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伤 ...
-
第二章伤
当日,两人寻了副棺木,将陈争辉的尸体收殓了,无视房主的恶毒威胁,将棺材停在屋内,准备明日租车运棺回乡。在此期间,陈墨辛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沈云歌暗自为之惊奇。
夜里,陈墨辛要给他父亲守灵,沈云歌便默默陪伴他。
“我与父亲并不亲。”陈墨辛放下手中的纸钱,忽然道。“自我记事以来,他从来都是忙碌在医馆和药田中,连吃饭也难得同桌。妈妈将我一手带大,是她手把手教会我识字写字的。”
沈云歌想起陈争辉以前从未提到过他有个儿子,似乎并非仅仅是“不亲”的缘故,一时沉吟。
“他不许我同他一样学医,说我空有救世之心,却无钻研之毅力。”他看一眼沈云歌,“想来这也是为何他会收你为徒。”
沈云歌不知如何作答,但陈墨辛似乎也不需要他说话。
“我……我其实很恨他!”他将头埋入双手之中,“就为了追求他所谓的梦想将我和妈妈抛下,结果呢……”他握拳击打在地上,好在屋子简陋,并未铺砖,辗平的泥地并不如何坚硬。“客死他乡,连凶手也不知是谁!”
说到此,他终于泣不成声,跪倒在棺木旁。
沈云歌虽惯于操控人心,又是一手策划此事,但对这人微妙的挂牵足以使他心内某处悄然塌陷,又甜又痛的新鲜感受令他既喜且惧,一刹那间,他脑中闪过掐死眼前这人的念头——也许他死了,心中塌陷之地就会弥补如旧?然而,他看着陈墨辛扶棺痛哭的身影,下一刻,却将他紧紧搂住。
陈墨辛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哭声遽止,见他似无松开之意,轻声试探着说道:“云歌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云歌只感到一道热流从下而上窜至脑门,震的浑身滚烫,入目迷茫,情不自禁吻住陈墨辛,那触感柔软冰凉,却无法浇灭他体内火焰。正欲再度深入,陈墨辛将他一推,没能挣脱他的怀抱,继而用力一脚,终于将他蹬开丈远。
沈云歌如梦初醒,见陈墨辛满脸惊骇躲的老远,心如电转,抄起一旁掉落的药杵就往脑门上掼去,霎时间血流如注,眼睛都被血糊的睁不开。陈墨辛惊呼一声,抢上前去,替他捂住伤口,嗔道:“你何必如此?”
沈云歌心知苦肉计成,心下一定,低声道:“我一时糊涂,你……你别……”
“你捂住伤口,别乱动,我去拿药。”快步走开,一会拿着药箱,坐到他身前,默然替他清理。
“墨辛……”
“我……没怪你。”说话间已将伤口处理干净,“这药有些疼,忍着点。”一面将手中的金创药均匀洒在药纱上敷于伤口处。
“嘶——”沈云歌倒抽口气,暗骂这叫“有些疼”?几乎怀疑他是伺机报复。
一阵忙碌,终将伤口包扎完毕,“好在伤口不深,这几日别碰水,这药治创伤最好,不会留疤。”
见陈墨辛欲走开,他唤道:“墨辛,不论怎样,我想要你知道,遇见你,是我……今生最幸运的事。”陈墨辛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你不知道,我以前有多孤单,我从来没有朋友,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许是唯一一个。
仿佛许久,陈墨辛微微偏头,淡淡道:“我已心有所属。”
*
自那晚后,两人有意无意回避着对方,沈云歌出去购买车马,陈墨辛便在家整理打点,诸多琐事,不一而足,总算第三日启程回乡。
沈云歌在检查行装和棺木是否稳固,陈墨辛跟在一旁,犹豫道:“云歌兄,你可有其他事务?”
沈云歌挑眉道:“何以有此问?” 语气不自觉的冷了。
陈墨辛莫名的红了脸,话语有些结巴:“我……我只是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可否与我同回。我知道身为弟子并无此义务,但我母亲必定愿意看到父亲收的徒弟……”
沈云歌暗笑原来如此,道:“我本意与你同回的。”说着,拿起马鞭扬空一抽,回头道:“走吧!”
