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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病 ...

  •   翌日清早,山鬼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猛然抬头才发觉自个儿趴在桌案上睡了一夜。这边一双手臂酸麻的厉害,那边常兴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大叫。
      “婶子!婶子!我娘知道秦叔去哪儿啦!”
      挣扎半晌,她方才忍痛拉开门闩,就见着常兴一张小脸上怒气十足,细密的汗水浮在鼻尖,见着她来开门眼睛一亮随即便又黯淡下去。
      “常兴这般着急,怎的又不说了?”
      她将孩子领进屋里,又倒了杯茶水,耐下性子来听他说。
      “婶子你别不高兴,我娘说了男人总得犯犯错才知道悔改,才知道自家娘子的好。将来……将来我定不会犯错……”
      男孩绕了个大圈却仍是没说到重点,山鬼心里约莫知道这定是常家嫂子交代过了,不至于令她太过难堪,才叫常兴这般说法。
      秦冉迟离家不归已是一天一夜。邻里街坊她自然是瞒不住,她本想着秦冉迟夜里定然回返,谁知自己掌灯等了整整一夜,那人依然是不见人影。常嫂子人面广,大约是听哪家的媳妇婆子说了他的去处,这才让常兴来报个信儿。
      “你秦叔在哪儿?”
      常兴顿了顿,方道“在碧落楼。”
      山鬼听了暗自嗟叹,再加上一宿未曾歇好面目憔悴,叫常兴看了去竟引得他掉了眼泪。
      “婶子……呜……婶子别难过,呜、呜……我知道那碧落楼在何处,我们把秦叔找回来……呜呜……”
      她知道小家伙极愿意跟自个儿玩耍,却不料孩子心思细腻纯洁,为了她居然哭成小泥人儿一般。
      “常兴莫哭,我去把你秦叔找回来,好不好?”
      “嗯。婶子……呜呜……别走……都是秦叔不好……呜呜……”
      山鬼心中酸涩异常,一把将孩子揽在怀里仔细地哄了。待他止住了哭,这才翻检出一件秦冉迟的袍子,将头发一挽扮作男子模样出了门去。
      不得不说,山鬼的男装扮相较之她女儿家模样简直好了太多太多。多年的行伍生涯,加之身边总有诸如靖王那般出众的男子,长袍玉簪之下,山鬼便也是个翩翩少年郎。
      碧落楼里跑堂的婆子本是呵欠连天,正打算洗刷干净了好回去睡个好觉。这厢刚从大门里探出头来,那边就看见了一位青袍玉面的公子款款而来。
      却说那公子眉眼间英气十足,高笔小口,红艳艳地嘴唇羡煞个姑娘家。目横秋水,流转万千,单是一双眼睛看过来便让人觉着周身酥麻,全然没了主意。唯有身量不足,略嫌单薄,面目青涩,恰似个没长开的小子。
      “哎呦,公子好生面善!怎的这个时辰才来,姑娘们都睡下了这可不是让老身难堪嘛。”那婆子倒也机灵,一张昏昏欲睡的面目瞬时变得神采奕奕。
      山鬼被婆子紧贴而来,浓烈的脂粉气熏得她气闷得紧。婆子口中混话说得顺溜,她当即便红了脸,身上僵得似个木棍。
      婆子暗笑她面薄,上下其手一番,方道,“公子想要那个姑娘伺候?”
      “我、找人。”
      “对对,来咱们碧落楼的,哪一个不是找人来的?”
      山鬼已是不悦,脸色便也僵了下来,“秦公子在哪儿?”
      “秦公子?我们这里秦公子多了,你找哪个秦公子?”婆子见她非金主,立马变了张嘴脸。
      “这……”她不知可否报上秦冉迟名号,一时间有些犹疑,忽的记起那日来访的女子,秦冉迟口中叫她“小翎儿”的,于是便说,“小翎儿的秦公子,妈妈莫非不知道?”
      山鬼不知那一刻她将秦冉迟的模样学的十足,眼波流转,璀璨万千,一张噙着笑的小嘴流光四溢,那跑堂的妈妈登时便愣住了。
      “知道知道。老身这就带您去。”
      碧落楼颇具规模,前楼后院间隔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碎石铺的小径夹杂其间。她随着那婆子七拐八拐,走了一段之后方才来到一座二层高的小楼跟前。
      那婆子道,“这是楼里的偏院,翎姑娘便在此。公子若是有些闲暇不妨听听姑娘的曲儿,那真是天上有地下无,堪比仙乐呐。”
      山鬼皱皱眉头,厌恶这婆子多言。
      “秦公子呢?”
