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风》catia

5、身不由己（3）国家之争

　　公输椴在门外幽怨地唱：“郎心如铁，夜凉似水……”
　　柳应时笑道：“有个没脸没皮的兄弟，人生立即平添许多乐趣，是不是？”
　　乔祈言不由笑：“彩衣娱亲是好品德。”
　　柳应时忍俊不禁：“真该叫小椴听听你的评语！”
　　笑过之后，又刮下一勺粥送到她嘴边，随口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是谁教她念书，还学过什么等等。乔祈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一碗粥的功夫，便将她的身世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交代清楚了。
　　待她米粒咽尽，柳应时才以商量的语气问她：“如果以后还没什么打算，先留在军中如何？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哪都不太平，这里至少三餐尚能相继。”
　　乔祈言看他眼神闪烁，目光中透着探寻，立即知道无论他叫她做什么，都不会太容易。
　　但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君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豁出去也不过是一条命而已。她笑道：“小柳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是我人小力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现在你让我留下，一定是已经想好要我做什么了。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一定全力以赴。只是我是从笏水中游一路向上逃难过来的，这里情况不甚了了，怕是会误事。”
　　柳应时眉毛一动，似乎有些惊讶，然而片刻后便莞尔，问她：“你知不知道，西北驻军防的是谁？”
　　“塞外十八骑。”乔祈言想了一下才道。
　　柳应时点点头：“塞外十八骑不过是泛指，实际草原各部分分合合，并不是总有十八个部落。因为关外地形复杂，南面是崇山峻岭，中部是绵延丘陵，极北与鞑靼交界处则是漫漫黄沙，西域各部又多是逐草而牧，一入秋便不能自给，所以到了秋冬季节便有游骑屡屡来犯，抢粮不说，还经常烧杀掳掠，扰我子民。因此朝廷在西北设下节度重镇，专克塞外铁骑。”
　　“近几年灾荒连连，西域各部的日子也不好过，就连春夏也越关来犯，但他们连续几次空手而归之后，渐渐的便不怎么来了。可是自去年以来，朝廷共给我们运过三次粮草辎重，竟然三次全被抢了。然而待华将军点兵去找，却又总能抢回一部分。”
　　乔祈言眨眨眼，问道：“小柳哥是让我暗中留意，军中是不是有内应，暗中联络胡人？”说完自己先笑，“说笑了，我一个女孩儿，在军营里怕是比秃头上的虱子还显眼，又怎么瞒得过别人呢。”
　　柳应时笑道：“那就要多谢华将军予以方便了。我方才说，华将军嗜好以形补形，虽然有不少男童因此枉死，然而陆先生仁善，他若发现了去势的男童便会全力救治。久而久之，咱们军中去势的男童少说也有百人。这些男童被称之为阉童，负责军中的杂务。”
　　“阉童们大多十二三岁左右，你虽瘦小了些，混在其中却也不怎么显眼。那群孩子们差不多都一个样，很少有人注意他们。……只是要辛苦你一阵子了，他们的处境并不太好。”
　　原来还有这一出！乔祈言恍然大悟，笑道：“再辛苦想必也比逃荒时的日子强些，小哥不必担心，我吃得了苦。”
　　柳应时松了口气，又笑道：“我看你下|体有伤，不知是怎么……不过装阉童倒是更添一分便利。”
　　“是同我一起逃荒的邻家哥哥看我实在走不动，又担心我被拉来充作营妓，拿石头砸的。”乔祈言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又问他，“军中最近是否真的要有所变动？我是否要尽快动作？”
　　节度镇的最高统领是持节都督，总领辖区的军事和民事，上任都督身故或是告老后，再由朝廷委任新的都督上任。但是看两位将军的意思，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军权先一步握在手里，架空新都督。到时强龙不压地头蛇，胜的那位便可独领风骚了。