陈墨辛心情不佳,不愿说话,沈云歌却也是心事重重。两人一路上虽仍旧话语不多,但已比先前的尴尬气氛要好许多。
沈云歌一直在想,陈墨辛所言“心有所属”,莫非他心中之人便是那个“鸿羽”?他倒要看看是何等妙人,竟能得陈墨辛挂念至此!
想到此,神色不禁一冷:此人若有半分难缠,必叫她命丧我手!
“云歌兄,”陈墨辛抬手抹去额上汗滴,看看头顶令人窒息的烈日,“天气这般炎热,虽有药物镇住,怕也支撑不了几日,不如尽量在晚上赶路,白天只走半日,过午便歇下?”
沈云歌接过他递来的干粮和水,道:“也好。又或你我轮番行路,也可尽快回去。”
“那样太辛苦了。”陈墨辛不以为然,“再行二百里可改换乘船,就没这么累了。”陈墨辛摸到怀中所剩无几的银两,暗暗叹气,乘船怕也没这么容易啊!
接下来二天,便按照先前商定的,晚上行路,白天休息,还算轻松。就在快到虹镇时,却遇上了劫匪。
一群绿林盗匪十余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一人不由分说便拿刀子划开了以油布包裹的棺木和行装,陈墨辛怒火中烧,喝道:“你们拦路抢劫,还有没有王法!”话音刚落,一匪徒走上前去狠狠的抽了陈墨辛一个耳光,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
沈云歌本是施施然立于一旁观看,反正他们的行装实在无甚可抢,若威胁到生命,他自会出手,但未曾料到有此插曲,见陈墨辛捂着半边脸神情恍惚,嘴角破裂,知那一耳光打的不轻,顿时起了杀意。
正欲上前结果那人,陈墨辛却轻轻将他拉住,挡在身后,盯着打他的那个匪徒道:“你是不是常有眩晕之症,眼目无光?身上冷颤不断,夏日便罢了,秋冬春冷彻心扉。你当是寻常虚寒贫血,却不知已是病入骨髓,若不早日医治,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必定丧命。”
“你——”那人呲牙裂目,似要冲过来打陈墨辛,沈云歌忙将他护着。
陈墨辛淡淡道:“你若肯听我言,保你二十年无虞。”
“三哥,这人好像真是个医师。”有人从行装中抽出医书翻看。
那人惊惧交加,一番挣扎,喝道:“你待如何治?”
陈墨辛心下一喜,道:“我自有妙方,但你需护送我们安全到达虹镇,并替我们雇船回乡。”
那人睨着陈墨辛,沉吟半晌,抬手劈向道边灌木,厉声道:“你若是治不好,我叫你有如此树!”
那人是附近山中落草的盗匪,名叫钟三江,山寨中的一把手,因先前拜把时排行老三,便一直被唤为“三哥”。两人不得已随盗匪回到山寨,经陈墨辛细心把脉听诊,定下方子。只吃了三剂,钟三江的寒栗之症已好了许多,顿时大为感佩,苦留陈墨辛在寨中,二人却不过盛情,多留了二日,又替山寨众人诊治一番,终于辞出,钟三江派二人护行,交代好生送他们扶棺回乡,嘱咐有空常来,二人只得答应。
陈墨辛原是灵机一动,一方面为解除危机,另一方面是囊中羞涩,还担心普通船家不肯接受棺木上船,才出此下策。没想到此人倒很仗义,不但替他们租船,还令人一路护送,真是意外之喜。可惜沈云歌自登船以来,状态不佳,令人忧心。
这几日,沈云歌脑中不断回想起陈墨辛挡在他身前的一幕。他这一生,身为教中圣子之一,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是充斥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来只有他冲在最前面,没有人会护在他身前。因为他是圣子,也可能是未来的教主,所以他需要承担更多,似乎理所当然。只有此人,将他护在身后,放心的将后背交予他。
他靠在舱壁上,望向看着江水发呆的陈墨辛。他脸颊上的伤还未完全消肿,嘴角的伤痕已经结痂。沈云歌心中的那份柔软愈加扩大,只觉世上再无比他更美好的事物,若是这路程永远没有尽头该有多好!