      “您等等,老身这就引路。”
      偏院二楼,一间独大的卧房便是萧翎的居处。婆子轻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应了,这才推开大门蹑手蹑脚的进去。前走两步,便看见一张月下腊梅的雪景屏风曲曲折折的将屋内的景致遮了个严实,山鬼跟在小脚的婆子后面很是不耐,几个大步便绕过屏风,看到了侧卧在床上的秦冉迟。
      山鬼不是没有想过此时秦冉迟可能的情状。她游走官场,征战四方,青楼花酒喝过不是一回两回。男人们一个个在妖冶女子们的面前或痴迷,或下作,或故作清高,或逢场作戏,不论如何都是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她想秦冉迟也必定是逃不过的。
      可那日,秦冉迟却并非如她想的那般醉卧美人怀,而是以一副她从未想见的面目出现在了山鬼的视线中。直到许多年后,她再一次随着秦冉迟踏足青楼,不经意的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清晨,自己懵懵懂懂间撞见的他。她想,原来那时,他与她便已有了解不开的缘。
      几个大步绕过屏风,她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前方一张并不算大的床榻之上。
      那时的秦冉迟是睡着了的。
      褪了外袍,白色的中衣上零星的有些淡黄色的斑点。一张薄衾搭在腰上,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床榻之中。
      他面目祥和,唯有额头上沁着些薄汗。整日里调笑戏谑的样子完全不见了,乍看上去竟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可那脸色却全然没有少年人的神采,白得失了生气。侧卧着,眼睫在眼底打下浓重的阴影,鼻翼因为呼吸缓慢张弛。嘴唇微张,醒时上挑的唇线此时微微下垂,看起来略带伤悲。
      山鬼完全认不得这个人了,她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呵……”屋内一声轻叹。
      山鬼循着声音,这才发觉那个叫小翎儿的姑娘坐在床尾,正看着自己,而她的手一下不停的为秦冉迟打着扇。
      萧翎并不惊讶山鬼的到来,反倒是山鬼一时间的怔忪叫她觉得几分诧异。
      在山鬼看向秦冉迟的目光之中,有惊讶,有疑虑,有不解,却惟独没有爱怜。萧翎忍不住叹一口气,半是嘲讽半是不屑。
      悄然起身,她挑了挑眉梢,示意山鬼外间说话。
      “王妈妈,快为公子上茶。”萧翎笑意不减,如同对待其他恩客一般对待山鬼。
      山鬼略略有些心焦,尚未落座便问,“秦冉迟他,怎么了?”
      “你不是应该称他夫君么?山将军即便是身居高位,这点道理也不该不懂吧。”萧翎挑衅似地,芙蓉般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媚笑。
      “姑娘有话不妨直言。”
      “公子身中剧毒,不得已到我这里休息,山将军不知道么?”她抿一口茶水,出言不逊。
      “中毒?”
      “你当他百毒不侵么,为你解了那‘彼岸’之毒,他就能独善其身么?说他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并不为过。”萧翎句句狠毒,心里仿佛白蚁啃食一般,痛痒交加。她山鬼何德何能,她甚至什么都不知道便做了公子的妻,这让她怎能甘心?!
      “公子落难后五脏俱损,这些年靠些灵芝草药过活。你竟令他以命换命,好不狠心!山将军,若是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当如何?”
      一问之下,山鬼仿佛雷霆加身,心口一揪呼吸都带着热辣辣的疼痛。
      她不是不知道,就在秦冉迟救她的当晚,那‘彼岸’之毒她已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是她不曾深思,甚至不曾想过秦冉迟为她解毒之后是否无碍。多年征战,杀戮无数,难道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然变成了冷血无情之徒么?
      “我……”山鬼无言。
      面对萧翎的质问,她甚至连一句辩白的话也说不出。
      “你不配,”萧翎笑了,她对着山鬼惨白的脸色笑的得意,“你不配做他的妻。”
      说罢,她起身离去,绕过屏风却见秦冉迟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小翎儿当真是长大了。”一句话无波无澜,淡然到令人心惊。
      萧翎喉间一紧,张了张口却难以出声。
      秦冉迟鲜少有怒色,一张春风笑面对人,喜怒哀乐都藏在那张浅笑的面庞之下。萧翎很早之前便知晓,他并非无喜无怒,不过是混不过心、毫不在意罢了。世上之事,他已甚少牵挂,唯有一桩难以释怀。故而每日得过且过,拖着伤病之身熬得一日算一日。对她,也是如此。嘘寒问暖,善待有加,从来没有半句重话。然而……
      半晌,她苦笑,“公子生气了?”
