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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十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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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依旧醉熏熏地李佑,被淮南王府的侍卫接了回去。
隔天晌午,他依旧是一袭白衣出现在了聚福园里,赤玉连忙迎了上去。
“王爷,今日还是找之玉姑娘啊。”赤玉摇着团扇娇媚地说着。
赤玉这句话,我越听越不对味儿,怎么想怎么都觉得现在的赤玉就像个青楼的老鸨,而我就是任人刀俎的鱼肉。
李佑看了看扶着阶栏的我,“啪”地一声甩开折扇,然后一边优雅地上着楼梯,一边边开口朗声道:“掌柜的,上好的小菜和西市腔酒,送到之玉姑娘的厢房里。”
我紧紧攥住楼梯的扶手,目光跟随者李佑一直到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赤玉提着裙角,走上了楼梯,看着怔在原地的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他对你并未忘怀。”
我的心一紧,看着赤玉颇有深意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
淮南的雨,似一颗煌煌然的人心,不知岁月从何时开始,又能在何处结束。一个青衫男子打着油纸伞跑进了酒楼,他阖上伞,扫视了一圈大厅,然后目光落在了赤玉的身上。
只见那青衫男子身材高瘦,肤色白皙,五官轮廓分明清晰,他如云烟似的的墨发一泻而下。很奇怪的,寻常男子披头散发,总是要带着些张狂的味道,可是他这样反而清雅之极,绝无散漫的味道,明明都是散着的乌发,这个男子倒要比李佑显得温润如玉。
赤玉的身体很明显的颤抖了下。我看着赤玉不好的表情,也大致明白了个一二,这男子和赤玉绝对有关系。
那男子逐渐走近,我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庞,这个男子虽说不上俊朗翩翩,但是绝对会让所有人印象深刻。细眉如柳,长而微卷的睫羽下,有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眸。
赤玉紧绷着脸,看着那个男子,大声呵斥道:“方零山你给我滚出去。聚福园不欢迎你!”
那个男子停下了脚步,看着发怒的赤玉,然后一转身,我本以为他会走出聚福园,却没想到他找了个极偏僻的角落做了下来。
“小二,我要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方零山朗声说道,“老板娘,我只是来喝壶茶,喝完就走。”
赤玉因为生气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她压抑着自己的火气,“客官您进错店了。出门左转,第二个门脸才是茶楼,”然后他又看了看正在给方零山倒茶的小岩,大声说道:“小岩,还不给王爷把小菜和酒送过去。小心王爷等急了,砍了你的头”
小岩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骂,苦着脸说道:“早给王爷送去了。”
赤玉听到这,一个转身,拉着我的手就上了楼。我被赤玉牵着快速地上了楼,还时不时好奇地回头看了看方零山。
这方零山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惹得老板娘这么大脾气?
我的厢房里,李佑正像那日一样,优哉游哉地喝着酒吃着小菜。我正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谁知被赤玉狠狠推了一把,然后她动作敏捷,火速把厢房的门给阖上了。我连忙转身欲要打开房门,不料那个狠心的赤玉竟然把房门从外锁了起来。
我一脸无可奈何,只得作罢,转身看着李佑。
他不说话,回头微微冲我笑了笑。
既然事已至此,逃跑本就不是个办法。
“王爷,今天可别喝得酩酊大醉了,免得让王妃担心。”我走到窗前,打开格窗。
窗外的细雨还在飘着,雨水的清香合着满屋子的酒香让我熏熏然。
“傍水楼台美人笑,淮南烟雨金步摇,眉间朱砂点绛唇。”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手里擎着酒杯,玩味地说着。
我僵立在原地。
耳边只有雨珠滴落在水面的沙沙声。
他的微笑恍若淮南的阳光,灿烂又带着点暧昧。
“之玉姑娘,不陪本王喝几杯么?”李佑还是笑吟吟地说着。
“王爷,民女不会喝酒。”
我不看他,一阵良久的沉默。
他突然开口问道:“那个孩子是谁的?”
我蓦然转头,看着他,五脏六腑顿时在身体里翻搅着,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我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说道:“王爷,你说的之玉不懂”
“是真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他嘴角依然带着笑,可是眸子却幽暗冰冷地盯着我。
我尽量保持平静,艰难地在脸上扯开一个笑容,“是真真不懂。”
他听我这么说,哂笑了下,再不开口。
厢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西市腔酒的香味。我倚立窗前,有些微微细雨溅进格窗,濡湿了我的衣衫。凉风从格窗灌入,冻得我有些瑟瑟发抖。
“过来,站在窗前再吹出了病。”他的眸子中一片春水,温柔得让我瞬间就沉溺了进去。
这世间不论多少人对我再温柔,我唯独抗拒不了他。
我走了过去,他的手掌缓缓搭在我的后背,我的身体一僵。
他嗤笑道:“都被雨打湿了。”
他将那最后一杯酒咽下肚,然后摇开扇子说道:“之玉姑娘,本王还有要事要办,就不在这里陪姑娘赏雨赏美人了。你把湿衣服换换,别沤出了风寒。”
赤玉不知何时已经将房门的外锁打开了,他翩然起身,便走出了厢房。
看着他消失的身影,我心力交瘁地坐在了椅子上,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么?只能就这样一次次地错过么?
