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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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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八岁的时候,并不能预计十八岁的事情,不能预计我将在十八岁那年死去,死在另一个十八岁少年的手里。
我八岁的时候,甚至无法预计到,当我娘拉着我的手,说带我到集市买糖糕吃的时候,她却将我领到一个老师傅家中,那个老师傅向我娘吹嘘道,从他手底下出来的人,都在宫廷当上了大小管事,逢年过节,还会来孝敬他。
从他手底下出来的人,都是太监。
而我娘不会想到,即使是这样,她也拿不出更多的钱疏通关系。所以我当我成为一个太监的时候,却没有钱入宫了。
于是在我八岁的时候,卖到王府,当了一个小杂役。
于是我遇到了先生,一个无论对我,还是对另一个少年,都无可替代的人,我叫他先生,他也叫他先生,在这个世界上,这是只有我和他会使用的称呼。
我遇到先生的那天,正在下雪,我躲在柴房里,肚子很饿。先生来取柴火,发现我,发现我额头上鲜红的伤口,先生走了,又回来,端着水盆,帮我擦拭伤口。
先生说:“好巧,今天小王爷也磕破了脑门,他太顽皮了,爬树掉下来,大家快被他吓死。”说着他朝我露出微笑。
我没有告诉先生,我的脑门,是因为劈不动柴火,被总管打的。
我实在太喜欢先生了,他煮饭给我吃,他问我今年多大。我说,应该是八岁。
他笑起来,“你和小王爷同龄。”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原来这座王府的主人,也是个小孩。
就像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先生是为什么来到王府的。我听过一些闲语,有说先生曾是穷书生,也有说先生曾是戏子,被老王爷带回来,后来老王爷死了,他留着不走。
先生教我识过字,却没听他哼过一支半曲,我更情愿相信先生是书生。
然而他在王府的位置,无疑是很奇异的,他既不像奴才,也不是主子,他住在自己的别院里,每天早上去服侍小王爷起床。他能住在自己的别院里,是因为小王爷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要看到他。
我第一次见到小王爷,是远远的,我看到一大群人簇拥着,在游廊里,那个小孩子走在最前面,昂着头,他华丽的头冠和锦袍看起来很重。当时我想,那种东西若是戴在头上一整天,晚上脖子肯定要疼断啦。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再次见到他,是过了将近八年之后。
那天我烧完水,去找先生,先生院落的门平日是不关的,天好时,房门也总敞开。那天天气很好,他的门却第一次紧闭着。
我走进去,听到屋里有响动,我听到先生的声音,他在喊,放开我,放开我。
我立即撞开门,我看到一个高高的背影,将先生压在床上。我大喝道:“你在干什么!”
那个人停止动作,转过身,屋里好暗,我看不清。
令我意料不到的是,先生抓起床架上的一只香炉,冲我扔过来,那只玉质的香炉,在我的脚前砸了个粉碎。
“滚!”先生喊道,“快滚出去!”
我像立刻明白了什么,掉头跑了。
在我满十岁之前,对自己残缺的身体,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在我认识到之后,有一度感到非常痛苦,我受不了别人的嘲笑,我渐渐变得弓着腰,不敢直视别人,想从这个世界的眼皮底下消失。
先生说:“他们谁也看不起,他们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他们自己。”后来但凡发现我弓着腰,先生就会拍我的背,戳我的脊梁骨,命令我直起腰板,如果我自己不能够直起腰板,那么没人可以帮我做到。
先生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然而在这件事上,他严厉地,从没给我留过任何余地。
也正因我生理上的缺陷,那些人总喜欢故意在我面前讲男女之事,先生喝止过他们,表面上他们诺诺答应,背地里,他们对先生是嗤之以鼻的。
直到那件事之后,我才完全了解到,为什么先生说“他们看不起我”。那种感觉,几乎是恍然大悟,我知道那个高高的背影是谁了,那是小王爷。
我和先生,此后都再没提起过那件事,再也没有提起过类似的事,再也没有提起过王爷的事。
但是,在那之前,我们之间的话题,好像永远都在围绕着那位小王爷,似乎我同先生的纽带是由另一个人联系起来的。
在那之前,在很久之前,先生问我:“你离家后,思念爹娘吗?”
我说我想念我娘。
“小王爷不肯睡觉,半夜常常哭醒,我想他是想念过世的王爷了。”先生愁眉不展的样子,“你睡觉会哭么?”
