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桃花＊酒

10、第10章 往事如针

　　离离又走到古巷里面来了。
　　与其说是被槐花的香味吸引了，不如说是她自己的脚不听使唤。今天是星期天，离离知道邱子和一定在这里作画。离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邱子和好奇，也许，是因为阿沁吧！是的，阿沁，今天她回北京了，可邱子和居然没去送她，这很奇怪，不是吗？也许真的像阿景所说，阿沁对这个父亲并没有太多感情，所以，她无所谓。离离是个喜欢发掘故事的人，她想知道为什么，另外，在阿沁和邱子和之间，离离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离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管闲事起来了！”不知不觉地踱到邱子和的阁楼下面，开始有颜料的气味飘过来，离离站住了脚，心里突如其来的那个声音，让她感到沮丧。
　　“嗨！”楼上传来邱子和同她招呼的声音，离离抬头，他正站在楼上俯身望着她笑。原来，他已经发现她了。“上来坐坐？”他问。
　　“好啊！”离离也笑，顺便抬手捋了捋额前垂下来的一缕长发。适才的沮丧之心，暂且被抛开。
　　“门没锁，推就可以了！”
　　“好的！”离离点头，然后推门。随着轻轻地“吱呀”一声，门开了，走进去，屋子里面，依然如她上次所见一样，简单整洁，墙角，还是那张小方桌，桌上，还是摆着那个盘子和几样茶具。走上楼梯，楼板仍是“嘎嘎”地响着，让人产生随时会塌下来的幻觉，然后踏上阁楼，便有浓烈的颜料气息扑面而来，墙上，挂着邱子和那些中规中矩的油画。这一切，对于离离来说，已经并不陌生了，这是她第二次走上这座阁楼，距离第一次，不过三天时间，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一样，而且，隐约之中，似乎有着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是的！陌生的熟悉感，就像是，见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或者说，有一些残缺的记忆，被唤醒了。而那些记忆来自何方？却又让人说不清楚……
　　“怎么一上来就发呆呢？看来我的画比我的人有吸引力！是吧？”邱子和的调侃之言送进耳里，离离终于回了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迈动脚步朝邱子和走过去。他正站在阳台上，面前竖着一个大大的画架，画架上支着一幅未完成的油画，内容，仍是他画了不下数十遍的古巷。
　　两人互相寒喧几句，气氛便冷了下来。楼外，是初夏最温暖的阳光，槐花正扑簌簌地往下落，一朵朵地，像一只只舞动的白蝴蝶，微风拂过，香气袭来，是醉人的甜。如果你真的侧了耳朵用了心，还可以听见花落的声音，那是如此的轻灵和细碎，它们能很轻易地触动你柔软的心房，让你不自觉地感觉平静和快乐。
　　“你坐吧，我下去给你倒杯茶！”邱子和率先打破沉默，他歉意地看了看离离，然后从凌乱的画室里找出一把椅子来，“太乱了！很久没怎么收拾！”他笑笑，把椅子搬到离离脚边，便转身欲走。
　　“不用了！我不喝茶！谢了，我只是上来看看，看看，呃，然后——，就走了！”离离也笑。看来邱子和真的不是一个善于招呼客人的主人，离离不介意，但她不明白，这个中年男人，在他后来单身的这十几年里，没有亲人，没有要好的朋友，他的日子，是怎么过过来的？“对了，昨天，谢谢你请我吃饭，也谢谢你借钱送我回家！”
　　“难道你今天来这儿是专程来还钱的？”邱子和假装惊异。
　　离离一听，真的去从随身携带的包包里面拿钱。邱子见状忙阻止了她，“你还真的还我钱？不如哪天你请回我吧！或者——，呵呵，答应我的请求，做我的模特，也行！”他嘿嘿笑起来，并不年轻的脸庞开始焕发出活跃的光彩，眼角的细纹合在一起，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鬼鬼的模样。
　　“模特？”离离停住拿钱的动作，她并没有注意到邱子和的表情，却是脑子里面，仿佛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模特”这个词，今天是有人第二次向她提起了吧？是的，阿沁，半个小时前，阿沁有说过，她刚刚离开这座城市，现在，正坐在回北京的飞机上呢，而她的父亲，似乎对此全然不知，他正好心情地同别人谈笑，他也想请自己做模特呢。“离离，你究竟是干什么来了？”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沮丧之意再次袭来，她忽然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很奇怪！”
