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后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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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古代女人大多身体不大好，再加上康熙二十二年，佟贵妃惟一的女儿未及满月便夭折，对她打击巨大，这些年来小病不断，到了康熙二十八年夏天，已是沉疴不起。
我已长到三岁，说话走路跑跑跳跳都已不成问题，每天守在佟贵妃身边，为她讲笑话。
从前讲笑话就是我的一大特长，再冷的笑话经我一讲也会变得引人发笑，为此还被同学送了个“冷笑话王”的“雅号”。如今故技重施，再配上自己软糯稚嫩的童声，时时引得佟贵妃发笑。只不过，佟贵妃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人也渐渐消瘦下去。
四阿哥也已有十一岁，少年心境被这人情寡淡的皇宫打磨掉了许多，喜怒也越发不行于色，只在佟贵妃面前，还时而流露出孩子化的情绪。每天下了学，他便来给佟贵妃请安，端茶递水，寸步不离。众人感动于他的孝心，连康熙也当众夸奖过他孝心可嘉。只是不知这一番话传入德妃娘娘的耳朵里，又会是怎样一番感受？
皇上也会时常抽空来看佟贵妃，有时会陪她说一会儿话，有时却是坐一下就走。虽然知道皇帝心系天下，国事缠身，能抽出空来瞧瞧病中人已属不易，可是每次看着皇上的背影，我仍是忍不住为佟贵妃扼腕。这偌大的后宫，光叫得上名分的妃嫔就有几十位，圣眷又岂会只为一人而留？皇太极与海兰珠、顺治皇帝与董鄂妃的故事，虽然被后人评头论足，此时我却真真希望皇上能像他们一样。毕竟，床上躺着的虽不是他唯一的妻子，他却是她唯一的丈夫。
进入七月，佟贵妃的身子越发的差了，皇上为了冲喜，七月初八颁布谕旨，封皇贵妃佟佳氏为皇后；初九正式册立为皇后，颁诏天下。我闻旨一惊，虽然不确切地记得佟贵妃是哪一天去的，却清楚地记得就在封后的第二天。这一晚我不顾嬷嬷的反对，坚持要和佟贵妃睡在一起。她屏退了所有侍婢，抱着我如同寻常人家的母亲抱着孩儿，安然入睡，呼吸温和恬淡。
第二日一早醒来，佟贵妃的精神似乎比前些天都好，宫女们都道这是吉兆，只有我知道这怕是回光返照，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异样，照常陪着她用膳、为她讲笑话。只是刚过申时，佟贵妃的病情便急转直下，看样子已是油枯灯尽。
我着急地抓着嬷嬷道：“快，快去请太医、还有皇上和四哥哥来！”可怜我这具身体尚小，因紧张过度一句话磕巴了几遍才完完整整说下来，宫女们也慌了神，赶紧跑出去请人。
不一会儿，四阿哥和太医便赶来了，随后皇上也来了，屋子里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群人。
“胤禛，”佟贵妃气若游丝，招了招瘦骨嶙峋的手，示意他上前，“好孩子。”她爱怜地摸了摸胤禛的头，目光里充满了慈爱，“额娘这一生，没能为皇上开枝散叶，能够遇上你，是额娘的福分——”
四阿哥赶紧道：“额娘莫要这样说！能为额娘抚养，是儿子的福分！”
佟贵妃摇摇头：“我自知你与德妃关系不融洽，却因着自己的私心，只装作不知。如今我要走了，你需答应我，要同你亲额娘好好相处。”胤禛赶忙点头，她笑了笑，又道：“你是个好孩子。额娘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求你一生平平安安，不为世事所扰，额娘便心安了。小云儿——”
“云儿在。”我原本就坐在床上，握着佟皇后的另一只手。她将我的手和四阿哥的手叠放在一起，握在自己掌心里：“你四哥哥生性冷淡，不喜与人交往，以后你要多陪伴着他，兄妹俩多互相帮衬。”
四阿哥和我都用力地点点头，两人早已泣不成声。
说完了这些，佟贵妃才舒了口气，眼含深情地望向康熙，道：“皇上——”
四阿哥连忙起身为皇上让位，康熙眼中也噙着泪水，握住她的手坐在床边：“什么也别说了，好好休息！朕已经下令用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朕一定把你治好！”