陈墨辛似有所感,回头和他目光相对,脸上微微一红,出了船舱,向那船夫问道:“师傅,请问还有几天能到凤宜?”
“两天吧,顶多三天,看风势。”
“嗯,那挺好。”
虽知他归心似箭,但思及他许是想“尽早”回去看他的鸿羽,沈云歌恨不能击碎船身,将这人连同一切沉入江中才能解去心头刺痛。他再也无法忍耐,走出舱去,立于陈墨辛身前,待要质问到底将他当作什么人,但见他神色安然,终是问不出口。
“家里有许多医书,关于你的病,回去我们一同参详,定能迎刃而解的。”他竟还记得他的病……沈云歌心中又是一番震荡,他需得用尽浑身的力量,才能遏制心内的激动,不禁想,若他得知父亲是死于他之手……
“无妨,先回去将师父入土为安才是首要。”
“你这几日面色不好,是不是你的病情加重了?”
沈云歌苦笑,原来他的状态已经坏到如此地步了么?不知何故,他感到那病隐隐有提前发作的迹象,会是因为……情么?想到病症发作时的疯癫之状,他不禁寒意遍体。
“到底这病是个什么症状,可能说与我知么?”
沈云歌最不愿提及这话题,苦笑道:“发作起来你就知道了。”
陈墨辛安慰的拍了拍他肩头,微笑道:“到家就不怕了。”
*
两天后到达凤宜,陈母已得钟三江先遣之人的口信,同湘荔在码头迎接。三人见面,都是凄然。陈墨辛将她们好生安慰一阵,介绍了沈云歌,众人才徐徐回到家中。
陈母请了人为陈争辉做法事,陈墨辛则去送别钟三江派来的人,沈云歌在陈府帮着打点张罗,暗自留心,却未见那“鸿羽”。此时,他已是状态差极,自知那病即将发作,他实不愿让陈墨辛看到他病中模样,本待陈墨辛回家后便辞行,哪知午饭之时竟一头栽倒在地。
待醒转,他已躺在某处。房中昏暗,不熟悉的味道和环境令他一阵慌张,想要撑起来,浑身却虚软无力。
“别动,”凉润的手巾搭在他额上,入耳是陈墨辛温和的声音,他的心定了定,“你昏睡了一天一夜,着实把人吓着了。”
他借着屋中微光捞起披散的长发一看,果然泛着灰色,心中暗叹,还是让他看到了最难堪的样子。
“我遍查医书,前人并无这病症的记录,是遗传么?”陈墨辛扶他起来喝粥,见他四处张望,神色紧张,忙道:“旁人没有看到你的样子,母亲和湘荔我也没让他们进来。”
沈云歌微微点头,接过粥碗,那粥中放了些许姜丝,绵绵细细,口味甚好。
“好喝吧?我妈最拿手的!”陈墨辛不禁得意。
他确实饿了,几口便喝完了。“还要吗?”他摇头。“那你好好休息,我一定尽力替你寻出医治之法。”他疲惫不堪,只能倒卧在床,想道谢,却觉得不免生疏。
陈墨辛也是极度劳累,不但要处理家中琐事,还要接待做法事的人,加之沈云歌一病,状况又是如此骇人,他不能假手他人,只得事事亲历亲为。昨日,母亲说到自他走后,裴鸿羽来过多次,若非家中生意出了大事,定会去庄城与他相会,最后一次走时,留言说是月中会回,算来也就是这两天了。
陈墨辛好容易觑了空坐下,只觉身心疲乏,支着手臂靠在案台上,打起盹来。突然感到身上凉意渗透,抬眼见院中狂风大作,刮得门板啪啪作响,他上前去关门,却见院中站着一人,仔细看去,竟然是他父亲陈争辉。他又惊又喜,待要上前去查看,却感到不对:父亲不是已经死了?顿时停步,却也并不觉得如何害怕。
踌躇间,陈争辉说话了:“你为何不替我报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为何不报仇?!”
