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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第六话 生死醉梦(20)重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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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尊胜把你劫来得?”
少年不再点头,而是垂首沉默不语。心头一凉,我完全明白了。
花姑子夫妇和陶大哥在一起,陶大哥是绝对不会防备花姑子的。尊胜把花姑子的儿子劫到手中,用意不言而喻。
心里蓦然一痛,尊胜啊尊胜,事到如今,我已心死成灰,为何你还不肯放弃?
“子菡姑姑…………”宁儿见我脸色沉黯,怯生生的扯了扯我的衣角唤我。
我回过神来,对着宁儿勉强笑了笑:“好孩子,别害怕,既然天意让你来到我这儿,我总要护你周全。”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呢?”我继续问孩子。
“是个红衣仙子放了我,还指点我到这里来,说住在这里的人会保护我,没想到又遇见了姑姑。”
红衣仙子?
我顿时失色。
“对。”宁儿仍在跟我描述“我本来是被……他抓来关在一个峭壁岩洞里。那个洞穴非常隐秘,听他说好象叫什么玄天,周围明里暗里还有几十个很厉害的天将看守。他每隔六个时辰都会来看我一次,确定我在他的完全掌握中。昨天他刚走不久,外面不知为什么就起了骚乱,然后就有个红衣的仙子闯进了洞里放了我走。她长的很漂亮,穿着火红的纱裙,腰间还佩了一枚红萸佩,全身上下都散出一股浓郁的香气,很好闻。是她告诉我往这边走一定会得救……”
寒毅骤然袭上心头,那红衣的女子,分明是茱萸。
她隐忍我很久了吧?把宁儿引到我这里来,用心……实在是险恶之极。
尊胜恐怕很快就会过来,到时这里必然会上演一出好戏。我自然不会让尊胜伤害宁儿,而尊胜势必对我更加恼恨。倘若他一意孤行,只怕我也再不会原谅他了……
既然我和尊胜两看两相厌,茱萸趁虚而入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我禁不住想要叹息,我从不想抢她的爱人,何苦把我逼到绝路?
无论如何,宁儿和我,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宁儿赶紧离开,免得被尊胜抓住把柄。
我迅速拉起宁儿,不等宁儿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匆忙的拖了他往门口走,边走边对他解释。
“宁儿,你赶快离开这里,只怕天帝很快就要来了,你留在这里性命难保。相信姑姑,那个红衣女子……是要害你!”
宁儿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听我这么说竟也不多问,敏捷的跟在我身后,步履匆匆的赶往宫门。
就在我们离宫门仅有一箭之地的时候,却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到了尊胜夹杂了怒火的声音:“我已经来了!”
“轰”的一声,冷宫大门缓缓开启,生铁门轴发出一连串沉重的叹息。
门外,出现的是尊胜冷峻的脸庞。他负手昂头站在外面,黑色的衮服迎风飞扬,张牙舞爪的向我这边扑过来。他背后跟随了不少天将,匆匆一扫,我看见雷霆身着重甲,神色凝重的看着我身边的孩子,眼中隐约有杀气溢出。
当然,还有那一袭熟悉的红衣。
往事纷纷弥漫出来,惩仙台外的滂沱大雨里,也曾有这样一团火焰冷冷的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的看着我。我永远都记得那样的眼神,薄冰里孕育着仇恨的火焰,满是怨毒。
我知道她恨我,因为五年前初嫁尊胜时,我对她许下的承诺如今看来是根本无法兑现了。不是我悔约不愿把尊胜还给她,而是因为我也同她一样,身不由己。
她身不由己的爱着她的表哥,而我…………
“好,好得很啊,子菡!”
尊胜的一声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垂着头,清晰的看到尊胜的龙靴在雪上留下很深的脚印,最终停在了我面前。
“果然是你藏匿逃犯!”
尊胜的声音蓦然转厉。他的身形十分高大,投在雪地的阴影足以把我笼罩起来,浑身上下更是散发出属于君王的凌厉气势。罡风四起,周围的残雪经不住这股无形压力,化作漫天落英,悠悠擦过我和尊胜对视的目光中。
我收敛了所有的情绪,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尊胜,然后……俯身拜了下去。
“罪人子菡,参拜天帝陛下!”