      秦冉迟闻言顿住,反问,“我因何生气?”
      她似有千言万语困于胸中,口中却含着满嘴的黄连,咽也不成吐也不成。到底是她自己退了出来,如今就算悔不当初却也是覆水难收。
      “这么多年,小翎儿还不知道我的心思么?”秦冉迟走到近前,拢了拢萧翎的发,手指滑动眼见着墨黑的秀发倾泻而出,丝丝缕缕都没有留下。
      片刻后,秦冉迟推门而出,山鬼瘦削的背影迎风而立,多多少少有些凄清难掩。他多见山鬼的男儿姿态,却仍是在她回身的时候惊艳了一把。顿时,调笑的心情又生,也不顾外袍斜剌剌的搭在肩上,信步便走了过去。
      走近了便笑道,“你这般样子甚是迷人,往后万万不可再穿,引来那些狂蜂浪蝶,为夫可怎么办?”
      说罢,笑眯眯的将她脸侧的发丝盘进头顶的发髻中去。山鬼忙着自责,秦冉迟的一举一动丝毫未曾留意,待他“呵呵呵”的笑过,方才慎重的抬头看他。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秦冉迟听得她回话,瞪大了一双眼睛,原本嬉闹的神色霎时化为震撼。然仅是片刻工夫,他复又大笑,苍白的两颊浮起朵朵红云。
      她不以为忤,反而紧皱着眉头不再言语。
      笑了半晌,秦冉迟又听她道,“过来。我背你回家。”
      这下他再也笑不出来,外衫倏地从肩头滑落。山鬼背对着他微微蹲下身去,双手向后张开做出拥抱的样子。
      他不知怎么的就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的甚是恼人。脚下便像生了根须一般,一步也挪不动了。
      山鬼不知他那般念想,皱着眉头回身问,“你还是个大姑娘不成?中毒了就随我回家。”
      三两步走到秦冉迟面前,拉着他的手臂一拐,那么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便被山鬼轻易地背在了背上。她是有些恼他的,气恼他的欺瞒和不信任,然而将他架在背上之后,那股闷气却忽的消散了。因为那个男子那么轻那么轻,即使是她失了内力的现在,背起他来也不费丝毫力气。
      原是隔着天涯隔着海角的两个人,现下却莫名的紧紧相偎,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进来,竟是那般的温存熨帖。秦冉迟被大清早忽而气恼忽而震惊的气氛搞晕了头,一向痞气的表情消失殆尽,呆呆的趴在山鬼肩上,闭上了眼睛。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秦冉迟略略厘清了原委,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他恍然间发现山鬼一侧的耳朵已然变成了耀眼的粉红色,而那颜色似乎是有蔓延的趋势,连带着耳后的那一块白白的皮肤也一并变得嫩红。
      他瞬间觉得有些瘙痒,恰在心口那一处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令人难以忽视,却也不会不堪忍受。然后喜悦的情绪便纷纷扬扬的漫天撒开,笑意随着春风吹进了眼睛,一双曾令全京都皆惊为天人的眼眸慢慢卷起,流泻出阵阵惬意欢乐。
      他凑到山鬼耳边,悄声道,“我小时经高人算过一卦,说是将来大富大贵是不太可能了,却有旷世贤妻在侧,儿孙满堂、福禄绵长。现如今看起来,那个老道确是所言非虚呐。”
      咂咂嘴,接着说,“你这都到青楼捉奸来了,看来我今后得收敛收敛是不?况且你又是个我打不过的,将来惹急了你,我怕是跑也跑不掉,岂不是性命堪忧?嗨,其他的都依了你我是没什么说的,可唯有一件事你得依了我……”
      山鬼不理会,他也不在意,“那个什么靖王你定是不能再想着了,便是今后他拿着高官厚禄来,你也不能再看上一眼。毕竟三从四德、温良恭俭都给你免了,最后这一条不准红杏出墙却是一定要守的。”
      山鬼被他嬉闹的语气逗乐,眉头一开,唇上便晕出一丝笑意。
      从城郊到碧落楼的这一段路,说近不近说远也并不远。山鬼与秦冉迟两个一路缓缓走着,一个听一个说,这一路就仿佛没个尽头一般逐渐的在二人脚下延展开来。路上熙熙攘攘,行人穿梭不断,正是一天中最最明媚也是最最忙碌的时候。谁都没有留意路上两个面目不俗的男子相携而行,日光打在两张年轻的面庞之上清净而张扬,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有留意,此时二人的面庞上掩映出的汩汩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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