“我……我不知道……凶手……凶手是谁?”
“哈哈哈,凶手还能有谁?你自己看你自己看!”他指着陈墨辛身后某处,狂笑着消失在门外,陈墨辛欲追,却一跤跌翻在地,方知是梦。
他想起梦中父亲的话语,心中忐忑不安,他要我看什么?他起身走到院中适才陈争辉站立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只有前厅的桌椅布置,有何可看?叹口气,想是自己太过疲惫才会做些怪梦。好在明日法事完成,可以安心给沈云歌治病了。
打了一更,全家才吃过晚饭,收拾完毕,陈母携着湘荔去了后屋。他想起沈云歌,又去探视一番,见他熟睡,稍稍放下心。走到书房,看到屋里堆着从庄城带回的父亲的遗物,不禁有些烦躁,随手拿起几本书翻了翻,便坐在书桌边上发呆。
忽然瞥到灯火下摇曳的影子,惊了一跳,定睛看去原来是父亲带去庄城的那尊鸟型木雕,不禁暗笑自己惊弓之鸟。猛然间,他笑容定住,隐隐感到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劲,仿佛有个影子他没有抓住……抬头见书房门叶微开,鬼使神差的走过去,看到那空荡荡的院子,他突然明白过来了。
原来梦中父亲所站的院子并非前厅的,而是书房的,他打了个冷颤,慢慢走到梦中父亲所立之处,抬起手臂,指向书房之中,那指尖落定在……鸟型木雕。
拨开木雕的密盒,内里果真藏着一张薄纸,密密麻麻写着小字,一看便知是父亲的笔迹。他克制着手指的颤抖将那纸张展读。
上面记载着一种病症:“……发作之时,发丝由墨转灰,指甲暴涨,观之似鬼,病者浑身脱力,类苍老之相……后十余天,灰发尽脱,眼目正常,回复无恙……早前得知此病非是天生,乃是习练异功之后遗,发病间隔随习练之年岁增而短,至三日一发时性命堪忧……无药可医,唯卸去全身功力方能保命……此功后为魔教所得……此人怀叵测之心,隐匿姓名武艺随我学医无非寄望借吾之手治愈根本,然魔教之人不可姑息……若其得知内情,必定害吾性命,吾必当以死相抗,不得……”末尾记载的日期是一个半月前。
陈墨辛已不能再读下去,“发丝由墨转灰,指甲暴涨,浑身脱力,类苍老之相”,这说的不就是……沈云歌!不,这不可能!但父亲还说到那人隐在他身边同他学医……他自称是父亲的徒弟,加上这病症,还能有谁?!何况一个半月前,不就是父亲遇害前不久么?
陈墨辛深吸几口气,将那张纸整整齐齐叠好放回密盒中,带好书房门,走到药房,在众多小屉中抽出一格,拿出一支香,犹豫了下,又取了一支。轻轻步入沈云歌所在房间,将燃起的香插到床榻附近,捂鼻带上门出来。回到书房,静静看着刻漏上的时辰,耐心的等待着,再度站起时,心中平静无波。
*
沈云歌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虽是病中,却不该有此症状,勉强环视四周,察觉已不在房中,顿时警惕心起。他试着动动手脚,竟也无法动弹,汇聚精神看去,身前站着一人,漠然注视着他。
“墨辛,你要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你快放开我!”他挣扎着叫道。
“你若以为大声喊叫能引人别人注意,可别打这个主意,这里是我家的研药房,旁人不会过来的!”陈墨辛冷然道。
沈云歌心思急转,平静的道:“墨辛,无论你为何要这么做,我都不怪你,但可否告知我缘由?”
