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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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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暮春,便是盛夏。天气无端端地燥热起来,就好像前几日的春暖花开不曾来过一般。
京都城门口跑过一匹赤黑油亮的骏马,马上传驿兵嘶声吼着一句百姓们已经许久没有听过的话。
“西北告急,快开城门!!”
犹如一声闷雷,倏然炸响在京都上空。
秦冉迟知道消息的时候仍在碧落楼的偏院里坐着,手边温着将要喝的汤药,整个院子里弥漫着苦涩辛辣的味道。他伸手触在碗壁上试了试温度,却不想被烫了指尖,猛然缩手之际恰巧撞翻了药罐子,“呼啦”一声,溅出满地的浓黑。
“秦公子。”
他正要叹息一声,忽听得一声唤。抬起眼来,正看见小厮引着顾靖涟入了小院。
“靖王大驾,恕小民失礼。”说着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残迹,半分没有惶恐的意思。
成林瞪了瞪眼睛,终究是没有什么办法。从一旁找来一张颇大的太师椅让顾靖涟坐下,自己则依例退到院口。
顾靖涟原本心急如焚,拿着呈上来的奏报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
西北前线一退八百里,八皇子重伤,山鬼被俘。
这是他行军以来,最最惨重的一次失败。
然而奇的是,这般惨败,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江山社稷、家国安危,反而是着十八卫找到了秦冉迟,自己带着成林片刻不误的赶到了这里。
“秦公子,在下有事相求。”说罢,顾靖涟起身一礼。
秦冉迟笑了,弹了弹衣襟上的灰尘,道,“什么是难得住靖王殿下,值得劳动您到我这儿来相求?”
这话说得不逊,若是早些日子定要拿了他问罪不可。顾靖涟与秦冉迟初初相遇后便将这人的来龙去脉查了个一清二楚,紧接着贤妃出事,他更是明白了这其中的渊源。如今,事出紧急,除了秦冉迟,再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今日收到前线奏报,西北大败,一夜撤回八百里。”说罢,他看了看秦冉迟的脸色,噤了声。
顾靖涟在赌。
他在赌山鬼在秦冉迟心中的分量。
秦冉迟,这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过是因为显赫的家世和过人的才学名耀一时而已。可当顾靖涟真正开始着手调查此人时才惊觉,他岂止是一个纨绔那般简单?!
他逃得出天牢,手下亲掌着天朝接近半数的商号、银庄,身子破败如斯却敢于为山鬼解毒……他竟是栖霞山的弟子!!
栖霞山在皇族子弟耳中并不陌生。栖霞山的弟子卓然出众,文治武功无一不精,而历史上也不知有多少典故里镶嵌着栖霞山的点点滴滴。对于顾靖涟来说,若是能够成为栖霞山的弟子或是得到栖霞山的辅佐,这江山无异于唾手可得!
后来他结识山鬼,征战四方,真正站在权利之巅的时候,幼年时的狂妄想法反而淡了,天天念着的不过是有朝一日云淡风轻罢了。
今晨接到前线加急奏报,山鬼被俘、八弟重伤仿佛一记重锤令他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栖霞山的弟子身上。
秦冉迟听完略略垂下头去,集在手中的碎瓷片咯吱作响。
“这,与我何干?”
“你的发妻落入敌手,也算是……与你无关?”
“呵呵……山鬼不也曾是王爷的妻么。”
半晌,他抬起头来,面色如常笑面春风,此刻看来却又无比冷酷。
“若我说阿山被俘是因为你呢?”
“此话怎讲?”
“大军驻扎凉城,若要进攻则必经辟云山,而此山易守难攻,山中毒物猛兽众多,实是兵家规避之地。然避开辟云山也不是不可,无非是耽误两天罢了。可山鬼力排众议坚持由她带领先锋营穿此山而过,大军则跟随八皇子绕道而行,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秦冉迟听到此心头突突而跳,从未有过的惊慌弥漫过来。
“辟云山毒物丛生不假,却也是圣药的生长之地。她为了你踏足辟云山,结果却中了沈叠笙的无妄八卦阵,掩护先锋营先行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八皇子也路遇伏击身受重伤。如此,你还能说与你无关么。”
顾靖涟一口气将其中缘故道尽,自己已然口不能言。
摆着一副漠然的嘴脸,极尽能事威胁利诱,令旁人去搭救那个心心念念之人。这滋味,顾靖涟今生也不想再尝。
秦冉迟的笑脸上泛起微波,眼神霎时松动又在一瞬间完好。
“你倒是了解她!”
