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边缘人》马觅梦

56、桃李树之31

　　十五万交给了医院，院方的态度来了人一百八十度转变，开始对我们有笑语了。我们却没能有丝毫放松，心沉甸甸的。蛮贼扣押在梁新诗手中，只有把黄期豪送过去他才能出来。我们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可时有什么办法呢？欺骗一个小孩子，诱他入地狱，那是禽兽才能干得出来的事啊，如此十恶不赦的行径，谁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去做；而且谁都不敢指使他人。同样的心境造成一致的沉默，大家低垂着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往租住地神山社走去。我们已经两天没回去了，不晓得黄期豪怎么样了？蛮帅蛮女出事之后，我们一直忙，乱，急，全然昏了头，把可怜的黄期豪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想起黄期豪，我们后怕无穷，脚步无形中加快了。他有没有在家里？有没有去上学？有没有吃饭睡觉？有没有哭鼻子？有没有出去找我们？有没有走迷路？……有太多不敢猜想的可怕后果。一路上谁也不吱声，只是匆匆地往前走。上楼时，看见出租房里一片漆黑，大家揪着心，不祥预感来得强烈，抬脚奔跑上去，开开门，关亮灯，齐声叫：“期豪。”不见回答。分头闯进几个房间去，也没发现黄期豪；蛮猴从厨房铁锅里发现一点尚有余温的面条，大家才稍稍放下心，知道懂事的期豪应该就在周边附近。
　　“大概期豪找我们去了。”蛮精果断地说，“他应该不会走多远，我们先去蛮贼的小店前看看。”
　　我们急匆匆跑到小店前，没有看见黄期豪。
　　“大家分头找去，附近周边仔仔细细找一遍。蛮猴蛮猪，赶紧沿路找去文平工业区。”蛮赌吩咐说，“现在八点钟左右，我们找寻两个小时，不管有没有找到，十点钟回到出租楼下集合，那时再作下一步打算。快，大家赶快行动吧。”
　　我们心急如焚，匆匆忙忙去寻找，找遍附近他有可能去的场所。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客家五蛮两手空空在出租楼下碰头，焦虑和沮丧写满了脸。
　　“他会去哪里呢？”蛮赌哽咽着说。
　　“期豪是懂事的孩子，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会自己回来。”蛮猪企图安慰大家，可是自己却放声痛哭起来，“我们一群笨蛋，居然丢下期豪不闻不问，这两天他肯定又急又怕，不晓得哭成什么样子了。”
　　“上去吧，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蛮精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再不能顾此失彼了。”
　　我们唉声叹气自责自怨，忐忑不安上楼去。如果找不到黄期豪，该如何向蛮贼交待！蛮猴开开门，并顺手关亮灯。我们睁大了眼睛，蛮猪和蛮精还使劲揉了揉，以为看花了：黄期豪双手抱膝，下巴尖搁在膝盖上，蜷缩成一团坐在墙角，圆睁着慌恐的眼睛看着我们。
　　“期豪，你回来了。”我们惊喜万分地叫。
　　“期豪，吓死我们了。”蛮猪喜出望外，冲上去抱起他亲了又亲，“期豪，这两天对不起你。”
　　“你们去哪里了？”黄期豪怯怯地问，“衰气鬼呢，阿姑呢，还有我阿爸呢？”
　　“衰气鬼和阿姑出车祸了。”蛮赌实话告诉他，“我们都在医院里照顾衰气鬼和阿姑。”
　　“为什么你们不回来告诉我？”黄期豪呵呵放声哭了，“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全跑了。”
　　“我们怎么会不要期豪呢，我们不是都回来了。”蛮猪安慰他说，“期豪乖，小男子汉的，别哭了好不好。”
　　“我连学校也不敢去，到处找你们。”黄期豪抽抽噎噎地说，“找饿了就回来煮面条吃，晚上也不敢睡觉，我好怕呀。”
　　“期豪，对不起，对不起。”蛮赌难过地说，“我们没时间照顾你，现在我们带你去你阿爸那里。期豪，听话，别哭了，走吧。”
　　“阿爸在医院里照顾衰气鬼和阿姑吗？”黄期豪颤颤巍巍地问，“他们受伤很利害吗？我要去看他们，我想他们了。”
　　“不，期豪不去医院。”蛮赌从蛮猪怀里抱过黄期豪，却撇开脸去不敢面对黄期豪，“期豪去阿爸那儿，你和阿爸在一起。”
　　“阿爸不在医院吗？”黄期豪疑惑不安地问，“阿爸在哪里呢？他不晓得衰气鬼和阿姑出车祸了吗？”
　　客家诸蛮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们怎么了？阿爸他怎么了？”黄期豪停止了哭泣，看着怪异的我们，追问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蛮精蛮猴几乎同时叫出了声。蛮精说：“你阿爸他很好，住在一位阿公家里，我们带你去见他。”
　　“阿爸为什么要住在阿公家里？阿爸不要去照顾衰气鬼和阿姑吗？”黄期豪奇怪地问。
　　“衰气鬼和阿姑有我们照顾呢。”蛮赌含悲忍泣地说，“你阿爸负责照顾你，那样我们才放心。”
　　“期豪乖，跟我们去见你阿爸吧。”蛮猴说。
　　黄期豪点点头：“好。我要去见阿爸；我要阿爸带我去看衰气鬼和阿姑。”