陈墨辛目中似有火焰喷出,上前拎起他的领口,喝道:“不要与我玩花样,你的所作所为我已全部得知!”他见沈云歌仍是一副无辜的样子,登时气愤难当,抬手扇了他一耳光,冷冷道:“你杀害我父亲,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自以为聪明绝顶,却不知世间终有正义。我父亲好心收留救治你,你却忘恩负义,狠心杀——你笑什么?!”
说话间,沈云歌低低的笑了起来。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察觉呢。”沈云歌再次抬头,那眸中有了与常不同的色彩,似是多了一分睥睨世人的骄傲。“又或,永远不会发觉。我总算明白为何争辉他说你不足以追随他的脚步了。”见陈墨辛惊怒的神情,心知他已不自觉落入圈套,缓缓说道:“你果然是没用的孬种,只好在此对我这残病之躯耀武扬威。刚才那一耳光,是不是让你觉得格外痛快?凌驾于人之上,呵,虽然我是个半废人——”
“你住口!”陈墨辛脸色涨红,怒目圆睁。
“争辉啊,”沈云歌仰面笑了,自顾自的说着, “很喜欢我。他说我同他是一类人,一旦确立目标,定当竭力完成,绝不受外界干扰。”他笑着看一眼陈墨辛,“他说今后会将《开元录》传授给我呢。”
听到《开元录》,陈墨辛面色大变,心情激荡下,身体也在微微发抖,沈云歌知道他的话已触动了陈墨辛,他心内窜起一股莫名的快意,继续说道:“他还说……只要我愿意,这开元医馆今后也该交给更合适的人来经营。”
“胡言乱语!”陈墨辛死死的瞪着他,似乎在克制着不要再打他。“不许你叫父亲的名讳。父亲怎么可能结交你这魔教恶徒?!他一早便知你是魔教之人,不过是对你虚与委蛇。喝,可笑你倒是当真了!何况我父亲既然对你如此器重,你却将他杀害,可见是天性凉薄之人,死也不冤!”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沈云歌从容笑道。“你敬仰的父亲,有不为人知的爱好呢!”
“恶徒,不得污蔑……”
“他有龙阳之好!”
陈墨辛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话中之意,顿时五内如焚,怒不可遏,忍无可忍之下,打了他一拳。沈云歌被绑缚在椅上,加之病重无力,动弹不得,被他一拳打得身体歪斜在旁,差点翻倒,仍是狂笑不已。
“你……你这无耻之徒……”陈墨辛气愤之下,不能成言。
“你就算打死我也没用。你父母感情如何,你自己心里明白。当日,他以替我治病相要挟,逼我就范。我不堪其辱,一怒之下才失手将他杀死。我若是无耻之徒,他又是什么?”
陈墨辛猛吸几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笑道:“即便你所言是真,你不是也雅好此道,一拍即合,不是正好!”
倏地,沈云歌眸色一变,难以置信的望着陈墨辛,那张脸上是分明的鄙夷,他心头一阵剧痛,低声怒吼着几乎要从椅中站起来。陈墨辛微微一惊,退后少许,勉力镇定道:“无论你如何诡辩,我今日必得为父报仇,手刃仇人。”他抽出一把匕首,慢慢向沈云歌走去。
沈云歌低垂着头,心生异感,知援兵已至,只待他号令而出。但此刻,他却不愿……
“你竟对我没有半分情谊吗?”沈云歌声音低沉。“你我相处半月,一路而来,无论如何也——”
陈墨辛身形一定,低声冷笑道:“你的话尚且难辨真假,哪里来的情谊?我对你只有仇恨!”
