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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年关过后,先生病了,一病不起,从开春到入夏,竟然怎么也好不起来。
      王府遍请名医,甚至小王爷以自己生病为由,招来御医诊治,依旧毫无起色。小王爷急了,管得极严,我无法像以前一样随时来见先生。
      秋风起后,底下有人窃窃私语,说先生挨不过冬了。小王爷把这些嚼舌头的家伙嘴打了个稀烂,我偷偷去探望先生,先生好瘦,他不愿离开他的屋子,一直咳嗽。
      我告诉先生我一切都好,回去后难受得心都在痛,我害怕先生熬不过这个冬天。
      先生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那年初雪将至,先生忽然托人招我来到他的床前。悠悠的烛光中,先生就像第一次遇见我那样,轻柔地抚摸我的额头,先生说:“你长大啦。”
      我鼻子好酸,差点哭出来。
      “我能托你件事么?”先生问。
      我使劲点头。
      先生倚在床头,取出一个包裹,里头是银子,不少的银子,是先生长年积攒下来的。
      “我想请你赶去腊梅寺一趟,”先生说,“去帮我折一枝腊梅花。”
      我不解,去一趟山里,即便快马加鞭,来回也需七八天,先生这么虚弱,我不想离开他半步。
      可是先生很坚持,“去吧,今晚就去,带上银两,从后门走,那儿有一匹马在等着。路上累了饿了,不必太赶,好好待自己。”
      最后我问,为什么。
      “还记得那年你折了两枝腊梅吗,”先生笑起来,“其实,我也想要一枝呀。”
      我当夜动身,赶往寺院。
      后来我得知,就在我动身的第二天,先生去世了,王爷下令,所有别院的奴仆,一律殉葬。
      先生命我那时离开,大概是确实感受到了异样,王府上下弥散的紧绷的气息,小王爷必然什么也没对他说,只是无微不至,做到一切所能做的,甚至比一切更多。
      我在降雪那天赶到寺院,山路很难走,我将摘下的数枝腊梅,放在牛皮水囊里保护好,又连夜返身起程。
      当我回到城池时,屠杀已经结束了。大街小巷都在搜捕一名年轻家丁,这个人居然于紧要关头擅离职守,居然胆敢私自出逃王府,罪无可恕,重金悬赏,这个人身份极易辨识,这个人是个太监。这个人就是我。
      我几乎吓傻了,手足无措。我在城中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尤其是听到卫队徒步而过,我不敢去买吃的,天气愈发寒冷,我无家可归,活像乞丐,我和衣睡在冰天雪地中,胸前紧紧抱着装有腊梅的水囊。
      我很有可能在任何一夜中一睡不醒,幸而有人搭救了我。
      那是一家开面馆的人家,清晨他们在门口发现我,像只雪人,我醒来睡在暖暖的炕上,盖着棉被,一碗牛肉面搁在桌上,扣着碗。
      这一家人是我恩人,我从不知人能这么好,他们给我吃的,没动我身上的任何钱财。面馆老板十分豁达,从不问我来由,他的妻子贤惠,只有一个女儿,可惜有点跛脚。
      好像自然而然的,我留下,成为了他家的伙计,没有邻居感到奇怪,这一带住的全是朴实的人家。他跛脚的女儿总是羞涩而腼腆地笑着,我在他家度过了一个冬季,仿佛与纷乱的外界隔绝开了。
      只有当我取出牛皮水囊,腊梅花支持不了很久,快要败了,花瓣透明得如同蝉翼一般,打开水囊,那香气浓得呛鼻。我好想念先生,我的思念同气味一样积蓄着,一天比一天强烈。
      街上的雪要融掉了,老板找到我,对我说:“你很耐苦,学得也快,我自认看人的眼光是不错的,假如你肯娶我的女儿,这家店,等我老两口走了以后,就归你了。”
      我心里很暖,却不能答应,因为一些只有我知晓的原因,我必须离开了,只留下银两和一封写着感谢的信。我不辞而别,因为我没办法解释这一切。
      现在我要去找先生了。
      我打听到先生被葬在距腊梅寺不远的地方,那片山峦是风水宝地,王爷的陵寝也正在那里修筑,先生只是比他早一步去了。
      从荒无人烟的险道上山,我竟很容易的,寻到了先生的墓地,那是一片非常开阔的人工夯实的平地。
      先生的墓与他生前所过的平实的生活,显得截然相反,除了干净整洁。
      我打开水囊,小心翼翼地,怕把花朵碰掉。先生,您让我摘的花,我带来了。
      我放下花,正在这时,突然的,背后有人大喝:“你是什么人!”
