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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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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家
陈墨辛在特意压低的说话声中缓缓醒来,心底里盼着睁眼便能见到裴鸿羽笑着对他说“睡的可好?”然而睁开眼睛,入目的却是……
沈云歌自然没有忽略他眼中的失望,心知他希望看到的是那裴鸿羽,但无妨,今后他只能跟随自己;即便现下不情愿也没关系,他相信,以他的能力和耐心,假以时日定能使陈墨辛回心转意。于是他说道:“你这一觉睡的好,我们都快到家了。”顺手给他递去衣物。
陈墨辛撑起身,感觉脑中还是阵阵发晕,想是那熏香造成的后遗。打量沈云歌递来的衣物,布料甚是眼熟,定睛一看,不正是他当日和鸿羽欲买未买结果被沈云歌拿来诬陷他是魔教奸细的那匹绸缎制成的长衣。他心中有气,未及将那衣服掼在地上,听得沈云歌道:“你眼光不错,我圣门出品之物向来都是精品。”
陈墨辛冷笑,原来他们是误入黑店了,难怪沈云歌能得知他的行踪,先前他还以为是被跟踪了。一番思前想后,也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闻言冷笑道:“到家?莫非你折腾一趟,就是为了大发慈悲送我回家?”
沈云歌无视他话中讥讽,正色道:“不是回你的家,是回我们的家。”
陈墨辛不耐烦与他口舌相争,怒道:“你到底意欲何为?你若不说,我立刻跳车!”掀开窗上挂的厚厚布帘,一阵带着鱼腥味的风吹来,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水面。
替那怔愣的人放下布帘,沈云歌柔声道:“头是不是还疼?要不要喝水?”
陈墨辛恼羞成怒,叫道:“你陷害了鸿羽和砚山派,又攀诬我是魔门奸细,让我在众人面前受尽羞辱,现在还将我扣押在此,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云歌握住他的手,笑道:“你同我回家就可以了。再说,我也提醒过你,不要跟他去的。”言语间似乎还在责怪他不肯听话。
陈墨辛惊疑不定,用力抽回手,跳到角落里抱臂而立,虎视眈眈的怒目瞪视着,一时判断不出是眼前的人疯了还是他仍在做梦。
沈云歌也起身笑道:“反正你已无容身之所,与其流落江湖,不如随我回家。”见陈墨辛满脸不以为然,道:“是了,你还不知道,前不久你不幸在平武县患恶疾过世,这消息也快传到你外公家了。另外,你被我圣门尊为‘光明义士’,我已命人为你绘制画像,发放下去,让圣门子弟和江湖人士好好敬仰感怀。”想到裴鸿羽见到画像必定怒不可遏,心中甚是得意。
陈墨辛听得目瞪口呆,突然之间扑将上去,叫喊着:“我跟你拼了!”
*
陈墨辛自然没本事跟沈云歌——据说已是现任魔教教主——拼命,还把自己脑袋上撞出个大包,恼恨自己手脚无力,否则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揉着额上肿起的大包,暗暗思索,如果照沈云歌所言,他找了具身形相似的尸体去鱼目混珠,他有信心裴鸿羽定然不会上当,那么就可依此推断出他的所在,前来寻他。但假如鸿羽也被他瞒骗过去,那可就不妙了……
“快到岸了,准备下船吧。”沈云歌探头进来柔声唤道。
陈墨辛暗暗叹气,自从在这船上醒来,这魔头的态度就发生了大转变,仿佛那残忍杀害他父亲、用铜印在他脖颈上烙印、连环计陷害他和鸿羽的另有其人。沈云歌是在以怀柔的姿态对待他,可是为什么呢?
原本以为他是对自己产生异样的感情,但时至今日,也该明白自己不过是他深远布局的其中一环,他陈墨辛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本来就是寻常人,可经不起那样激烈情感的惊吓。
思前想后,这沈云歌大概还是期冀自己能治好他的病吧?可是父亲也已说了,那病纯因练功而起,除非散去功力,否则最后免不了一死。
这么想着,未免惴惴,如果沈云歌知道真相,会不会像杀死父亲那样也把自己杀掉?这大湖真是杀人抛尸的好地方啊!