“如果我没有杀他呢?”沈云歌抬起头来,目中竟隐有泪光闪动。“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杀了他。”
陈墨辛怔了怔,随即道:“此时说之何用?你终究是先欺瞒于我,何况杀父仇人,不共戴天。我……我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说着,似要坚定自己的信念,他将匕首交至右手握紧,缓步向沈云歌走来。
陈墨辛身手笨拙,沈云歌观察匕首来势,将身体微微挪移至恰当位置,使得那匕首刺入胸腹中,正卡在两根肋骨之间,陈墨辛一时送不进去也抽不出来,欲待再用力,沈云歌低低的道:“承影。”
陈墨辛尚未明白,一股大力掐住他的脖颈中,将他悬空几寸钉在墙壁上。很快他感到胸肺因无法呼吸而剧痛难当,脑袋昏沉,眼前阵阵黑影袭来,沈云歌似乎说了句什么,接着,他便陷入了黑暗。
*
“圣子,你的伤……”承影亦步亦趋墜在他身后半步,两人疾速往教中赶回。
“无妨。”沈云歌面无表情答道。那伤口即使痛,也不会是因为流血或感染。
“不如……不如先行调息,再做打——”承影犹豫着说道。
“承影,我知道你的担心,但是,没有必要。我赢定了!”沈云歌眸中幽光闪动,话语充满自信。“若无十分把握,我不会让他伤我。”
承影垂头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想起昨晚在那研药房中,沈云歌狼狈不堪的样子,若非他及时赶到,怕要命丧在那人之手。
他当日回教中传回口讯后,又得令再度去寻沈云歌归教,依着沈云歌一路流下的暗号潜入陈府,却见沈云歌提前病发,陷入敌手。他身为“影”,不得号令不得出现,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沈云歌被刺伤。
而后,得沈云歌召唤,本要一击将那人毙于掌下,沈云歌却令“留他性命”,继而让他解去自己的束缚,再将那人绑在椅上,便令他出去等候。
他隐在屋外,候至天亮,听得屋内的沈云歌呼吸悠长轻松,想来身体已恢复无碍,暗暗放心。他从小跟在沈云歌身边,早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沈云歌在与其他二位圣子的夺嫡之战中失败,他们二人都唯有死路一条。
忽然,屋内有了动静,沈云歌在说话,那人也在低沉应声,两人似乎起了争执。突然间,屋内传出一声凄烈的惨叫,承影辨得不是沈云歌的声音,便即放心,但他随即心生异感,抬眼向左方看去,一道青色人影如电如风,向研药房飞身而来。
他顾不上沈云歌发令,跳出隐身之处,电火之间,与来人拼了一刀,向旁弹开卸去劲力,只觉右手手臂被震得酸麻不已,连刀也差点把持不住。来人内力中隐隐透出一股熟悉的感觉,但他一时半会无法判断,欲待换手再上,那人却不肯与他缠斗,继续向着研药房奔去。
承影担心沈云歌病后未复,怎肯放他过去,朝着那人背心一刀劈下,却不见他转身,似乎随意的反手回隔一剑,恰好封在他刀势旧力欲竭、新力未生的破绽之处。他心中大惊,却不肯后退,仍旧不顾自身安危的催力再赞一刀。那人的功力虽远高于他,在他拼命的打法下,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回身应对。
就在此时,研药房门开了,沈云歌半黑半灰的头发披散一肩,款步走出,立于一旁,既不插手也不言语,目光死死的锁定在来人身上,忽道:“你是……鸿羽?”
来人面现讶色,却不正是裴鸿羽,他得知陈墨辛归来,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本想溜进陈府给他个惊喜,却听到陈墨辛的惨叫声。循声而来,刚踏入此院,便遭到攻击,对手的武功甚是不弱,招数中的拼命之相更有魔教之风。然后,沈云歌从屋中踱出,虽未出手,但那份气定神闲的气度已足够慑人。他情急之下无法判断陈墨辛是否无恙,焦急万分,怒喝道:“你们将墨辛怎么了?!”