      就像先生临死前让我离开,像那只破碎的玉香炉,先生始终试图保护着我,而我总是像一个傻瓜。我没料到小王爷派了人在这里守陵。
      在这种地方注定是跑不掉的,我朝山上爬,听见狗的叫声,一大群狗追在身后,山壁太陡,我滑下来,被猎狗咬住了脚腕,那是小王爷驯养的狗,它们把我拖下去,围住撕咬,比狼还凶。
      直到一声口哨制止了它们,我意识不清,只知道被人拖着,也不知拖去哪里。
      醒后,我发现身处四壁无窗的死牢,便明白王爷抓到我了,我的衣物被换过,穿着囚服。狱卒往我脸上泼水,他们说,你还有两天,今天游街示众,明天行刑。
      原来小王爷对先生的思念比我想象的更要重,以至他选择使用凌迟这样的极刑,坦白说,我怕得要死,不如一刀痛快。
      狱卒给我灌了药汤,免得游街时晕厥,按小王爷特别交代,我这种犯人,要将衣裤全部脱掉,脚绑在一截木桩的两端,这样叉着两腿,反栓在马后,沿街拖行,绕城一周,这样我最不想被人看到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街上人好多,每条街都像赶集一样,我想把脸埋在胳膊里,可是马拉得紧,我没有力气,到处都很喧嚣,我听到笑声,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从我身体两边闪过。拖到面馆那条街的时候,街面石头尖锐不平,头发被钩掉一大把,背也割开了。
      我想面馆老板和他的家人在看吗,我不知道,我还是但愿他们在吧,这样那位姑娘便能明白为什么我离开她不能娶她,我仰起头,看到从身下延伸出了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痕。
      晚上,狱卒问我,明早行刑,要送什么断头饭来。
      我想了想,说:“我想吃糖糕。”
      第二天上了刑场,相较于我这个身份,排场是够大了。
      王爷端坐高位,锦衣华冠,身旁是他的新王妃,王爷身边的人都离他坐得很远,就好像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我的嘴里塞着石核桃,口水都淌出来,时辰到了,我腿肚子发软。
      王爷站起身,宣布行刑。
      我扬起头,他的袖子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件熟悉的东西,在他的腰带上,挂着一只荷包,旧得褪了色的,绣着腊梅花的荷包。
      我的神经仿佛在一瞬间被什么牵扯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声音,我开始挣扎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挣扎,不知道,也许我不甘心,傍边行刑的人大概见惯了这样的情形,用力押紧,我只是呜呜地叫唤。
      小王爷皱着眉,稍稍歪着头,望着这边,然后他道:“等等,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他们将布条解掉,我吐出石核桃,喘着气看着他,我要说什么,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想的很多,可是却没有什么是能够说的,我像个傻子杵在那里。
      他显出疑惑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这时候,我一下跪下去,他们押着,我没跪到地,我感觉所有的一切从脑海中划过,它们最终都汇聚到了一起,我大声说:“愿王爷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人群嗤笑起来,我听到有人在骂下三滥胆小鬼摇尾乞怜。
      我知道王爷生气了,这句话无疑刺到了他,如果这句话是从先生口中亲口说出,想必他会更受刺激吧。他大步从坐席上走下来,四下噤声,他径直走到我跟前,抬起手,狠狠给了我一嘴巴,打得我牙关松动。
      我直起身,挺直了脊背,该做的我完成了,现在我不需要怕他。直视他令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面容,就在明朗的阳光下,我已经没必要再关心他长的什么样了。
      他说,动手。从这一声令下开始,这一整天,或者还要加上明天,我将被慢慢片下一千五百八十五片,只有到最后一刀,我才能够毙命,也许不需要,也许只要一千五百八十二刀就够了。
      第一刀我就没敢看,只感到右胸口一疼,行刑者用刀尖扎着一粒血淋淋的肉粒,高高举起,朗声报数:“第一刀!”
      铺天盖地的疼痛朝我席卷而来,疼得我两眼发黑,那种感觉竟然把我带回到了八岁,那段短暂的却几乎从我记忆中抹去的片段,我被绑在老师傅家特制的床板上,光着被割掉的下/身,剧痛,嚎啕大哭着,暗室里的气味叫人窒息,我被绑在那里不能动,嚎啕了整整三天三夜。
      “第二刀!”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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