这场细雨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停了,方零山坐在大厅的角落里,在绚烂的霞光中,他浑身镶嵌着金边。聚福园一楼的大厅里弥漫着浓浓的茶香。有许多客人都围着他,时不时还发出啧啧称奇的赞叹声。
我走到赤玉的身边,看了看赤玉不好的表情,开口询问着,“老板娘,这人是谁?”
赤玉狠狠地绞着自己的丝纱帕子,忿恨地瞪了一眼方零山,大声说道:“是个神经病。”
那方零山明明是听到了,却依旧淡定自若,优雅如画。
我好奇这么多人为何围着他,便也凑了上去。
只见他被众人围着,娴熟地正在煎茶,煎茶是很讲究品性和手艺的,茶能静心、静神、有助于陶冶情操,去除杂念,这与提倡“清静、恬澹”的九州哲学思想很合拍,也符合佛道儒的“内省修行”思想。只有真正高尚的文人雅士才能泡出茶的韵味。
不一会儿,水已经煮到有“鱼目”气泡,他就娴熟地加入稍许盐巴,然后除去了浮在表面的水膜,接着继续煮水,当水烧到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即二沸时,他在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如此烧到釜中的茶汤气泡如“腾波鼓浪”,即“三沸”时,加进“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使沸腾暂时停止,以“育其华”。如此麻烦的步骤,这茶汤才算煎好。
他手腕轻点,一杯上好的茶已然恭敬地端到了我面前,香气四溢。我受宠若惊,这饮茶的第一碗茶汤是为最好,称为“隽永”,茶里的精华都在这第一碗里。
“姑娘,请品。”他冲我优雅一笑,我从善如流地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唇齿留香,茶叶是上好的信仰毛尖。水是上好的鲜活山水。
“公子,煎茶的功夫了得。”我不禁赞叹道,“就算再好的毛尖若是没有像公子这样煎茶的手艺也是枉然呢。”
方零山微微一笑,“姑娘说笑了,都说淮南的茶好,我今儿个也算是见到了。”
“啪。”地一声,赤玉恶狠狠地拍了下旁边的桌子,大声说道:“嗜茶如命的方零山我今儿个也算是见到了。”
我嘴角一阵抽搐,回身看了看满面怒容的赤玉。怎么老板娘在这方零山面前就是压不住火气呢?
赤玉身后的小岩将一旁围观的人都散了去,只见赤玉仍旧恶狠狠地看着方零山。
“玉儿。”方零山微微一笑,欲要把赤玉鬓角的碎发捋到耳后,却被赤玉恶狠狠地将手一下打了去。
“方公子,本店也该打烊了,您要想来明天请早。对了,您可赊了好几天的账了,该是付账的时候了吧。”赤玉一摊手,向方零山要着银子,那绝情的模样我都替方零山捏了把冷汗。
“我没银子。”方零山倒是说得从容。
“哟哟哟!您一刑部侍郎,没银子?说来谁信,”赤玉讥笑道,然后转身问了问身边的几个小厮,“你们信么?”那几个小厮,连忙一阵摇头。
我无奈地摇摇头,看了看赤玉这无赖样,又看了看方零山那风轻云淡的模样。真看不出来他就是那个被圣上颇为赏识的刑部侍郎方零山,这方零山被朝中的大臣誉为第二个魏征,皇上赐名方魏。这方零山的名字倒是听爹爹说过几次,却没想到今儿个见了真人,着实是与想象中的差得十万八千里了。
“那老板娘你说如何就如何。”方零山拱手鞠躬。
“我赤玉哪敢要求刑部侍郎做什么呢?您可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莫不是想逃账吧?”赤玉步步紧逼。
“零山向来不说诳语,没有银子确实没有银子。”方零山又是拱手一个鞠躬。
不出我所料,赤玉又是一张卖身契,将方零山诳进了聚福园。
夜已深,月暂皎。
我披上衣服,悄悄走出了厢房。
方零山将几个木桌拼了起来做了床,又随便找了几本书当做枕头。他欲要熄了蜡烛和衣而睡。我连忙叫住了他。
“方公子。”
他起身看着我。蜡烛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形印在了地上,影影绰绰的。
“小玉姑娘,这么晚了还不睡?”他翻身下了木桌。
“找你说几句话。”
他轻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是想问我和玉儿的事吧。”
我点点头。