我摇头,我没哭过,从来没有,后来也没有。
而我只记得更小的时候,我娘哄我入睡时哼着童谣。我说:“小王爷一个人睡害怕,先生哄他睡嘛。”
我不记得童谣的词,只记得调子,先生说这调子很好听,他会哼给小王爷听。后来我连调子也忘了,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娘,她也不会知道她的童谣曾伴一位幼小而孤单的王爷入梦。
关于这位王爷的事情,从此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这天先生心情很好,那么就是王爷很好,如果这天先生沉默不语,那一定是王爷又出了什么问题。
先生说,今天王爷又溜出去胡闹了。
先生说,今天王爷的功课很得赞赏。
先生说,今天王爷吵着要去打猎。
所以我知道小王爷有些任性,不爱功课,喜欢收集兵器,喜欢吃味道重的食物,讨厌穿朝服,最喜欢和先生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事情。我也知道小王爷在父亲病故后,差点放火烧了整座王府。
所以在我年幼时,我将他想象成一个我看不见的,每天同先生一起回来的朋友,他向我讲述他今天又经历了什么,令我为此而感到欢欣或难过,那些事逐渐占据了我的一切,我也开始喜欢上这种感觉,同先生一样,在这偌大的王府内,在漫长的岁月中,没有人能够与我分享什么。
有一天先生忽然谈到,小王爷快过生日了,近来却越发闷闷不乐,因为这天也是他母亲的祭日,他的母亲死于难产。儒生道,孝子不可大操大办,于是小王爷几乎没有过过生日,而每每在这天还必须当众大哭一场。
我说以前每到过节,我们一大家子会去集市玩,虽然我们没钱,买不了几个东西,可集市好玩极了。
那天,先生向我借了一件麻布衣服,带着小王爷偷偷溜出了王府。
天色见晚的时候,先生回来了,他的脸红扑扑的,眼里含着笑意,我就知道,小王爷也玩得很开心。先生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里头是点心和长寿糖,先生带回来给我吃。
我离家时年纪太小,不记得自己的生日,老师傅让我把去势的那一天当做新的生日,可我不愿意去记它。后来我开始把小王爷生日那天,当做自己的生日,总有好东西吃。
他们说我手巧,学东西很快,我跟在一群侍女后头学会了较简单的女红,他们笑我越长越像个姑娘。比个子的时候,我站直了,到先生的肩膀,先生笑道:“小王爷这阵子窜得可快了,都到我的下巴了。”
我觉得肯定不是我吃得不够,这该怪我的身体,它缺少了一个能让我长得高长得壮,长得更像个男人的东西。但我也只好认命,我不再跟小王爷比个子了。
先生一生朴素,从未从王府中多取一厘一毫,可称君子,我学会女红后,替他补过几年衣褥鞋袜,后来小王爷待他越来越好,日常琐事都亲自吩咐,便没人敢再怠慢先生了,先生也让我转到别院帮忙。
我缝制过两只荷包,荷包上绣的是先生最喜欢的腊梅花,一只送给先生,一只送给小王爷。
先生喜欢腊梅,城郊连绵的群山中有一处寺庙,每年除夕前,王府家眷会去寺院上香,先生觉得偶尔去郊外很好,就带着我去。
那所寺院里种着许多腊梅树,我们去的时候,初雪刚过,满院飘香。我叫它腊梅寺,因为我不认得牌匾上的字,先生教了我,可我还是叫它腊梅寺。
到了第六或第七个年头,那年年关小王爷闹得很不开心,因为他到了娶亲的年纪,亲事是早已定好的。可他偏不要,还打了好几个家臣的板子,闹得鸡飞狗跳,险些闹上京。
唯独这件事,先生没有出面,也许先生已经微妙地察觉到了什么吧,所以他不能开口,他开口,只会伤了王爷的心。
“王爷骨子里有戾气,”先生对我道,“他需要有什么东西来牵住他。”王爷并不坏,他从屠市救回待宰的狗。那些狗后来跟随他打猎,在他们出门后我常被派去清扫马厩和狗舍,换水添食,我没见过那些狗的样子,不过它们过得优越。
那年再去上香,先生跪了许久。
我问先生许了什么愿,先生说,他愿小王爷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我跑到寺庙的院子里,盛开的腊梅金灿灿,覆了薄雪。四下无人,我悄悄问先生,我能折一枝带回去吗?
先生颇无奈地笑,“好吧,别叫僧人逮着。”
我在腊梅林里兜了一圈,折回两枝,先生问为何两枝,我说,一枝我的,一枝给小王爷。
我问先生要不要,我还可以去摘。先生说不必了,有我们的就很好,他到哪里都能闻到香气。
他的生活一半在这里,一半给了小王爷。
我这一生只见过小王爷三次,一次在我极年幼时,一次在先生房里,同样未看清面容。最后一次,当我清清楚楚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的时候,我被绑在刑场中央,等待即将到来的凌迟。
我想起在小时候,他对先生说,先生无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
我想唯一令我感到遗憾的是,他曾是我生命中独特而重要的一部分,这件事,他却不得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