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帘静》槿姬

10、十里红妆（四）

　　丹阳公主府的戏散了过后，文心忙了几日，嫣华闲了几日，妙瑜怒了几日，琗华病了几日，等病好了，又像是不知愁一样，照旧穿了襕衫戴了儒巾溜出家门。此时齐祈臀上的棒疮也都全好了，这俩人一拍即合，更要变着法子胡天胡地闹上一阵。嫣华说她，她也不怕，自有新华替她帮腔，清华给她遮掩。嫣华无奈，去跟望华一说，望华顿足道：“如今的七丫头谁管得来？那日她在太乙山上才叫出格，闹得跟八殿下都抱在一处了，还偏偏让殿下瞧见。幸亏她那会儿是男子打扮，也不知殿下认没认出来。”

　　嫣华把脸皱了，过了片刻才道：“殿下光就瞧过她的画像，那画像跟真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哪能这么容易就认得了？”

　　望华挑了眉毛看她：“托三姊吉言，让殿下真信那与他亲弟弟搂在一起的是个小倌儿。”说得嫣华也噎住了，半晌无话。

　　琗华跟着齐祈，总有玩不过来的花样，斗鸡不奇，玩鸟不奇，连去平康坊会北里女子也是不足为奇。琗华说听闻蛾儿姊姊新填了词，雪柳姑娘新编了曲，齐祈道那有甚么可稀罕，自有爱附庸风雅的人去捧场，不差咱们两个；琗华说城西太平坊里的大吕山人新制了琴，崇德门外纵横轩里的阡陌生新打了谱，齐祈道当世琴技以你大姊最高，待改日寻了她去才有趣，至于那新打的棋谱，据说是阡陌生同丹朱翁下了一局，丹朱的棋艺在我看来不过长于奇巧罢了，并非正道；琗华道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那还是去兰圃赏兰花罢，齐祈反问说夏兰空有娇柔之态，怎比得上冬兰傲霜？

　　琗华笑也不是恼也不是，也反问他，难不成又是哪里有好酒，你赶着要去呢？齐祈哈哈大笑，称赞说你不愧是我知己，不过今日我另有个绝妙的主意，你随我去城外尝尝农家味道。

　　挨到晚上回来，琗华玩得心都野了，不住说城外的山，山下的村，村边的田，田里的果蔬，然后端个红漆盒子出来，里头是几块葱韭味甚重的老豆腐，半条和着黄豆炖的青鳊鱼，且是凉的，浇了鲜香卤汁，配的主食是几只呛面馍馍。嫣华从未见过这样粗糙的馍馍，抓起来咬一小口，皮是硬的，一股大麦独有的绵柔气，不比大米是爽口的，无气味的，它的香是坚果一般的香。

　　琗华又得意地聊起村里的屋子，屋中的摆设，摆设的做工，皆是与自家大不相同。嫣华问怎么不同了，难不成还能比咱们的好了去？琗华就说：“你也忒俗气了，怎么算是个好，怎样又算是个不好呢？依我看，上了清漆的槲栎木鸡翅木虽也富贵，但不如拿竹子搭的清雅。滚了边绣了金线的衣裳穿着倒也华丽，却没有他们自家织的土布天然。村上的姑娘也别有一番好看，脸儿不抹脂粉，有些黑，但胜在神采好，气色好，跟刚摘下来的新鲜瓜儿果子那样，瞧着就惹人怜。”

　　嫣华赏了她一个毛栗子，教训说：“那就让你天天吃那些使那些穿那些去见那些人，看你还敢嫌家里东西不够好？”

　　琗华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罢？若我成天用的玩的都是那样的东西，反倒又要觉着锦衣穿来顺滑，玉食才配入口，而乌木花梨木更是名贵物什。本就是图个新鲜，就不拘是哪种新鲜。这跟看人的门道是一样的。我日日都能见着你，当然不觉着你是个稀奇的人物，一年半载见不了大姊一面，我可就想她想得紧了！”

　　嫣华又是冷笑了：“好好的，你想我作甚么？要见大姊还不容易，往后你嫁去宫里，总得去这里请安那里磕头的，还怕不得相逢？”

　　凭他是谁，凡要敢跟琗华提入宫之事，她都跟吃了炮仗似的，当即就跳脚：“这家里就你爱戳我刺我！还是嫡嫡亲的姊妹呢，专挑我不爱听的硬要说给我听！我去了宫里，你就舒心了？我一年半年的出不了宫见不来人，你左右是不在意的了？”说完人也是气鼓鼓的，嫣华一时间倒也不敢再戳她刺她，生怕再一动口，她就真要炸了。

　　一时丫头进来，说垒园子的工匠明日要进来，上头吩咐下来说让姑娘们回避。嫣华听了不觉有甚么，琗华偏要反问，又要盖甚么新园子，家里大大小小的园子还不够玩的？丫头不敢与她回嘴，小声将缘由说了一遍。

