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赤城炎夏

25、离

　　秦冉迟大话说得好，人却不似面上风平浪静。直到立在院子门口，脑中仍是回环着贤妃的话，汗湿重衫。
　　心事重重间，他推门而入，竟没注意到原本该是漆黑的屋子此刻灯火依旧嫣然。
　　“你回来了。”
　　似曾相识，秦冉迟猛然抬头，陋室、烛火、暖茶，还有一个眉目隐隐带笑的妻。
　　“坐。”
　　“眼看拂晓，你我对弈一局如何？权当是为我送行。”山鬼对他那一身行头视而不见，淡淡道。
　　“好。”
　　他依言落座，执黑先行。
　　茶水氤氲，落子铿锵。饮茶如生，对弈如战。尽管喉间苦涩，到底是要一口口地饮尽；翻云覆雨，也不过是定生死，转乾坤。就如此间此景，再恰切不过。
　　二人仿佛俱是看透，却仍旧身在迷阵。山鬼识人不清，又对人情流连执念；而秦冉迟困于过往，心为桎梏，棋下得精彩却终是心不在焉。
　　终局，秦冉迟投子认输，面上挂着无谓的笑。
　　“阿山心思缜密，手段雷霆，此次迎战必然全胜而归。”
　　山鬼收子的手略略一顿，道，“你与那些旁的人一样……”话到这，戛然没了后文。
　　秦冉迟也不知道她的口里的这个一样，是一样个什么。
　　不多时，她又道，“此去要有些日子，你的药我托付给了张先生，他会时时来这里看诊，你莫要跑得远了……药材也不用担心……我多年征战留了不少银钱，放在衣箱里了……还有——”
　　话未完，秦冉迟便笑道，“我可不是常兴小子，你这般嘱咐我。”
　　山鬼张着口已是再说不出什么了，颓然看了秦冉迟一眼便继续收拾残局。
　　忽地门外一阵沸腾之声，继而小满的声音响起来。
　　“山将军，开拔的时间到了。”
　　“知道了”，山鬼应声，“保重。”
　　秦冉迟收了笑容，淡淡道，“保重。”就这么目送山鬼走出门去，上了战马，一群人又哒哒哒的离了开去，唯留下门前杂乱的马蹄印子。

　　一转眼，两月有余。
　　前线捷报频传，京都一派歌舞升平。不论是老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似乎都已看见这场战争的结局。是日正值申时，各家小摊小贩、夜间的吃食摊子都陆陆续续的摆了出来，清晨尚未售空的新鲜蔬果、花卉也开始半价甩卖了。
　　“你那茉莉都给我送上来吧。”
　　卖花的妇人仰头望去，只见碧落楼偏院的阁楼上斜斜的歪出个身影来，面孔被夕阳一照看得并不真切。顾不得许多，连忙收拾了摊子上的茉莉，几步奔进院子里去。
　　上了阁楼绕过屏风，这才见着原来要买花的竟是个俊俏的少年郎？！
　　墨发青衫，黑眸白面，转过脸来真真儿将个姑娘家也比下去了。只是可惜了这一副皮囊，那少年郎嬉笑着一副面皮，没个正经样子，看来也是哪家管束不了的不肖子了。
　　卖花妇人腹诽了一阵，接过银钱仍是笑嘻嘻的走了。
　　床边倚着的少年人忽的收了笑，盯住大把浓香的茉莉咕哝了一句，“知道你喜欢玉兰，如今没得见，改赏茉莉也是一样的吧。”
　　说罢，唇畔略微抿抿便不再言语了。
　　萧翎进得屋来，就见秦冉迟冷着面孔，一双眼睛痴痴地盯住大把的茉莉不放，连她进屋的脚步都没有听到。
　　这……也算是断了她的念想呢……
　　如今贤妃重病，当年的谜案厘清大半，本以为公子该是了无牵挂，或是归隐山间或是溘然长逝，再与这世间无甚牵绊。哪知他此后延医问药，休养身体，原本事事亲躬打理的铺子、商行也放给了掌柜们，不像是离世远去，却更像是重新过活。
　　她不猜也知道，山鬼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可为什么……就会是山鬼呢?
　　萧翎一直都不明白。不过，到了今时今日，也不需她明白什么了吧。
　　就这么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笑，她福了福身，方才说道，“公子，奴家是来辞行的。”
　　秦冉迟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却没什么言语。
　　“公子，可还是怪我？”
　　就要走了，萧翎有些动容，终于是问出了多年来未曾释怀的话。若是没有当初的推拒，若是她随着公子去闯天涯，若是……
　　“不。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秦冉迟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眼神望向窗外，眉眼间闪烁着灼世风华。
　　“为什么……”她喃喃地问。
　　然而话一出口，她就恍然明白了。
　　爱之深，责之切。反之，亦然呵……
　　“小翎儿想到去哪儿了么？”秦冉迟见萧翎失神，轻声问。
　　“远道来的胡商向我求婚，那人家里没了正妻，待我甚好。”
　　“嗯，好，好。”
　　“公子。”
　　“嗯？”
　　“山鬼一颗心系在靖王身上，公子要等到何时？”她还是不甘心的。
　　“我与你不同。山鬼已是我的妻。”他说得轻松，脸上多少带些怀念，“她与我算不得两情相悦，可到底也算患难夫妻不是？若是只图个携手百年，山鬼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时秦冉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自欺欺人的成分在里头，只是看着萧翎微微诧异的眼神，自顾自笑得开怀。
　　山鬼不记得幼年悲凉凄清，惊心动魄；而他则一心追悔，只愿回到过去重新来过。也许正是山鬼那不知者无畏的勇气，才使得他一心靠近，慢慢生出了执子之手的念头吧。
　　等着，嗯，等着。
　　等到山鬼凯旋的日子，再图后事。
　　萧翎真如她所说在几天之后离开了碧落楼，那胡商请来了八抬大轿，锣鼓唢呐，大大方方的将萧翎迎回自己的住处，稍作休息便要返回西域。
　　萧翎走了，带走了秦冉迟许多年前的灿灿风华和那些早已无人记起的京都往事。那些关于“京城美人”的传说似乎也跟着许多陈年旧事一起逐渐埋葬在了久远的时光之中。大红的轿子连同轿子后面跟随的串串迎亲队伍渐渐地、浅浅的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光影交叠中，嫣红色的光芒随之大盛。
　　仿佛，新的传奇就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