　　“奇怪什么？”对她突兀的话语，邱子和有些不明所以。
　　“周末，这么难得的休息日，你为什么不在家里陪妻子儿女，却要跑到这儿来作画呢？要是想找模特，我想，你的妻子，或者孩子，或者朋友当中，一定有合适的吧？”离离不用正眼看他，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平静，却，有着那么一点点的，若有似无的，飘忽。
　　“我没有妻子！”邱子和毫不避讳，他甚至连考虑都没有就脱口而出了，“我离婚了，只有一个女儿！”他的坦率让离离惊讶，她于是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他，他的眼睛里面，没有痛苦和受伤，却带着推心置腹般的真诚。离离迷惘了，却也为自己刚才的话语感到不堪。“对不起！”她垂下头，用细小的声音说。
　　“你不用说对不起！”邱子和笑了笑，“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走到阳台前，与离离并排站在一起。他用手扶出阳台的木质扶手，眼睛往向天空，脸上现出一层淡然的，略带悲凉的神情，他悠悠叹道，“其实我倒想找个机会跟人谈谈我的家庭呢！一些事情埋在心里很多年了，它们常常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往事这东西，太蛮横，有时候它会像针一样，不知不觉地穿透你的记忆，刺入大脑，尖锐的疼痛叫你不得不去想起它。一些过往，不管是光彩的和还是让人难堪的，说出来，总会好受些，只可惜，没人能听我倾诉。”
　　“我可以！”离离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你可以？”邱子和惊疑地转过头来，他用清澈如水的眼神看向离离，“你愿意听我这个并不熟悉的朋友，一个有点无趣的老男人的絮叨？”
　　离离也抬头看他。他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地迷惑和沉溺，四十多岁的男人呵，怎会有这样纯澈的眼神？离离一直以为，过了四十岁年纪的人，不管是男的是女的，眼神多少会有点浑浊和沧桑。而更何况是他，这个那么有故事的中年男人呢？
　　“没关系，反正，我有时间！”离离说着，干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幅准备听故事的样子。邱子和呵呵笑了，“这个故事，有点长！”
　　“我有耐心！”
　　邱子和定定地看了离离半晌，眼神复杂，良久，他转回头，重新走到画架边，拿起笔刷，蘸满颜料，开始在画上涂抹起来，“小丫头，你想为你的小说发掘题材吧？呵呵！行！以后，你就常来看我画画吧，可以带上你的男朋友，这故事，比较适合两个人听！”
　　听到这话离离不禁有点失望，但他后面那句“男朋友”，又让离离的神思开始恍惚起来，她忽然想起了阿景，想起了一提到邱子和阿景便会盛怒的那张脸。她于是咬咬唇，不再说话了。
　　邱子和开始专心作画，这一次，他画的是槐花盛开的古巷，洁白如雪的花瓣，湛蓝如洗的天空，柔和的阳光，轻轻游走而过的风，光线柔和，色调偏暖，整幅画面呈现的是一派明朗与宁静，让人感觉安适。离离想起邱子和上次送给自己的那幅画，那颜色与氛围，阴郁而冷清，与这一幅，对比是多么的强烈。
　　“这条巷子已经被你画了很多遍了，你就不腻吗？为什么不尝试画点新的东西？”离离好奇地自言自语，仿佛过了很久，她才终于找到这么一个话题。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邱子和并不抬头，他的视线和画笔仍然在停留在画面上。“在我眼里，什么新的旧的，都是一个概念。生活都能重复地过，画为什么不可以重复地画？再说，你看——”邱子和忽然直起身子，将手里的画笔指向天空，笑道，“这巷子，它也并非是完全的一成不变，前几天，那天空是灰色的，现在它是蓝色的；槐花今天开了，明天它会谢；还有，现在你在天上看到的鸟儿，是南来的，再过一阵子，你看到的，会是北往的，对不对？”
　　离离被邱子和的话给噎住了，这个男人，他似乎总是那么语出惊人。是不是人一旦到了这个年纪，便都能把人生看得如此通透呢？看他一幅对什么都已了悟的样子！离离想着，再不多话。不过无疑，邱子和的一些话，确实能给她一些启示。两人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离离便匆匆告辞回家了。今天，她脑袋里面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东西，她需要消化。有关阿沁和邱子和之间的事情，离离想：那是他们之间的结，我想，我还是不要掺和太多吧？
　　回到家里，天已经不早了。