　　望华近日新纳了一个妾室，那妾室有个同年岁的弟弟，姓云名钟，从小就是出了名的神童。他七岁能诗，九岁能赋，十三岁那年入了州县试，当了童生，旁人都说这定是文曲星下凡，功名是跑不了的了。没过两年，果真就中了举，那叫一个春风得意。只可惜出身不高，小门小户的，但胜在唯一的胞姊是个小家碧玉式清秀佳人，还不偏不倚，就是让望华看上了，自此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一进定国公府，见识了府中迤逦楼阁，璀璨金玉，总算晓得人间尚有如此天地，不知不觉便纵情豪奢，妄自尊大起来。来年的春闱他自称是信心满满，一早就投进府里伴着他姊姊。明面上看是苦读不倦，其实是早同一帮纨绔混上了。他跟人往来，花钱不断，渐渐也学得一身横行霸道的习气，最爱的就是同人攀比。

　　这攀比也不同一般，也是要讲究格调的。纨绔子虽多不学无术，但到底名家，亦知雅俗。若说单比花卉之妍，自是俗的，但若是比花种之类，名品之多，那就雅了，要是比栽花培树的园子之精巧，那就更是大雅。

　　云钟逛了岑尚书家镂月台，道有月有台却不近水，可惜；赏了曾夫子家开云阁，说有池有馆有春|色，意境倒好，只是夫子独爱桃花，一到秋天，满园子都是毛桃儿，成了果园，可惜可惜；又去了齐祈家里，只见绿荫满地，芳草萋萋，杏花缤纷，玉楼人醉。那亭台轩阁，水榭花坞，都是各取了风雅名字的，其中典故数之不尽。一路进去不知要穿几个门，过几座桥，转几个道儿，把云钟唬得目眩神驰，半晌作声不得。

　　众人都笑，说这园子是齐小公子亲自绘了草图命人照着建的，哪边该架山，哪边该堆石，哪边该筑亭子，哪边该栽花植柳，连造园师傅都不及他清楚。

　　云钟归来后甚是不忿，但又想齐祈是镇国公家小公子，何等的家世，自己如何能比？转念一想，却悟了，到望华跟前一挑拨，说镇国公府上能盖那样一座园子，咱们家里也不能被越过去了。望华心志高，本是不屑与那成天无所事事的齐祈相提并论的，听他这么一说，却也动了点心思。云钟更要推波助澜，道咱们家好歹是出了两个娘娘的，如今连东宫妃都定了咱家的小姐，往后几位娘娘要归省，连个正经的园子都不准备，这也太失礼数了。

　　丫头转述到这里，琗华已经恼了，摔下手里食盒直跳脚，大骂望华：“要建个园子还要用我的名头？又不是甚么好名声，我还白担这个虚名！”

　　嫣华不痛不痒地听着，心道反正不干我的事，丫头又道：“四爷说，文老尚书家也有个上佳的东苑，是文三少爷特地为将来夫人盖的，这也是您的福分呢！”

　　嫣华哼了一声，说：“心思都不务在正业上，还真是一丘之貉。”

　　转眼入了冬，嫣华的婚期是一日日近了，定国公府上上下下，夫人姨娘丫鬟嬷嬷都忙得团团转，光是理出上百台嫁妆就花去两三个月，足当得起良田百亩，十里红妆。红木橱、床前橱、黄梨木千工床，房前桌、柜桌、春凳、各式规格各种大小的箱笼，镜台梳妆台、衣架子、马桶、子孙桶，上好檀木制成的琴桌、棋台、书桌、画桌，铜制的手炉脚炉、各款的漆盒瓷瓶、内室中陈设摆放用的屏风，还有新房里要用的被头铺盖、新娘子要替换的四季衣裙、楚老夫人压箱底的彩绸妆缎、从宫里赐下的金冠玉簪、留着自用或分赏的珍玩宝玉、给新郎倌儿讨吉利用的文房四宝……将该有的花样都想尽想绝了，可谓是应有尽有一应俱全。这里头不止是嫣华的嫁妆，怕是连嫣华日后闺女、孙女出嫁的行头都给一一备好了，换做普通人家便是几代人使上几辈子也使不完。

　　这便是长安城里世家门阀的规矩，媳妇的嫁妆夫家用不得，夫家的祖业产业媳妇家也动不得；新媳妇进门后使唤的人也都是自家带的，夫家发配不得；夫家败落了，要卖奴遣婢四散家财，媳妇家不必多加援手；夫家富贵了，要纳妾纳姬，媳妇家再是不满意，也不好当面说嘴。

　　这样成了婚，实也算不得真一家人，依旧各扫门前雪，不管瓦上霜。可如此联姻，却是谁也不占谁便宜，谁也不吃谁的亏，反倒最是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说

　　修了第三章，增了内容，将有些东西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