磨蹭到船舱走廊里,左右不见有人,心想虽然自己体力一般,好在水性还不错,游个几里路应不成问题,能否觑空跳水逃走?听得沈云歌的声音从舱尾阶梯处传下来:“待会你们先上去,我带他到处看看。承影也别跟来。”弯腰探看舱下,见陈墨辛站在舱廊里发呆,温声唤道:“快上来吧,下面闷的慌!”
不但是陈墨辛,连同船上所有人都被他的语气寒了一下。陈墨辛硬着头皮攀上舷板,见他们的船正朝着岸边码头驶去。这里看着似乎是个岛,远远可见一座高塔伫立在郁郁葱葱的山上,一排长长的石阶隐在树木之中。
他数日来窝在房内,乍一出来,风吹浪疾,一个踉跄没站稳,沈云歌忙伸手扶住他。陈墨辛摔开他的手,扶住边上的桅杆,见边上众人都在装忙,只做不见他和沈云歌的纠缠,心中莫名恼火起来。
陈墨辛无视沈云歌的殷勤自行下船,心想身为阶下囚总要有点阶下囚的样子,就算没镣铐,尊严可不能少了。沈云歌倒也随他,笑容满面跟在他身后。
下船后不一会,众人不知何时都遁个无影无踪,只余他跟沈云歌在码头上大眼瞪小眼。
“我陪你四处走走。”沈云歌靠近一步,陈墨辛便警惕的后退一步,前者叹口气,道:“我就想带你在我长大的地方看看,有这么难么?”
陈墨辛冷笑不语,沈云歌无奈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着,总可以了吧?”见他没反驳,心中一喜,便试着迈出几步,见陈墨辛跟了上来,大喜过望,时不时回头与他说话。虽没有回应,但这是他心中盼望多时的情形,能得以实现,已经很满足。沈云歌暗想,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陈墨辛却在想正好借此机会看清楚岛上布置,以便今后逃跑。沈云歌带着他沿着湖堤漫步,见他盯着湖面在看,淡淡道:“你若是想游水出去,大可不必费心。这湖很大,你游不出去的。”
陈墨辛被他点破心事,甚是恼火,冷哼了声,收回目光。沈云歌不以为意,放慢脚步,试图与他并肩而行,尝试几次不果后,也不着恼,笑道:“你在岛上别自己乱走,各处都有暗哨,未必人人认得你。四周还布了不少陷阱,一不小心伤着,可就不好了。”
陈墨辛心想,他既然已经看破我的想法,那么近日要想逃走恐怕很难,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只是母亲她们,还有鸿羽都以为我已身亡,该有多伤心?于是说道:“我要与我家人联系。”
沈云歌凝视着他,摇摇头,道:“此事不行,你换个我能做到的事情。”
陈墨辛怒道:“他们以为我死了!我母亲那么大年纪,带着湘荔孤苦无依,先是父亲然后是我,你让她们如何过活?!”
沈云歌犹豫道:“那……要不我让人送些银两去?”
陈墨辛竭力平息怒气,道:“你以为就你有钱吗?我外公家虽然算不得豪富,养活她们二人还是绰绰有余。”见沈云歌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怒气上冲,叫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她们是需要我!只有我平安她们才能安心。”
沈云歌倒真不是故意跟他较劲,只是他的成长环境有别于人,亲情对于他实在极为陌生,一时嗫嚅:“那你想怎么办?”又马上补了句:“除了不告诉她们你还活着。”
陈墨辛手掌支在额上,不住的叹气,只觉再与他多说一句,都会忍不住揍人,可恨他又打不过。深呼吸又深呼吸总算将怒气压下些许,心想他隐瞒自己还活着,想来是要逼自己尽快替他治病罢了,可这分明是条不归路,叫他如何是好?想到此,不禁垂头丧气,冲口道:“我治不了你的病,你要么放了我,要么现在就杀了我!”