这番说辞颇有些牵强,可饶是他知道如此,却也不可避免地被动摇了心房。秦冉迟笑意渐深,起身踱了两步。
“我去救人也不是不可,只是……靖王要如何答谢与我呢?”
“秦公子想要什么?只要本王力所能及,定会倾尽全力。”
“哦?此事于王爷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我不过是想讨个人罢了。”
“谁?”
“山鬼。此回事了,王爷与山鬼此生不得再见——”
“放肆!!”顾靖涟倏地起身,一张脸已无血色。
秦冉迟笑得狷狂,“靖王早就做了选择不是么。何况当年之事,山鬼若是知晓……王爷怕也是难逃其咎罢,”他又斟上一碗汤药,微抿一口错了蹙眉,“与其反目成仇,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
偏远内仍旧漂浮着苦涩辛辣的味道,只是院中立着的人早就没了踪影。顾靖涟走的时候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一如当年得胜回朝时的那般灿灿风华。至于心中卸下的情谊、饱尝的苦痛或者是再也无法挽回的人事,都被他完好的埋葬。外人看不出来,有时候,甚至是他自己也看不出来了。
几天之后,天朝集结重兵再次开赴西北边陲。领兵的却是个谁都没有见过的年轻男子,只听旁人唤个“秦将军”。面皮白净,眉眼间含着秋水长天、峻岭落霞,竟比女儿家还要细致几分。市井间忽地就泛起了阵阵恐慌,嘀咕着恐怕是天朝没人了,就连这般娇滴滴的少年也派上了前线。
秦冉迟倒是浑不在意,带着队伍大摇大摆的出了城。奔袭了半月终是到了凉城。
凉城守将早就战死,先下只有随军而来的尚明礼老将军与山鬼旧时的几个副将支撑大局。
秦冉迟初到凉城人地两不熟,又兼之下属欺生,对着他那副精致面孔颇生出了些轻鄙的意思,一时间竟是束手束脚,寸步难行。直到一日间,他面不改色的击杀了两名混入城中的探子,军中情况才略有改观。
夜间掌灯十分,小满推门而入时,秦冉迟仍是一副乌云压境的愁容。
“秦将军。”小满屈膝行礼,语气里多有敬重。
“啊,你来了。”他自灯下抬起头来,才猛然发觉天色已暗,窗外已是憧憧树影。
“伙房说您没来吃饭,叫属下过来问问。”
他唇角一展,笑的无谓,“想不到还有人惦记,受宠若惊呵……”
腹内早就空空如也,只是目前局势丝毫没有进展他哪有心思饮食?!只道行军苦、边关寒,谁料竟是如此难解难分。思及此,倒是又对那个冷面山将军佩服了几分,早知这般还不如推下这个烂摊子……
小满哪知道他心里这些念头,只当他被局势所困,已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将军,治军当是最重之要务。阿山当年也是跟着先锋营摸爬滚打,一拳一刀拼出威信来的。更何况她是个女子,没有铁铮铮的战绩,任谁都不会服她。”
“你看,我还不如她不成?”秦冉迟挑挑眉梢,眸中放出精光来。
小满撇撇嘴,言不由衷地道,“秦将军怎会甘为人后。”
忽地,又道,“可,阿山被掳去已经二十八天了……”
说罢,他自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默默地退了出去。
那纸包内裹着两块酥饼,一块牛肉,正是伙房为将军留下的吃食。
秦冉迟大口嚼着却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反而心口颤巍巍的没了方才的镇定戏谑,他再次低下头去。桌面上放着的正是辟云山地图。
翌日,秦冉迟携副将小满、方鸣、陆正清、李成梁四人,再次踏上了辟云山的山道。