　　我们含悲忍痛，带着黄期豪去了足浴城，把他交给红帮。黄期豪依偎着蛮贼，依依不舍地跟我们说再见，我们狠下心离开，头也不敢回一下。海城的夜是那么的热闹，把我们冰冷的心完全融化掉。后来听蛮贼说起，期豪在他身边呆了不到十分钟，就被吴德派人带走了，期豪惊恐万分，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振动了足浴城，也振碎了蛮贼的心。但是蛮贼无能为力，他自己都失去了自由，被关在一间简陋的小房子里。
　　我们失魂落魄地走到医院，毕竟蛮帅蛮女才是心中放舍不下的牵挂。我们总抱着一线希望，只要蛮帅蛮女能够活过来重见光明，那么一切都会有转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对于明天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完全押在蛮帅蛮女身上，好比身陷黑暗汪洋的孤舟，远方依稀透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灯，我们奋力向前，如果那微弱的灯光不幸熄灭了，那么我们将失去前进的动力，不知该使向何方了。可是最怕的现实终于还是来了，我们一走进医院，院方即通知我们衰气鬼最后还是败给了死神，在沉沉的昏睡中走了。我们听到这个消息时，完全惊呆了，许久不晓得要做出什么反应，总感觉所有的表情和言语都是多余的，周边的一切也是多余的，甚至天地外的空洞也是多余的。悬垂的心终于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祝老师，您笑什么呢？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人们常说主心骨，可见心是有骨头的，禽兽败类的心才没有骨头，像政客记者教授之流。我只能那么说，我们的心碎了。医生说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抢救衰气鬼，是衰气鬼自己不争气，不敢也不想再活过来面对稀缺的自然光明。我们不能承受打击之重，当他年轻的面目全非的遗体从抢救室里缓缓推出时，我们崩溃了，眼泪如决堤之水倾泄而出，哭天动地，恨不得所有情感统统爆发出。
　　衰气鬼的父母收到我们的信匆匆赶来时，已是衰气鬼火化后第五天了，他们没有看到儿子最后一面，看见的是一只冷冰冰的小盒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的悲恸更甚于我们，可是呼天不应喊地不灵，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只有抱着儿子的骨灰回山村，以此伴度无尽思念的悲伤的残存暮年。――多少年后我回安城老家去，才打听得蛮帅母亲因悲伤过度，一个月后也离开了人世。
　　蛮帅父母离开海城时，尽力要求要把蛮女转回安城去救治，要把小男婴带回老家去抚养，因为他们主张要尽到做长辈的责任。他们的愿望合情合理，而且有权利那么做。再说了，小婴孩带回去可以减轻丧子的悲痛，虽然儿子殁了，但是还有孙子，希望还是在。然而主观上和客观上都无法满足他们，蛮女是重症病人，哪里能经受得住长途的跋涉？小婴孩已经签押给了红帮，若不送过去，蛮贼父子将死无死葬身之地。我们将情况向两老说明，要他们体谅。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后，阿叔开口说话了：“谢谢你们救我儿子，儿媳和孙子，让你们受累了。黄文亮和黄期豪父子是无辜的，得先救他们出来，你们把我的孙子抱过交换吧。”
　　“阿叔，请你相信我们，五年之后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儿媳和孙子送回安城交给你们。我们无论如何会想尽办法挣钱还清高利贷。”蛮赌说，“我们一定说到做到。”
　　“我们良心怎么过意得去呀。”阿婶痛哭流涕，扑通跪下去一个劲地磕头，“感谢你们啊，胜牯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气，胜牯啊，你九泉之下也应该安心了啊。”
　　我们扶起阿婶。蛮猴蛮猪都哭了。阿叔阿婶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两万八千块钱交给蛮赌，告诉蛮赌一定要把蛮女医好，还说他们回老家去借钱，把他们的宝贝孙子赎出来。他们看了儿媳和孙子最后一面，然后万分不舍地坐上汽车回去了，把蛮帅的骨灰带回去，叶落归根。
　　我们必需振作，毕竟还有蛮女仍需救治，黑暗中远方的灯光还没有完全熄灭。我们没理由怂恿自己一味地沉沦葬身黑暗，因为我们没权利迫使蛮女，小婴孩和黄期豪跟随我们堕入黑暗，他们应该有充满希兾的未来！所谓顾全大局，我们务必化悲痛为力量，把衰气鬼那沉重的一页翻过去，努力伸展开小婴孩和黄期豪已然惨不忍睹的人生。
　　数天的神经紧绷，加上劳碌奔波，因衰气鬼的死而持续发酵，疲倦困苦一齐发作，我们憔悴不堪，魂不守舍地回到租住地神山社，或坐或躺，无所适从，人人一言不发，空洞的目光瞅着无物的空洞。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终于被它踩踏在脚下，沉沉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