沈云歌一愣,继而笑道:“治不了就治不了。原来你一直在担心这事。”
“嗯?”陈墨辛见他神色间没有半分恼意,似是全然不在乎自己刚才的话语,皱眉道:“你一番周折不就是为了治病么?”
沈云歌失笑道:“我何时说过要你治病?教中自有大夫,不必你费心的。”担心他误会,忙又道:“你若是想要在这岛上行医问诊,那自然是随你意愿。”
陈墨辛一时惊怒交加,吼道:“你既不是要我治病,为何要扣押我!?我……我……”脸色紫涨,气得说不出话。
“不是扣押啊……”沈云歌颇感奇怪,他以为自己表达的非常清楚啊。“我以为你明白的,我一直对你——”
陈墨辛隐隐觉得若让他继续说下去,将会令自己陷入无可转圜的境地,立刻冷冷截道:“不必再说!我不想知道你们魔教之人的诡异想法,你也无需同我解释!”
沈云歌又是诧异又是伤心,原来心中牵挂之人不但完全不理解他的做法,更是不在乎他的想法。他毕竟从小身居高位,只有别人来讨好顺从,哪有他低声下气的份儿?不禁怒意上蹿,再看陈墨辛还是满脸惧意的躲得老远,那怒火更是无边无际的烧了起来,脸色一沉,脚下发力,飞身往岸边林中飘去,一忽儿便不见了人影。
陈墨辛看他远去,松口气的同时又紧张起来。这里可是魔教地盘,眼看天色渐沉,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师,孤身一人如何求生?想起方围先前说的魔教诸多恶行,更是不寒而栗。
他想着适才见到有条长长石阶连接码头直通山顶,想来顺着走去总能遇见个魔教教众,要么趁着天未黑,赶紧上山?虽是深入虎穴,也比在湖边饿死冻死强。
可是心中始终排斥魔教的人与物,心内挣扎一番,终是决定在湖边勉强过一夜明日再做打算,便抱膝在湖边坐了下来。那湖面的风极大,初时还没觉冷,过了小半会,只觉身上寒意渐起,那衣衫是绸缎所制,全无御寒之用。想到此,愈发恼恨沈云歌,若非他逼自己穿上这件衣服,眼下也不至于挨冻。
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想不能再坐下去,否则明日必定头疼脑热,趁着还有些天光,不如向着沈云歌适才离开的方向走走,幸许能碰到个哨兵,认得他这个倒霉催的“光明义士”。行了一阵,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林中更是漆黑一片,他又冷又饿,脑袋还阵阵发昏,边走边胡思乱想,若是死在这里,怕是连魔教之人也找不到吧?鸿羽要找我可就更难了。
这林中落叶密布,下脚处甚软,忽然踩到一处硬物,听得啪嗒一声轻响,陈墨辛稍觉奇怪,刚要弯腰查看,身周风声嗖嗖作响,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他未及辨认,猛然感到颈后一股巨力将他的身体拉扯起来,抽离所站之处。随即整条左腿被什么东西钻入,剧痛难当,他大声惨叫,全身抽痛颤抖,听得沈云歌的声音道:“我先替你止血,你别使劲。”
陈墨辛剧痛之下说不出话,只大概猜到左腿是被什么利物刺伤了。许是失血缘故,他感到口舌干燥,很快疲惫难当,昏厥过去。
*
沈云歌在想,所谓的心痛,其实也不完全是心在痛。当发现陈墨辛落入林中陷阱时只是慌乱,而在目睹那十余枚尖利的竹箭带着血肉从他腿中一根一根的拔出时,却是整个身体都随着一抽一抽的阵痛。那时刻,他觉得呼吸都是痛的,仿佛陈墨辛所承受的痛楚都转嫁到他的身上了。
这是多么古怪新鲜的感受!