此时的辟云山已是夏末秋初,却比不得中原地界,山下寒意阵阵,山上更是凛冽难捱。几人行至山腰看到树上挂着的几道明黄色绸布,神色均是一凛。当初山鬼便是看到这几条横幅之后令先锋营停下,自己交代了搜寻的几样药材之后,独自踏上了翻越辟云山的道路。而驻扎的先锋营先是遭到伏击,又遇猛兽,苦守几日却始终没有等来山鬼的信号。
秦冉迟望着绸布挑了下唇角,蓄足内力与其他几人密音传声道,“你我几人早已入阵,此番皆是虚妄,待山脚再见。”
再回头时,果然那几人早已不在身后了。也不知方才那阵提醒传到了几人耳中。他摇头叹息,习武之人与修行术士斗法,总是棋差一招。他若不是看到那几条黄稠,也很难推断今日阵法会有怎样变化。想来阿山同他所遇情形相差无几,故而令队伍就此驻扎不得离开,将损失减到最低。
秦冉迟将绑腿束紧,毫不迟疑地先前走去。
然而就在他跨步的那一瞬间,周遭山色骤变,竟幻化出京都旧日的镜像来。
昔日秦府大门正伫立在面前,厚重威严却也不失寻常人家的老旧和斑驳。
“吱呀”一声,门已大开,父亲与大哥急匆匆跨出门来,见到他一脸惊诧。
“迟儿,近日少出门。京城有了大案,莫要生事。”大哥秦陌川叮嘱一句,匆匆离去。
秦冉迟恍然,这与那桩旧事分毫不差。
大哥口中的大案即是二皇子失踪,继而山鬼踪迹不明,大理寺卿受到皇上责问,他才插手此事望免收牵累的。
此时,正是整个事件的开端。
幻影如真,他心念一摇腹中真气瞬时逆行,奇经八脉一阵剧痛,“呃……”低呼一声,面色如雪。
“京城美人,你怎么了?”不知那个胡同钻来一个小女孩,笑盈盈的望着自己。
秦冉迟专心运气,不理会分毫。
那女孩身着精致衣裙,身上夹袄却是粗布皂面,男子所穿。脚上的鞋子明显是小了,脚趾头盯住鞋头磨得见了罗袜。一身打扮甚是奇怪!
“京城美人不理我了?昨天我俩还玩儿来着,今日你也陪我玩儿吧。”
秦冉迟从未见过这般不知趣不知羞的丫头,心中恼怒,张口便道,“哪里来的野丫头?!”
那女孩也不恼,眼睛晶晶亮。
“我就叫野丫头!好多人都这么叫我,嘿嘿……”
“美人哥哥知道宫内丢了二皇子么?”
秦冉迟恼怒的神情断了,仿佛被什么牵引一般眼神逐渐模糊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得急切,脸色泛起橙粉,“野丫头,你怎么知道的?”
野丫头这个称呼仿佛在很久之前便已有了,他张口便来,没有丝毫犹豫。
“美人哥哥,不要告诉别人。二皇子被人陷害,不走的话就会死了。”怪异的小女孩笑了笑,凑到他的耳边,“哥哥是大理寺卿的儿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帮我找回二皇子啊。”
说完,女孩快速跑走了。
笑声连绵不断,咯咯咯的银铃般的笑声充斥在秦冉迟的耳中,一直都挥之不去。
眼前场景猛然转换,夜色漫天,秦府内震天的哭号声不绝于耳。
秦冉迟眼神沉重,迈开步子进了秦府大门,沿着记忆中的路一直便走到了父亲的院子。
那里母亲、嫂嫂哭成一团,大哥、二哥已被上了镣铐枷锁,父亲立在书房门口满面疲惫,却独独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小三儿自小凉薄,你害了全家自己独活于世,还好么?”
这一句残忍而直白,一直控于丹田的内息冲天而起,秦冉迟一口鲜血喷溅,终是不支倒地。
片刻后,他道,“父亲既然认定是孩儿的错,孩儿无话可说。我虽凉薄却非不仁不义之辈,秦府一案定会还秦家一个公道。”
说罢站起身来,长剑电光火石一般钉在了远处秦府的门楣上,顿时,景致旋转色彩骤变,辟云山脚的阵阵山风又袭上耳畔。原来幻境几番变换唯有秦府大门始终矗立,那“阵眼”便是秦府的牌匾。秦冉迟叹一口气,总算破了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