伏在尊胜的脚下,我看见他的腿都僵直了。不需要抬头,我也可以想象他眼中复杂的表情。
入天宫五年,我从未依礼参拜过他。
并非是恃宠生娇,只是我从未意识到我是他的妻子,自然也不愿意按照天后的礼节来拜见他。内心深处,我对他避婚又强迫我的事情始终无法释怀,所以我一直高傲的昂着头,不肯向他示弱,而他也从未怪罪过我什么,也许他始终期许着我有一天会为他的柔情感化,愿意向他臣服吧。
可是现在,我跪下了,跪在一地清冷的雪中,向他示弱。
我知道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保护宁儿全身而退,只能低头。当然,这一跪,也明白的划清了我们的界限——他是君,我是臣……我们已不再是可以不拘礼节的夫妻。
尊胜的身躯在雪地里微不可察的颤抖着,我甚至听见了他紧握的双拳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一定,恨极了我吧?
我苦笑一下,低声道:“罪人有话想要对单独陛下讲,能否请其他的人回避?”
“………………”
尊胜一直在沉默,我耐心的等着,我知道,他一定会允诺。
过了很久,我的膝盖已经失去了知觉,才听到尊胜幽幽的语调,却是对着身后的一干人说的:“你们都退下吧。”
“陛下!”茱萸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还是被尊胜果断的挥退。她咬咬牙,却没再坚持,只是带着忿忿的脸色和众人一起退出了宫门。
“你也回屋去吧。”我对着身后的宁儿说道。
“不行!”
“我不要离开姑姑!”
两个人同时喊出了声,我诧异的看着宁儿,尊胜要带走宁儿,自然不肯放过他。可是他为什么……
苦笑了一下,我也只得依他们。
风乍起,搅乱一地银白。残雪翩翩起舞,仿佛依旧是白头山上的黄昏时分,那一场铺天盖地的蝶舞。
我愿和你同眠于一株梨树下,化为梦中缠绵的一双蝶。
绛珠草的传说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香屑扰乱了我的视线,将我和尊胜隔开。近在咫尺的人,心已经隔了无数个天涯。
尊胜望着我,伸出了手放在我面前,似乎想要扶起我,可是在触及我的刹那,又像被针扎到似的缩了回去。
那双手被尊胜紧握成拳,背在身后。
“你看见了?你的子菡,现在已经将你忘的一干二净了呢!”
一个女子的声音隐约从班驳的枝桠间传出,娇媚却阴冷。
“她不会背叛我!”男子坚定的声音旋即响起,“我相信她!”
“哟,你还真是信任她。”又是女子嘲讽的声音,“可你别忘了,是你先背弃了她。”
“你带我来见她,就是为了挑拨离间?”
“不。”女子的声音忽然变的低沉伤感:“我真希望你能带走她!否则,我会让她死!”
“你敢!”
女子轻哼了一声,并不把威胁放在眼里:“所以你最好带她走。”
男子的眼神遥望风雪中纤细的身影,坚若金石,语气却是温柔的:“我犯了最愚蠢的错误,我不会放手,再也不会放手!”
一袭红纱在灰暗的枯枝间若隐若现,叹息飘渺的像从云端传来,被风一吹,袅袅娜娜的散了:“我有时候真羡慕子菡,他对我若有你对子菡一半的好,叫我死都甘愿了……”
漫天飘摇的碎雪里,夹杂了尊胜严厉的声音。
“事实俱在,罪证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垂下眼帘,不再看他,声音却非常清晰:“罪人无话可说。确是罪人藏匿了宁儿。”
“不怪她,是我自己误闯这里的,她不知情!”
