不免苦笑，“多谢萧公子。这路我熟悉……萧夫人还在马车里面等吧，您快回去吧。”
　　萧公子闻言，不由尴尬地将手抽了回来，张嘴想说什么的时候，小辰已经一拐一拐地转身离开了。

　　少爷的墓碑前摆了桂花酒和桂花糕，小辰将背上的桂花取下来，插在一只刚刚被水清洗过的长颈陶瓷瓶里，又把腰间的酒壶放下，摆在了祭台上。
　　“少爷，今年的桂花开得早，镇子里到处都是花香。”
　　小辰盘腿坐下来，伸手从祭台上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三月前我去了一次城里……听说秦姐姐……萧夫人……喜得麟儿，宴席开了一条桂花街，那桂花酒水一样，泼泼洒洒，整整三日，好不热闹。”
　　小辰将那桂花糕放回了原处，伸手摸了摸墓碑，从指尖传来的冰凉，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少爷……算了……这天大地大，现如今你已经自由自在，老爷锁不住你了，夫人也困不住你了，你一定要远远地离开此地……”
　　小辰抹了一把眼泪，不知道是在劝他家少爷还是在劝自己。
　　“少爷，还记得那年重阳，你和萧公子一起去赏花吗？那时候多好呢，风是暖的，花是香的，秦姐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眉眼弯弯……还有我的小驴子淌进河里，溅了一身泥水，那时你们笑得多开心……那时候多好呢，你就记住那时候的事情吧，那以后的种种，都忘掉吧……”
　　小辰眼波盈盈，恍恍惚惚又默默地坐了半晌，不知不觉日头渐西，风也凉了，从道观方向传来檐铃清脆的叮当声，小辰才勉勉强强站了起来。
　　“少爷，你求也求了，争也争了，可惜今世有缘无分，你且放下些吧……若来世见着，定要远远地离了那些人才好……”
　　小辰叹息一声，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那孩子叫穆青，少爷可喜欢？”

　　“我家少爷喜欢桂花，所以凡是跟桂花沾边的他都喜欢，桂花糕、桂花酒、桂花糖，他都爱。”
　　“那你喜欢什么？”
　　“我家少爷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萧公子看着那抹湖蓝隐在翠绿间，低头苦笑，“怎么现在却想起这事来？”
　　他抬起头，午后的阳光烈了些，沉进眼底，一片白光，恍惚中又看见年少时小辰和他家公子刘牧青乘着船从清河桥下穿过，他在桥上低头看去，他在船尾抬头望来，小辰憨憨地笑着，拉着他家少爷的衣袖，叫着“少爷，是萧公子”。
　　少爷，是萧公子……何时你能忘了你家少爷，牢牢记住萧公子？