　　离离在电脑上敲了篇随笔，心情有点乱。忽而想起早上收的那封邮件，到现在还没处理。她也不再作过多的考虑，就直接回绝了，口气不再委婉，甚至带了丝冷硬。所幸她同那家杂志社并没有长期的稿约，邮件发出去之后，她就决定以后不再向那家杂志社投稿了，她以为这是让自己不再受打扰的最好方式。可是，事情在过去一段时间以后，离离才知道，原来她这样做，是为自己铺就了一场多么大的麻烦。
　　夜色一点一点的降临，离离坐在窗前，开始看到外面有街灯亮起来，霓虹开始闪烁，星星和月亮，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闪亮登场的，黑夜，她终于又来了！离离发了一会呆，不久后便接到阿景的电话，此君不知是不是工作太闲了，抑或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离离的准男友，对于离离来说不过芝麻大的一点事情，他都要掏心掏肺地操心一番，弄得离离真不知是乐兮还是悲兮。
　　“离离，还在外面闲逛呢？还是回家了？”
　　“早就回来了！”
　　“那就好，累不累？”
　　“不累啊！”
　　“今天我爸妈问你那些事情，你没介意吧？
　　“怎么会呢？”
　　“呵呵，真的？那，你吃饭了吗？今天公司事情有点多，现在还没下班呢，呆会我过去接你一起出去吃饭好吗？”
　　“不用了，我在家里随便做点吃的就行了，你还是乖乖地在家陪老人吧！”
　　“那怎么行？不可以随便，你总是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反正陪老人也不一朝一夕的事情！”
　　“放心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比三岁小孩还让人操心！”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别烦我了！再烦我呆会还真吃不下饭了！”
　　“我受伤了亲爱的，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明明知道我这是关心你！”
　　“好了阿景！”离离终于彻底崩溃，“你别这样跟我说话好不好？算我怕你了！你关心我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比较习惯你称我为离离大小姐，还是比较习惯你骂我不知好歹，也还是比较习惯你像以前样对我大吼大叫！你现在这样子，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知道吗？”
　　“哈哈哈！”阿景在那头呵呵大笑起来，“看来我的战略已经收到预期的成效了！好吧，离离大小姐，那我今天就不烦你了！好好吃饭，晚上别对着电脑写太晚！OK？”
　　“阿景，阿沁今天才刚走你怎么就能这么开心？”离离无力。
　　“能不能不要总在我们开心的时候提到阿沁啊？”阿景不满，“行了，为免好心情被破坏贻尽，我先收线了，记住我的话，拜拜！啊还有，今夜，将是你最后一个自由之夜！亲爱的，好好享受吧！哈哈！”
　　“咔嚓”一声，离离还来不及反应，电话已经被挂断了！离离无奈地摇头，“这家伙！”放下电话，离离又呆了半晌，清醒过来，竟发现肚子真的有点饿了，可她根本没有心情吃饭，现在，她只想喝酒。
　　一个人吃饭是很没有味道的，可她并不后悔拒绝阿景。因为，她早就习惯了。关上窗子，离离让自己与世隔绝，然后，倒一杯红酒，往CD机里插上一张唱片，她又开始窝在沙发上，重复自己每天晚上唯一而且永不厌倦的节目。然而，离离今天的思绪有点乱，她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脑中，来来回回地全是邱子和今天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往事这东西，太蛮横，有时候它会像针一样，不知不觉地穿透你的记忆，刺入大脑，尖锐的疼痛叫你不得不去想起它……”
　　“……在我眼里，什么新的旧的，都是一个概念。生活都能重复地过，画为什么不可以重复地画？”
　　离离觉得邱子和说得太对了！
　　往事，谁没有呢？离离不愿意去想起它们，可是它们偏要如影随行。
　　每天，重复着在夜里听音乐，喝酒，那是为了麻醉自己和转移注意力，可是，有多少次，真正奏效了？
　　每天，在白天写字，离离把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埋进文字，她用文字来跟自己说话，可是大多数的时候，她却会被自己的文字不小心刺伤，一点点涌出的哀愁，让她痛得无法呼吸。
　　爸爸，妈妈，如果你们知道在女儿的生活里，如今仍然时常萦绕着你们的影子，你们，会是开心还是痛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