佟贵妃摇摇头：“皇上，臣妾自知大限将至。有句话，一直藏在心中，此时不说，怕是没机会再说了——臣妾知道，皇上心中一直有难以忘怀之人，就连赫舍里姐姐怕是也难以逾越。臣妾也曾懊恼过，如今生老病死，恩怨纠葛，都已看穿，才明白，此生能得皇上一分垂怜，便是臣妾修来最大的福气。如今臣妾大限将至，只盼着皇上能答应臣妾一件事——人死不能复生，皇上请不要再过于忧思，千万保重龙体……”
“好，朕答应你！”康熙握着她的手，已是不能自已。
“多谢……多谢皇上……”
我心头一动，皇上最爱的人难道不是赫舍里皇后么？却来不及多想，便听见康熙的声音“皇后！——”一屋子的人霎时齐齐跪下，哭声震天恸地。
承乾宫里一片素缟取代了曾经的欢声笑语。皇上辍朝五日，十三日奉移皇后梓官至朝阳门外享殿。
出棺那天，四阿哥牵着我的手，走在长长的人群里，在一众妃嫔之中，我第一次见到了德妃娘娘。感受到儿子目光，德妃只是回头瞧了四阿哥一眼，只那一眼，连我也瞧出了尽是凉薄。我转身看向胤禛，他喉头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他回头，勉强朝我笑了笑，轻声说道：“我没事。”
没有了佟贵妃，整个承乾宫变得死一般寂静。入夜，我双手抱膝坐在回廊下数星星，却看见一脸憔悴的四阿哥轻轻走进来。
“四哥哥，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他应该在阿哥所歇息了才是。
“睡不着，过来看看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眶微红，显然是刚刚哭过。“我们出去走走好么？”
“嗯。”
四阿哥像往日散步时那样抱起我，我搂着他的脖子，将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七月的夜晚风微凉，树上还有知了长鸣，银色的月光倾泻下来，映得整个紫禁城越发凄凉。
两人一路无话，我不想他这么闷着，便道：“四哥哥，我给你唱首歌，好么？”
“嗯。”
我想了想，挑了一首自己还算拿得出手的：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我愿逆流而上，
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足迹。
却见仿佛依稀，
她在水中伫立。”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我喜欢诗经和纳兰词，那些至情至性的句子，印在图书馆里泛黄的旧书上，曾被我反复摩挲，视若珍宝。这首歌曲改编自《诗经蒹葭》，描述了追求爱人的屡战屡挫、百折不挠，这大约也是从未经历过感情之事的我打心底期望的坚贞爱情。
唱罢默了一会儿，他才哑声道：“打哪儿学来的？”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光顾着唱了，完全忘了应不应景，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吐吐舌头，含糊其辞道：“就是，就是从书上看来的。”
他并没有计较，兀自重复了一遍：“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说罢走到假山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让我半坐在他的手臂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半晌才道：“从此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心里一惊，想起白天德妃娘娘的眼神，不知后来他又遭遇了什么事，才让一向坚强的他伤心至此？感觉脖颈间一阵凉凉的液体流下，霎时染湿了一片衣襟。他紧紧地箍着我，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我心痛不已，从前看史书、看小说，只道雍正皇帝心性凉薄、手段狠辣，却从来没有想过，在那些九龙夺嫡的风云背后，他曾有过这样的遭遇。我不及多想，双手轻抚着他的背，在他耳边道：“四哥哥你忘了么？你还有我。就算全世界都与你为敌，我也会永远守着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我圈得更紧了些。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后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