现下,他看着床榻上伤口包扎干净、呼吸平稳、微微皱眉昏睡的人,又觉得心中软塌塌的,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人被褥下的手,脸上浮起微笑,这样也好,虽与计划的不同,倒也算殊途同归。
通常人们要安慰受伤生病的家人都要陪在他们身边吧?他可以陪着的,他会有足够的耐心陪伴着,直到那个人最终明白,他俩是天造地设、不可分拆的!
身后一声干咳,沈云歌懒得回头,道:“从今天起,他到我屋里住,你来定时换药就可以了。”
“你该明白,远离此人才是上策。”那说话之人是位年约七旬的老人,着一身耀眼的黄衣,配搭着白发白须,在这间颜色单调的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不需你多言!”沈云歌冷然道。
老人轻哼一声,道:“你归教前发作过一次吧?”沈云歌默然。“胸口上的伤也与此人有关?”
“我早已说过无妨!何况最终还不是我力压那二人,登上宝座!”沈云歌看向睡塌上的陈墨辛,轻声道:“他虽是个意外,但不会妨碍我的前进。”又冷冷瞥一眼那老人,沉声道:“你当好你的医师便是,管那么多做什么?”
那老人一声干笑,摇头叹气的走了出去,喃喃着:“心魔啊,心魔不除……”
沈云歌待他阖上门,目光柔和许多,心想,这些人终究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他怎会是执迷心魔之人?陈墨辛不会是他的心魔,更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他们俩只不过是注定应该在一起,如此而已。
*
陈墨辛带着梦中的温柔笑容醒了过来,但入目所见的共枕之人令他不由自主抬脚就踹,结果可想而知,惨叫之声震天动地。
“好端端的,你干嘛把伤口蹬开了?”被惨叫声惊醒的沈云歌嗔着,见那纱布上隐隐透出血迹,甚是恼火。
陈墨辛总不能说是因为想踹你下床吧,只得痛叫道:“给我拿纱布来!”
“哎哟喂啊,你们两个人还让不让人睡午觉了!”那黄衣老人推门而入,接过沈云歌手中的纱布三下五除二将伤口重新清理包扎,继而指着陈墨辛脑门道:“你,给我老实点,知不知道我有多少病人要管,没法子为了你们的诡异兴趣天天跟着转!”言罢,拂袖而出。
陈墨辛原想说,其实我自己也能处理的,待听明白那老人话中暗示,登时满脸涨红,恨恨的剜沈云歌一眼,后者端上一杯水,笑容可亲的问道:“喝水?”
又是二人独处,陈墨辛坐在塌边,垂头抚着左腿,感觉伤处又麻又痒,稍微试着踩地便是钻心的疼,知道这下非躺个月余不可,暗叹逃跑之路漫漫无期,抬眼见那沈云歌还端着水杯,满脸期盼的看着他,稍一犹豫,将水杯接了过来,倒头喝完。
沈云歌见他肯搭理自己,甚是高兴,殷勤道:“还要吗?”
陈墨辛摆手,沉默一会,突然指着腿伤,质问道:“这个该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沈云歌愣了愣,随即苦笑道:“你未免把我想得太恶毒了。昨天我才走开一会,想起你人生地不熟,又回转头来找你,谁知你不在湖边,四处寻去,听到林子里机关启动,我尽速赶到,才将你救下,可惜还是稍晚,没能护住你的左腿。”又捋起自己的右边袖子,“你看,我这里也被扎伤了。”
陈墨辛看他右臂上果然也有一处包扎,心中稍释,脸上仍是冷冷,道:“苦肉计你也不是头一回用的。”
一瞬间,他觉得沈云歌那狰狞的表情是要冲上来打人,但他很快恢复常态,笑道:“你终究会明白我对你的一番心意。”
陈墨辛最担心最恐惧的便是这人认真的说出这种话来,心内一寒,当下垂头不语。
“边老头这里不是养伤的地方,今晚你就睡到我屋里去,也好就近照顾。”
陈墨辛登时头皮发麻,刚要凛然拒绝,沈云歌又道:“你若是肯听话,我便让你传信与你家人,如何?”他知这个条件陈墨辛定然无可拒绝,这也是他思考了整晚的对策。
谁知陈墨辛冷哼道:“传信?然后你再拆开偷看私自扣下?”