口中叫喊手上更添几分力,承影被他压制得左支右绌,身上多处挂彩,沈云歌也不理会,跃上墙头,道:“走吧。”
承影听令虚晃一招,急退至墙边,反跃上墙,身形洒脱飘逸,裴鸿羽不禁暗赞。他挂念陈墨辛,无心追敌,赶紧往研药房去。
研药房的外间不见陈墨辛踪影,裴鸿羽忙向里间去,只见屋里临乱不堪,地上落了几摊鲜血,陈墨辛被缚在椅上,上衣褴褛,身体前倾,脑袋歪向一边,不知生死。裴鸿羽屏息上前,探得鼻息,稍放了心,赶忙将他松绑,见折腾许久,陈墨辛也未醒转,不知受过多少创伤,裴鸿羽心中沉痛,将他拥紧在臂弯中,抱去卧房。
他不敢惊动陈母,小心翼翼除去陈墨辛的衣衫,探其脉息,似乎只是有些过快,并无内伤,再查身上伤口,有几处刮蹭红肿……脖颈间有几道青紫色的淤痕,想是被人勒掐过,再触及左面颈项接近肩胛处时,陈墨辛昏沉中一声痛哼。
他细细看去,那是一处烫伤,两寸见方,红肿不堪,已停止了流血,伤口齐整有致,似是用印章之类拓烙而成,周围起了圈圈水泡,看着甚是骇人。裴鸿羽心中狠狠抽痛,紧步去打了一桶井水,给伤口降温。
过了许久,陈墨辛终回复一丝意识,喝了几口水后再度昏睡过去。裴鸿羽虽知道寻常的小病如何治,但这类严重烧伤,他不敢随意处置,陈墨辛又是不省人事,不得已大略告知了陈母情况,由她来看顾。
他赶回家中交代事务,顾不上母亲的念叨不满,稍微梳洗休整一番又往陈府去。陈母已替陈墨辛清创上药,但伤后高烧在所难免,一时半会也只得不断以湿巾替他敷面降温。裴鸿羽陪在他身边,见他昏睡中尚不安稳,大约是被梦魇了,暗猜莫非是与那人有关?
他回想起沈云歌:一身黑衣,发色似乎竟是灰色,肤色极白,身形又高又瘦,目光如渊,幽火攒动。若非青天白日见到,恐会误认为鬼!他猜测沈云歌是魔教之人,但未见他展露武功,实难判断,这大概是为何他没有出手与另一人攻击他的缘故吧?
裴鸿羽并不知那时沈云歌身体刚刚复原,虽有杀他之心,却无杀他之万全把握,且教中大事将至,他也不能为此耗费功力或受伤。
又过二日,裴鸿羽再度步入房中,陈墨辛已然醒了,正在吃东西,稍吃几口,即推说饱了。陈母见他来了,忙抹去面上泪痕,向他轻声道谢,拎着饭菜出来。
二人分别月余,再见面已是天翻地覆,恍如隔世,怎不叫人感慨。
裴鸿羽也不言语,走过去坐在塌边,仔细检查伤处,见颈中瘀青基本褪去,烫伤处周边的红肿略消,再探他额头,虽还有微微发烧,但应已不妨事。他心中稍安,凝视着陈墨辛,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恍惚,目光闪烁,似乎还处于紧张的状态,不禁心中难过,暗暗自责。
他将手掌覆在陈墨辛的手背上,微微一笑。似乎过了很久,陈墨辛本来一直强忍掩饰的心中交织的各种复杂情绪,终在这一刻决堤,扑上前紧紧搂住裴鸿羽,无声的流下泪水。
“鸿羽……”他想起那时沈云歌的威胁,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绝不能让那种事发生。
裴鸿羽默默的安抚他的情绪,他知道现下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填补陈墨辛的伤痛之处,只有等他自己想通说出来。
两人对坐良久,“想吃什么?”裴鸿羽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我去做。”
陈墨辛忍俊不禁,“你做的我可不敢吃。”
裴鸿羽见他笑了,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忙道:“那我去请伯母做?”
陈墨辛道:“我也休息的差不多,该起来了。”他本是天性乐观之人,得裴鸿羽心心相印,心中已宽慰不少。这烫伤原也算不得大事,只是他前阵子寝食不定、疲于奔波才导致元气有亏、伤后昏迷,卧床数日已见好。
裴鸿羽待要反对,他已下床来,虽有少许眩晕,伤处还隐隐作痛,但已无大碍。裴鸿羽叹道:“你这人就是不听劝的!”