那一夜,静悄悄的,方零山那悲伤的面孔我一直记忆犹新,说到动情处,我分明能看到他眼眶中那亮晶晶的液体,情本动人,却也伤人。
故事简单却又动人心魄。
贞观六年,那一年赤玉十七岁,原名,林芙玉。父亲是吏部尚书,家境还算富裕,从小便出落的水灵灵的赤玉,将当时穷困潦倒,晕倒在自家门口的方零山带回了家。两人从此便情根深种,暗地私定终身,不料被林父发现,林父应允,只要方零山考取功名,便将赤玉下嫁给他。方零山便离开了林府踏上了仕途,这一去就是整整十二年。方零山走后八个月,赤玉也为方零山生下一名男婴,取名方爱玉。
贞观八年,林父因受到江南囤盐案的牵连,被关进了天牢,从此林家家道中落。无依无靠的赤玉只得带着年幼的方爱玉前往长安去投靠当时已经考中进士的方零山。
方零山却误解了赤玉,以为她已经嫁为人妇。年幼的方爱玉也染了风寒,再一个严冬的早上便去了。当时的赤玉抱着已经逐渐僵硬的孩子的尸体,走在长安茫茫的大雪中。从此林芙玉便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她以一个新的名字出现在了世人的眼中,她就是那个看似坚强却极其脆弱,有些狡诈充满着温情的赤玉。
时隔数年,当方零山调查某件当时震惊一时的贪污案的时候,却发现这个贪污案与多年的囤盐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方零山在重重阻力下,为赤玉的父亲洗去了冤屈,而林父在天牢里已然奄奄一息,他临死前告诉了方零山真相。方零山悔恨交加,他后悔为何没有在那时紧紧抱住赤玉。从此他便踏上了寻找赤玉的路,这一找便是整整五年。直到那日他参加淮南王府的晚宴,看到那一身火红衣裙的赤玉。
我看着方零山惨白的面孔。他的睫毛上沾着几滴清亮晶莹的泪珠,他笑得很淡很淡,他轻轻说道:“我对不起她。我也从来没想过,会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
我拍了拍他轻轻颤抖的手背,颤声说道:“她不会怪你的。”
是啊,她不会怪他,因为赤玉还深深爱着方零山,如果不是还深深爱着,为何她见到他就难以自制地生气发怒。
两行清泪顺着他的面颊悄然滚落,“我不求她原谅,我只希望她一个人不要过得太累。”
听着方零山的话,我的泪也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我懂她,我懂她。一个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了。可是害死自己孩子的人还是自己最最深爱之人,那这世间就再也没有莫过于此的痛苦了。
丹凤门前的记忆又翻江倒海般地袭来。
——“你如果说话算话,我就死在你面前。”——
——“好,我说话算话。”——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腹部好似和当时一样有一阵剧痛。
“小玉姑娘。”方零山担心地看了看我。
我冲他摆摆手,轻轻地说道:“不要让自己后悔,如果还爱着她就去努力。”
方零山顿了顿,“我还有什么资格去爱她?恐怕她早已经对我恨之入骨了。”
“你错了!正因为她恨你,就证明她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你,放不下你!只有当她对你漠视的时候,才证明她是真正地不爱你了,可是赤玉,她,做不到对你漠视。”我冲他鼓励地点头,继续说着,“方公子,去试试别让自己后悔。”
蜡烛的火光早已经熄灭,他冲我微微一点头,眸子里满是坚定与希望的光芒,“我会陪着她,就算她生气打我骂我也好,我会一直陪她到死。”
忽然。
后厨一阵巨大的声响。
我和方零山连忙起身向后厨走去,掀开后厨的帘子,只见,一些盘子和碟子乱七八糟地碎了一地。我连忙俯身收拾着这些碎片。
“小心,别扎了手。”方零山说道。
我点点头,将那些碎片一片片地收拾进旁边的垃圾堆,当我掀开其中一个碟子的碎片的时候,一只小巧玲珑的玛瑙耳环躺在那里。
是赤玉的耳环,这聚福园只有一人喜爱红色玛瑙。
我连忙将那支耳环藏进掌心。
“可能是什么野猫,跑到厨房里偷吃来了。”方零山也在一旁帮我收拾着碎物。
“也许吧。”我轻轻说道。
也许吧,也许真的是一只迷路好久的野猫,也许真的是一只需要人疼爱的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