沈云歌没想到他提起这一茬,有些尴尬,想了想,道:“那等你伤好了,让你与你母亲见上一面,总行了吧?”
陈墨辛哂道:“我与家人见面还需你的允可了?”倒是没再反对。
沈云歌见他默许,也就不再多言,反正来日方长,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
自此,陈墨辛便在沈教主屋里住下。
前一任教主原住在岛中的高塔之上,据闻那人生前极为孤僻古怪,因而住处也选在与众隔绝的地方。沈云歌从来讨厌那座高塔,继承教主之位后,便让人将他的住处放在后山坳中一座依山而建的听溪楼里。那楼台半边悬在山中的清溪之上,夜晚听着水声极是清雅。虽说这夏末秋初的天气住在这里略显寒凉,但沈云歌要的就是清净。
沈云歌原是打算与他同床,但这妄想被陈墨辛一句话堵了回去,让人无法反驳:如果同床,他半夜醒来又奋起一脚再扯开伤口就不好了。沈云歌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寻来一副床架置于原先的床榻对面,美其名曰“夜里好照顾”。天知道他只是条腿伤了,要是全身瘫痪,沈云歌该得如何应对啊。陈墨辛一时暗呼庆幸。
但即便如此,沈云歌的殷勤也着实让他喘不过气来。因他腿伤不便,也就很少走动,顶多在楼外的风雨连廊里撑着拐杖走两圈。即便陈墨辛很想探视地形,无奈行动受阻,伤后体力也不济,只得暗暗忍耐。
沈云歌除了每日清晨留他独处一个时辰,大多数时候都陪在屋里。有时二人各坐一角看书,有时沈云歌批阅教务,陈墨辛便在一旁练字,有时两人也会交谈,讨论些药理医理。这样的平静简单倒有点像回到了当日在庄城的日子,沈云歌见他许久未曾提起陈争辉,心中暗喜,心想此事终究不过是他二人生命当中的一个契机和过场。
夜里,沈云歌先帮他洗漱,服侍他上床掩盖好被褥,才在对面睡下。刚开始,沈云歌将脸朝外面睡,陈墨辛便赌气将脸朝着里面,不过移动腿脚是个麻烦,每挪动一寸都让他满身大汗,睡久了还会发麻。好在第二日沈云歌便朝里面睡,让他能安心的平睡。
其实,沈云歌时不时的亲密暗示、古怪眼神、肌肤接触什么的,陈墨辛都能忍受,唯有一事他始终不能释怀。住在楼中多日,饭菜等食物用品均有人送到楼外,沈云歌接进送出、事事亲历亲为,从始至终他只接触过沈云歌一人,此举令他格外反感——莫非他被“金屋藏娇”了?!
陈墨辛心中冷笑,多次想问:他何德何能?!
他早已明确告知:病,是不会治的!同时,也立场坚定的表明过:裴鸿羽,才是他的心中所属。沈云歌到底图他什么?
那天,在半个多月行动不便困在屋里无处排解烦忧,加上思念家人和鸿羽,且每天晚上饱受父亲入梦来犯,再加上揣摩沈魔头心思不果的多重心理困扰下,他终于爆发了。
粥碗砸在地上哐当一声,陈墨辛沉声道:“你给个痛快吧。”见沈云歌一脸茫然,怒火更盛,“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凭什么对他好?总该图些什么吧?什么“注定要在一起”这种话说给谁都不会信吧,何况说话之人是你的杀父仇人。
沈云歌惊异的看着他,神情称得上天真,半晌道:“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伤好就带你跟你母亲见面。”
“然后呢?”陈墨辛逼问,“然后怎么办?”
“然后……”沈云歌心想当然是与我同回,但见陈墨辛面色不善,便道:“你想怎么办?”