宁儿忽然踏前一步,像个小大人似的站在我面前,张开双臂试图护住我。
我在心里莞尔,这个孩子啊。
尊胜神色陡然变的危险,冷笑着眯起了眼睛,双手抱怀地盯住宁儿。
宁儿眉毛一挑,竟不害怕,毫不退让地迎上尊胜锐利的目光。两个人在我面前冷冷地对峙。
气氛突然有点诡异……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仿佛在无形中较着什么劲,莫名的暗流在他们的目光交汇中波涛汹涌。
在尊胜眼中轻视与威胁的压迫下,宁儿眼中依然闪动着倔强光芒,不屈不挠。
尊胜显然有些恼火了,猛地一挥衣袖,一股劲风推来,几乎要把宁儿卷起抛出。我手疾眼快,迅速从雪里跳起来,抢过去一把拖住宁儿的手,这才将他拉住。
风势在我闯过去的瞬间收拢,尊胜双手交握在胸前,被宽大的袖子遮掩了。我无意识的抬头,正与他的目光对上,只看见他笔直的站在我面前,凝视着我,眼神里说不出的复杂。
我心神微乱,再次跪了下来。
“陛下,请您放过宁儿吧!”
尊胜的声音像被万载玄冰封冻住了,寒意丝丝入骨:“凭什么?”
“罪人发誓,此生此世……再不……离开这里。”
我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一遍一遍回荡在空旷的院落里,尾音有些颤抖,却说的非常坚定:“陛下费了这么多心思,为的,不就是让罪人留下吗?罪人……愿意遵从陛下的旨意,请陛下放过无辜的人吧!”
“…………”
霰雪轻轻的飘着,碎玉琼瓣,拂过我的眉梢,我的眼角,静静落在心里,冻结了某个温柔的身影。
宁儿呆住了,尊胜沉默了,像两具冰铸的雕塑,静静站立在风雪里。
我的誓言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你的意思是……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过了很久,尊胜才颤抖着声音,不敢置信的问。
他求了那么久,却始终无法得偿所愿的事,竟一下子成了现实,任谁都会震惊怀疑的。
“…………”
我依旧垂着头,没有回答。
“为……什么?”
尊胜小心翼翼的问。他当然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轻易的屈服。他了解我的性格,知道我这样的人是决不会轻易向别人低头的。
我看了宁儿一眼,发觉宁儿震惊的小手都在抖。
我冲他柔柔的笑了笑:“孩子,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然后我转向尊胜:“陛下,放他走吧!”
“为什么!”似乎有什么冲破了牢笼,尊胜再也按捺不住,冲过来捉住我的肩膀,激动的使劲摇晃:“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子菡!”
我黯然垂下头,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尊胜那殷切的目光。
“我…………”
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牙一咬,决定告诉尊胜,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有权知道孩子的存在,即使我非常不想告诉他。
可是宁儿危在旦夕,除了这个办法,我想不出其他可以让尊胜听从我的办法来,也只好出此下策,将真相告知。
以孩子为誓,我向尊胜保证永不离开天庭,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阻止他一次一次费尽心机,拿无辜的人来强留我在身边。
我知道这样的办法很傻,可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我抬起头,直视尊胜的眼睛,终于鼓足了勇气告诉他:“我有了……你的孩子!”
细雪纷飞,仿佛凝固的眼泪。雪落无声,积雪层层叠叠,覆盖了静立的三个人。
尊胜呆呆的站着,眼中的情绪变了数变,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是惊喜若狂,随即又被一片凄风苦雨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松开了扶住我肩膀的手,沉默着,将我一把揽住,紧紧靠进他的怀中。
“孩子多大了?”