“知道还不去拿衣服过来。”
两人吃着裴鸿羽做的清汤面,听陈墨辛将一路发生的事情徐徐道来。
“他为何知道我名字?”
陈墨辛想了想,道:“想是他看了我给母亲的信,里面有提到你。”裴鸿羽想他终是时时惦记着自己,心中甚是欢喜。
裴鸿羽注意到,说到沈云歌时,陈墨辛神情总有些不自在。他有些猜到这其中纠葛,却也不好深问,只淡淡道:“他日再遇,必叫他命丧我剑下!”
陈墨辛摇头道:“魔教之人诡秘莫测,你不可为我犯险。他……”稍一犹豫,“他武功中原有破绽,时候到了,自有天来收他!”
裴鸿羽问究竟,陈墨辛简单描述了沈云歌的病症,见他一时沉吟,喃喃着:“……是病么?”陈墨辛问道:“怎么?”他摇头微笑不答。
又问起陈墨辛肩颈处的烫伤,他神情颇为尴尬,面红耳赤,嗫嚅道:“是他……用铜印烫的,他……他……似乎对我有些……魔教中人善于虚情假意、操控人心,不足为奇。”耳边却不断回响着那天沈云歌说的话。
这边裴鸿羽也在想着那日沈云歌的神情和语气,心下疑惑:那人当日要取陈墨辛性命应是易于反掌,为何没有?
正想着,陈墨辛忽现惊恐的神情,急道:“不行,我需得将母亲和湘荔送走。”
裴鸿羽一怔,已明其意。若是沈云歌真对陈墨辛有执念,自会再来寻他,如此一来,陈母和湘荔都会处于危险之中。
“要不先回外公家里,或者是去二姨家。”
“墨辛,别急,我们先一起商量。”
“我怎能不急,他……他若是再来,我们岂能抵挡。”
“我一定会陪着你!”裴鸿羽拉住在屋里急得踱步的陈墨辛,坚定的说道。
陈墨辛微微点头,但始终难解心中担忧,立刻请了陈母和湘荔过来商量。陈母静静听完他的建议,淡道:“既然是这样,我与湘儿就先去你外公家暂避,可你自己怎么办呢?”
陈墨辛尚未回答,裴鸿羽插口道:“墨辛与我一同,我定能护他安全!”又觉语气有些武断,忙道:“那人应该只会寻墨辛的晦气,所以我想着……”
“嗯,明白了。”陈母了然的点头,“那我去收拾收拾,明天就出发吧。”
“妈,我送你和湘荔过去。”
裴鸿羽心中实不愿与陈墨辛分开,但这话自然不好说出,然而陈母道:“不用,请刘叔送我们一趟就可以了,你在家收拾停当,也早些避开的好。”刘叔是他家的帮工。
裴鸿羽暗自欢喜,但见陈墨辛忧色不减,便道:“不如我来送伯母吧。”
陈墨辛摇头:“你刚从外地回来,家里事情又多,不可为我劳神。还是我送一趟才能放心。”裴鸿羽待要再说,他又道:“我必定早去早回。”
裴鸿羽知他一旦下定决心就再难转圜,只得不做声,过一会又咕哝:“你若是要走避别处,我可无论如何要跟着。”
湘荔扑哧笑出声,对他做了个羞羞羞的鬼脸。裴鸿羽登时脸上发烧,自觉说得太露骨,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还是陈母出口解围,起身道:“就这么定了,墨辛回去一趟也好,外公很惦记你。”
就此定下对策,众人分头做事。
陈墨辛回到自己屋内,呆坐许久,突然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一面镜子,褪下上身衣衫,忍痛轻轻揭开覆在颈中伤处的药纱,向着光看向镜中,那伤处虽仍红肿,但已基本结痂,烫处纹路清晰,二字清晰可辨:云歌。
陈墨辛惊恐之下镜子脱手而落,颓然坐倒在地,想起那天沈云歌在他耳边说的话:“……我要你记住我,记住你只属于我。若你胆敢同别人——什么‘鸿羽’之流在一起,我必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