陈墨辛紧闭双目,咬着嘴唇摇头,许久冷然道:“我可有选择?我若说要离开,你能准许?你不是时时说‘我们注定在一起’什么的。”
沈云歌点头道:“嗯,你终也明白了。”
陈墨辛哑然,继而冷笑点头道:“我明白了。”
*
他的腿伤原算不得太严重,这岛上所设的陷阱旨在擒人以便拷问,所以可伤敌并不杀敌,刺入他腿中的十余枚竹箭虽利,却只有半指长短,未伤及筋骨,只不过失血较多。
有边老头的金创药和沈云歌的悉心照顾,十余天后,陈墨辛已能丢开拐杖略微挪动,二十五天时,基本痊愈,照边老头的说法:不要剧烈运动,包你能蹦能跳,神情极是暧昧。陈墨辛被他说得面如充血,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过他今日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自上岛以来难得这般好脾气,沈云歌猜想是因为伤好便能见到家人的缘故,便说亲自下厨给他烧几道好菜庆贺。
沈云歌的厨艺他是领教过的,那时他虽挂心失踪的父亲,寝食不安,却也记得饭菜的味道甚好,比之他自己的厨艺,有天壤之别。
陈墨辛静静听着沈云歌兴奋的介绍菜式,四菜一汤,不到一个时辰就已摆上桌来,道道精致诱人,观之可口。
“我要喝酒!”沈云歌正要坐下,他突然道。
沈云歌犹豫道:“你伤才好,不宜喝酒的。”
“早已好了,你取酒来,我今天高兴。”
见他如此坚持,沈云歌只得道:“那你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陈墨辛等的就是这一刻,待沈云歌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急忙盛出一碗汤,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小心揭开,将里面的粉末抖入汤碗中,搅晃几下,那粉末便融入汤中,消散不见。
他微微尝了口,味道略苦,但也不太明显。听得门响,他将那碗加了料的汤碗端了起来,假作正在盛的样子,抬眼见沈云歌拿着一瓶酒和酒杯回转,便道:“哦,你就回来了。”顺手将那碗汤放在他的面前,“你先喝,我再盛一碗。”
沈云歌难得见他主动,心里甚是欢喜,一面打开酒瓶上的封泥,一面笑道:“尝了吗?味道怎么样?”
陈墨辛敷衍几句,见酒杯斟满,起身举杯道:“这杯我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那酒很醇,猛地喝下,呛得他涕泪交流。
沈云歌未及反应,他已将酒杯斟满,道:“这一杯我敬你。”又是仰头饮尽。沈云歌忙陪了一杯,见他面不改色,一时间颇感诧异,劝道:“你……你别喝太快,容易醉。”
陈墨辛这才坐了下来,喝了口汤,淡淡道:“味道还行。”
沈云歌喜不自禁,笑道:“我自己还没尝过,味道好么?”边说边喝了起来。待他喝完汤,见陈墨辛也不吃菜,坐着发呆,忙关问:“怎么?哪个菜不合口味?”
陈墨辛转头凝视他,神情极为认真,目光专注的让人脸红。也不知是那酒的缘故,还是别的,沈云歌感到体温不断的升高,高烧般燃遍全身,燥热难安。他想要吻住眼前人,又担心被拒绝,轻问着“可以么?”陈墨辛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反对,沈云歌稍一犹疑,再也无法忍耐,几乎是撞上去吻住了他。
“我……我盼此刻已盼了许久……”他凉凉的手掌笨拙的抚摩着陈墨辛颈根处的烙印,后者身体一僵,手掌顶在他胸口,似要将人推开,但终于没有。因为他知道,时刻快到了……
沈云歌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地上坐倒,浑身酥软无力,“我……我怎么了?”看到陈墨辛清明的目光,他有些恍然,但话语说不清楚,只能低声断断续续的道:“……汤……那汤……”
陈墨辛冷笑道:“若非姓边的好药,你也不至于晕的这么快。”他下在汤中的药原是因晚上睡眠不佳,问那边老头要来的安神药,用了一次却发现,那药力极重,远非安神所需。想起边老头时时流露的暧昧表情,猜知是在为他的教主制造机会,更不知沈云歌是否参与其中。他心中暗恨,便偷偷藏下药丸,还制其人之身。
沈云歌倒也了得,至少五颗安神丸的量服下去,至今还能强撑着不晕去。陈墨辛蹲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换作旁人,怕是早就被你感动得俯首称臣了吧?只不过,切肤之恨,杀父之仇,不敢一刻或忘。待在此处的每一时,都让我厌恶至极!”