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反而平静的异乎寻常,这倒让我心里纳罕了。
也许这样沉静的模样,才是尊胜的本来面目吧。
他的手轻抚着我的发梢,清凉无汗的手,带着难以言述的温柔。
“你被贬入郁离别宫才一月,孩子是什么时候发现有的?”他轻轻的问我,然而我却察觉到他呼吸的微微紊乱。
我心中一凛,他这样问我,显然是疑心我有意隐瞒。
他猜的没错,起先我的确是不想让他知道的,可眼下这样的情势,我不得不欺骗他。
“孩子有三个月了,只不过以前一直没注意过,直到后来……罪人被贬来此,时常反酸干呕,露出些害喜的征兆,才知道自己是…………”
我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诚挚一些,只是我没想到,会看见尊胜眼中迷蒙的水气。
这个抱着我的男人,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眉宇顾盼之间,犀利如剑、倨傲似火,总带着一丝轻狂飞扬的男子了。我带给了他太多的痛苦,他那双夜空般的黑色眼睛,也感染了深邃的痛楚。他看着我的凄凉眼神,比水更深,比火更浓,水与火缠着绞着,惊破红尘三千丈,让我感觉到灭顶的窒息。
我心里揪成了一团,很疼。
“你这个傻瓜,怎么不肯早告诉我!对不起,我……我让你受苦了……子菡……”
我的叹息隐没在他呢喃的呼唤中。我知道他心如明镜,只是他并没有责备我有意的隐瞒,而是责备自己对我的关心太少,竟然在我这般虚弱的时候,用种种手段来惩罚我。
“我只是想惩罚你的绝情,我只是想要拖住你决绝的脚步,可我没想到……对不起,对不起……子菡……”
尊胜忏悔的话语统统埋入了我铺散的发间,却让我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不要说对不起,因为我也在欺骗你。
我勉强挣开他的怀抱,拉过了呆立在一旁、尚未回神的宁儿:“陛下,这个孩子对您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请您放了他吧!”
尊胜温柔的看着我,轻轻道:“你说怎样就怎样。”
宁儿这时候终于醒悟过来,突然挣脱开我拉着他的手,大声叫道:“不!”
见我惊骇的看着他,少年也回视着我,他美丽的眼瞳里蓄满了晶莹的水花,那充满深意的眼神,仿佛一种无声的指责。
我的心像被这冷宫里的飞雪封冻住了,刺骨的冰寒。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已经里外不是人了。
孩子是我心甘情愿留下的,誓言也是我自己发出的,从誓言出口的那一瞬,我已向尊胜宣誓了我的臣服。
我想,在宁儿心里,纵然我成为尊胜的妻子也是迫不得已,我的心,依然忠贞。
可是就在刚才,他亲眼见到了我对另一个本来不爱的男人宣誓忠诚,这是一种背叛,背叛了我对陶醉的忠贞爱情,背叛了所有人的期望,也背叛了……我自己。
宁儿还小,他还无法理解我的隐衷,但我想,也许终其一生,他都不会原谅我这种背叛的行为。
就连他看我的眼神,都是如此的不屑一顾。靠着这样卑微乞求获得的生机,他宁愿不要,所以他对我说“不”。
我的手抖了抖,终究没有再去拉宁儿的手,转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虽然我没有眼泪,却还是感到眼眶的剧烈疼痛。
我听见自己对宁儿说话的声音,竟是这般冰冷决绝。
“滚!”
我不敢想象宁儿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耳畔只听到一阵风声,而后就只有雪落的低吟。
身体被尊胜温暖的身躯包裹了,他灼热的气息都扑在我耳边:“我已经把他安全送回去了,这个小笨蛋既然不肯领情,你干吗还这么维护他。”
我回答尊胜的话是同样的一个字:“滚!”
悲伤已经无可自抑,化作滚滚热泪流淌出眼角,砸在雪上,蚀出一个个小洞。
原来我不是已经流干了眼泪,而是没能伤心到极处啊。
“子菡,子菡……怎么哭了?”
尊胜毫不介意我出言顶撞,轻柔的扳过我的身躯,这才赫然发现,我早已泪流满面。
天帝陛下立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笨拙的安慰着我,又一点一点,吻去了我满面的泪水,直到捉住了我的唇,抚慰般的细细啄着。
我睁大了眼睛,茫然的望着灰暗的天空,行尸走肉一般,任由尊胜抱着我走出了冷宫,然后当众宣布恢复我的天后地位,以及我怀有龙脉的消息。
天后怀孕的好消息令天兵天将们都为之沸腾,对于恢复我地位的旨意,也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然而我对这些事情早已麻木,只是仰望着天空,沉默着,心死如灰。
天边雷声滚滚,似乎雪又要下大了。
蓦然,风雪深处传来一声断喝,“我不准!!”
突然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了,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我急忙睁大了眼睛,努力的想要看清那声音的来源。
随着那一声断喝,一个人自压抑的黑云尽处缓步走了过来。那人手中提剑,剑上带着凛凛寒光,反射出雪花的银白色泽,一身白衣,态拟若仙,仿佛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陶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