　　小辰将一张银票交与道观的道士，嘱咐他们要对少爷的墓地勤加照顾，趁着太阳还未下山，急忙忙往山下赶。
　　右腿走了半日，现在已经酸疼难忍，只好走一阵便停下来歇歇。那次因放走少爷而挨打的事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腿伤却仿佛落下了，始终不见好。小辰有点后悔将小毛驴放那么远了，可是又十分惦记着那银两……
　　苦苦挨了半晌，终于走出竹林，停于路边的马车早已不见。
　　萧公子带着萧夫人回城了。
　　这次见他，知他身体康健，又有娇妻稚儿，城里有偌大的家业，定可平平安安过得几十年安稳日子。他不仅舍了家主之位去护秦姐姐的后半生，还为那孩子取了那个好名字，也不罔他与少爷朋友一场。
　　少爷没得到的好日子，他全可以得到了。世事无全好，却也有人能得到这半生无忧。足矣。
　　小辰想着，坐在了路旁的石头上。
　　足矣。再过两三日，就回老家去吧，用萧公子给的钱买处院子，植片桃林，种些蔬菜，藏几坛米酒，待到春日……待到春日……
　　“别哭了。”
　　闻声小辰抬起头，雾气弥漫的视线里，是那鲜翠的直缀。小辰忙抬手揉揉眼睛，看向来人。
　　萧公子迎着落日的余晖，一脸温柔看得分明，不知是那暖黄光线的缘故还是那人微笑的嘴角的关系，小辰觉得暖洋洋的。
　　萧公子在小辰面前蹲下身子，抬起手像是想要伸过来，却半路转了方向，指向一旁，“小驴子我给你牵过来了，你骑它回去吧。”
　　小辰转头看了看小驴子，那家伙一脸无辜地甩着尾巴，抖了抖耳朵。
　　小辰一阵脸红，看也不敢看向对面的人，只好点点头。
　　“银票还剩多少？”萧公子却哪壶不开提哪壶，直问得小辰双手抖抖，颤巍巍从怀里掏出银票，双手奉上，“有一张给了道观的道士。”
　　“嗯……”萧公子并未接，只是歪头想了想，“还好，我以为咱们就要身无分文了。”
　　小辰好像没听清楚一样，迷惑地看向他，有点胆怯地问：“身无分文？咱们？”
　　萧公子微笑着点点头，“别怕。只要稍加时日，我定可挣一份比萧府更大的家业给你。”
　　小辰有点蒙了，不由自主抓住了萧公子的衣袖，“怎么回事？听你这么说，好像你被萧家赶出来一般？”
　　萧公子抬抬下巴，“是我不要萧家了。”
　　“呃？”
　　“呵呵，”萧公子拍了拍小辰越收越紧的手，安慰道，“放心。秦姑娘和你家少爷的孩子，我都已经安排妥当，刚刚她们已经坐着马车去南方，投奔秦姑娘以前楼里的小姐妹了，听说她们开了绣坊，还……”
　　萧公子话未讲完，便被小辰急急打断，“少爷的孩子？”
　　萧公子点点头，“嗯。你家少爷与秦姑娘的孩子，名叫穆青。”
　　小辰张大眼睛，再张大眼睛，仿佛看不清眼前的是梦境还是现实，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那孩子叫穆青，是少爷和秦姐姐的孩子……少爷虽然为情而死，但是秦姐姐没有辜负他，他千求万求求而不得的临安第一名妓，抛却了这万丈红尘的鎏金，终于洗尽铅华，要去抚育他们共同的未来了……
　　少爷终究是得到了。
　　小辰大哭起来。他家的少爷，被老爷打断腿也要爬去寻他所爱的少爷，终究是得到了。
　　萧公子慢慢地将小辰揽入怀里，有点踌躇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辰一定很高兴，为他的少爷……
　　“啊！”小辰哭着哭着，猛地从萧公子的手臂中挣出来，“那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你要离开萧家？”
　　萧公子愣了愣，有点窘迫地偏了偏视线，“我原本便想着待秦姑娘生产之后，好好将她安顿，然后……你不是已经离开刘家了吗？我……我是来找你的。”
　　小辰愣了愣，张了张嘴巴，半晌无言。
　　萧公子的额角滴下汗来，少见的不知所措，却也动也不能动。这副样子，像极了那日。
　　那日春光潋滟，少爷和秦姐姐泛舟湖上，他与萧公子在湖堤小亭里闲坐饮茶。小辰问，少爷和秦姐姐是一对了，萧公子吃不吃味。萧公子笑着摇摇头。小辰便奇道，像秦姐姐天人般的人物，多少世家公子挤破头地寻来，怎他不会吃味。萧公子便说，情缘二字最说不得，他自有他的心爱之人。小辰无限向往，追问，萧公子比他家少爷还英俊潇洒、才华出众，那他的心爱之人岂不是只应天上有。那时，萧公子便如此时这般，踌躇着，小心翼翼着，定定地看向了他。
　　彼时，小辰嬉笑着看向了远在湖上的少爷和秦姐姐。小辰心里酸酸的，心想那样的人物，定是谁都比不上……
　　萧公子不知道小辰的酸楚，就像小辰也不懂得萧公子的目光。
　　那时任谁也不知后来这些事，空负了多少时光。
　　小辰摸了摸手里的银票。
　　“这银票，我原本打算回乡下，置办一处院子，植片桃林，种些蔬菜，藏几坛米酒，待到春日……”小辰软软的声音终究响起，萧公子抓紧他的手，急忙盯住他看，“待到春日？”
　　“你喜欢桃花，爱食素，饮米酒……待到春日，便送与你去。”

　　青葱翠竹被夕阳镀上层层暖黄，瑟瑟风声穿林而过。萧公子在前面牵着毛驴，小辰晃着腿坐在毛驴背上。路上又巧遇那邻人，对方笑嘻嘻问：“你们回家啊？”小辰微笑着“嗯”了一声，只见身前人回过头来，眸子亮亮，嘴角弯弯。宛如初遇那时，晚霞中，他因崴了脚，一拐一拐随少爷从竹林出来下山，那人独自牵着小毛驴，优哉游哉地行走于路边，不知是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还是因着怎样奇妙的缘由，便转过身回头看过来。眸子亮亮，嘴角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