他将一只空碗敲碎,拣出一块较大的碎片,凝视着倒在地上的沈云歌,见他双目微闭,已然神志昏沉,却怎么看都是一副无害的模样,叫人无法下手。他定了定心神,捏紧碎片,缓缓伸向那人颈间,手不自觉的颤抖着。他毕竟从未杀过人,即便此人是他的杀父仇人。上回若非在激愤当中,也不能出手刺伤沈云歌。
那碎片悬在沈云歌的颈间寸许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送入一分。陈墨辛暗骂自己无能,再度握紧碎片,直至手掌也被刺破,以此清明心智,深吸口气,不断逼迫自己回想父亲惨死的情状。碎片抵在沈云歌的颈动脉处,只需用力一划,杀父之仇就能得报。
可是……他终究不能下手。
这人救过他的命,那不是用一杯酒就能还的债。陈墨辛将那碎片远远扔开,抱头闷声大喊,多种情绪的交织令他只想尽速离去,不愿再回头看一眼此地此人。
思忖药力应能将沈云歌拖住一阵,趁此机会可赶紧下山寻船出岛。在沈云歌身上搜出几张公文、一块玉牌,还有那枚烙刻在他身上的铜印,他也分不清哪个有用,只将那铜印嫌恶的扔在一旁,其余的一股脑儿塞到怀中,先揣着总没有坏处。
听得外面没有动静,带上门小心翼翼的出来,沿着连接听溪楼二层的风雨连廊走到山前,一路没遇见人,想是那沈云歌特意吩咐人远离此处,他不禁暗呼幸运。出后山唯有两条路,分别是沿着后殿外围左右修建的石阶,因而后殿便是一夫当关之地。陈墨辛本担心这里会有人看守,但出来一看,却也全无拦阻。
一路虽是顺畅,他心中不免惴惴,但又想兴许是因为这岛有天然的防御优势,看守人马原本不需太多的缘故。快步奔下那道长长的石阶,眺望码头尽在咫尺,只要有条船,甚至没有船也不要紧,他就能逃离了……
然而,一道身影伫立在码头之上,似已站了许久,听得脚步声,那身影转了过来,向他点头道:“你可来了。”
*
看到沈云歌的一刻,陈墨辛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万念俱灰”。一刻钟前还被他药倒在屋里的人,这会儿气定神闲的挡在他逃生之路上,既无下药后的昏沉,更看不出半分情绪,怎不叫人心惊胆寒?
“为……”他原想问为何沈云歌在此出现,但这问题实在愚蠢,想来不过是自己天真,竟以为凭些迷药就能制住这魔头。
“我喝第一口汤就闻出来了。你若少放些,兴许还能蒙混。”沈云歌倒是好心解释。“不过,这些药早在十年前就已对我失效,上回若非病中,也不会被你迷香放倒。”
陈墨辛只能苦笑以对,早知道好事不会成双的,这下可好了。当此时,他腿如灌铅,像被下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眼见沈云歌高大的身影罩了过来,他也无可躲避,紧闭双目,期待着痛楚或者……死亡的来临。
沈云歌拂开落在他眼睛上方的卷发,边道:“睁眼。”陈墨辛听若不闻,“睁开眼睛看着我。”
陈墨辛带着怒气睁开了眼睛,眼前之人平静的看着他,道:“为什么没有杀我?”
陈墨辛默然,心中却是苦涩,暗想若是知道你是装作被药倒,就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往你脖子上招呼啊。
“说!为什么?”沈云歌沉声逼问。“是你没胆子?还是……下不了手?”
陈墨辛心中恼怒不已,冷笑道:“感恩知报,人之本性。你既救过我的命,我不过是还你一个人情,下次再有机会,我绝不会手软!”
沈云歌凝视着他良久,道:“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塞到他手中。“我绝不闪躲。”
陈墨辛恨不能将那匕首丢在地上,可是看着沈云歌闭目待死的样子,他心中有个声音却在不停的喊着:“杀了他,给父亲报仇!杀了他,就能回到母亲和鸿羽身边。”
可那匕首瞬间如有千斤重,提起来都很费劲,陈墨辛几乎拿不住。他告诉自己,不可胆怯,不可退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有了。
他挣扎着缓步走上前,将匕首对准沈云歌的心口,只需一下就一了百了。抬头看到沈云歌淡定的神情,他不禁恼恨,为何面对生死他还能如此平静?而他却要纠结难受?
他武功高强,会不会早已练就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他诓自己出手有何好处?莫非他早有后着?也许是想名正言顺的定他的罪?可怎么想这理由着实牵强。也许是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一定是的,决不能自投罗网,他这样告诉自己。
哐当,匕首丢落在地,陈墨辛漠然:“我不会上你的当的,你想如何处置我都可以,不要玩花样!”
他知道沈云歌在笑,而且笑的很开心,他不愿去看,那定是胜利的笑容,是他这种阶下囚最厌恶的笑容。下一刻,沈云歌握起他的手,柔声道:“早在钟三江的山寨时我就想,这人对我好,所以我要对他好。只要我对他好,他终究会明了我的真心。”看到陈墨辛疑惑惊恐的样子,他笑着解释道:“肯护在我身前的人也只有你了。不过,从今往后,由我来护你安危。”
陈墨辛想了半天才明白他所说之事,他想说,其实无论是谁他都会护着的,可眼下,他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这人想来疯得不轻,怎么能就凭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行为就判断自己会对他好?又能因此放心自己不会杀他?疯子,真正是疯子!
他猛地将沈云歌推开,疾步奔到湖堤边,顾不得月黑风高,纵身汆入湖水中,拼全力向前游去,虽不知方向,只想远离这魔岛就够了。不知游出多远,还不见半星渔火或一寸陆地,呼吸越来越困难,手脚酸麻沉重,身体不受控制的渐渐往下沉去,他想,这湖果然很大,沈云歌倒是没骗他。
他就要筋疲力尽的溺死在湖中,可叹他还经常向鸿羽自夸泳技了得。便在将要没顶时,忽然抓到一片木头,他就如绝处逢生,不顾一切的掾着那木头向水面挣扎。
然后,他看清手中攥着的木头是张木浆,另一头握在沈云歌的手中。端坐船上的沈云歌以温和的目光和神情向他伸出另一只手,等待着他上船。陈墨辛明白眼下自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松开手跌回湖里溺死,或者伸出手上船跟沈云歌回去。
他看了看身后幽深黑暗的湖水,又看看眼前沈云歌苍白的脸庞,对生命的依恋和对自由的渴望令他犹豫不决。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哑声道:“我还是会逃的。”沈云歌不语。“我……如果有机会,还会杀你!”这次沈云歌笑了笑,他感到有种被人看穿谎言的难堪,恼道:“我也会一直……恨你……”
“还上来吗?”沈云歌手向他又伸了伸,“这里可冷啊。”
只有一刹那的踌躇,陈墨辛便将手与他握紧,他浑身又沉又软又湿又冷,几乎是被沈云歌拽上去的。沈云歌脱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上,那薄薄的衣衫上残留的体温神奇的为他带来一丝温暖。陈墨辛突然难受的想痛哭,也许是恨自己的无能,也许是悔自己的懦弱和愚蠢,也许是害怕面对心底的什么变化……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