　　柳应时摇头：“你放心，冯都督虽然年老多病，久不过问军事，前几日更传出病危的谣言，然而他身子实则还算康健，几日后他便会巡视军中，届时谣言便不攻自破。有他坐镇，军中闹不起什么大|波澜。”
　　乔祈言目光闪闪，柳应时道：“都督年老，军权交替是迟早的事，华严懂得守拙示弱，我们自然也懂得。只是动手前总要知道对手实力如何。他以为趁着这次已经摸清了一二，殊不知他的底细也被我们给瞧出了端倪。”
　　乔祈言垂下眼睛细细琢磨，柳应时这意思，似乎华严是因为听说都督怕是不久于人世，这才沉不住气投石问路的。
　　是了，都督毕竟是老人了，就算现在没事也不保证没有不测风云，他们现在放个假消息出来，一是探探华将军那边准备的如何，二是向华将军那边示个弱，多少争取点时间。
　　只是要撒这么一个大谎让对手深信不疑，没人配合是不行的。买通都督府几个管家应该容易，但这对华将军来说也不是难事，除非……都督本人配合？
　　可几日之后谣言证伪，华严自然会想到这一辙。都督这张牌就像是棋盘上的帅子，虽然重要，但却没什么实际效用，而且这次见了光，以后再用怕是不灵了。
　　这样你来我往的拉锯战下来，要几年才能分出个胜负？
　　乔祈言不由有些为难：“我毕竟是个女孩，现在还能鱼目混珠，等过了几年发身长大，渐分男女，怕就再不好混在阉童里头了。……小哥现在心中是否约略有些计较，我该重点看顾着谁？”
　　柳应时摊手，无奈一笑：“两方派系分明，我又明明白白是王将军的人，即使得着些消息也不敢轻易相信。我先不说，你且去查查看，两相印证一番再做打算。”又郑重道，“你说的是，军营并不是女子的福地，这样吧，我们以两年为期。两年之后，不论成不成事，我都为你造一张通关文书，亲自送你入城，如何？”
　　乔祈言笑着答应。
　　柳应时又嘱咐她切不可逞强，若觉得有危险立即跑来他这等等，乔祈言都一一含笑应下。
　　待事事嘱咐一遍，柳应时忽然叹了口气，握着她手轻声道：“军中互相倾轧，无暇顾及外敌，反要叫你一个小女孩身处险境，我们做儿郎的也觉着脸红。然而我看你年纪虽小却饱读圣贤书，想必应该清楚其中利害。胡人向来剽悍狠辣，锐不可当。若那奸细引着大批胡骑入关，长驱直入，大桓必定危矣。皆时必定满目焦土，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了。”
　　乔祈言皱皱眉头，手指在柳应时掌心一缩。
　　柳应时察言观色，立即问她：“可有什么不妥？”
　　乔祈言忙笑道：“没什么。”然而脸色依旧难看。
　　柳应时再三问她，又笑道：“心里有什么只管说出来，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乔祈言沉默良久：“小柳哥你别再问了，我心里想的实在是不敢同人说，只怕我说出来，你当真吃了我。”
　　柳应时笑笑：“谁小时候没几个荒诞不经的想法，你且说来听听，我只当你童言无忌，不会放在心上。”
　　他又再三保证，乔祈言只得低声道：“我答应留在军中，不过是为了报恩而已。什么国家之类的，我每次听都觉得讽刺。小柳哥难道以为，现在国就是国，家就是家了么？”
　　柳应时眉毛一扬：“怎么讲？”
　　既然开口，继续起来便容易得多。乔祈言咬咬嘴唇：“我家在望平县贾家村，这几年旱涝都没擦着我们那儿，也算是老天见怜。可是你知道么，现在望平已经是一片焦土！”
　　“这些年南涝北旱，皇上非但不免赋赈灾，反而加收重税。税赋摊到下面，知州老爷又说因为望平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就要我们多缴一些，补上受灾地区的亏空，便又将税赋翻了个番。不交就上家里抓人，没钱来赎的话就发去做苦役来抵！好容易交上了，以为至少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谁知没过半年，官匪就来了。府军一听官匪来便全跑了，官匪把我们村里的人全绑起来，要钱、要粮，我们说没有，他们不信，就挨家挨户地搜，搜完一家烧一家，最后实在没找到钱粮，就杀人泄愤！”
　　她瞪大眼睛想止住泪水涌出眼眶，然而并不成功，转眼间脸上已经糊了薄薄的一层泪：“之前是我跟陆先生说了谎，其实我就在村子里，爹娘把我藏在水缸里，我亲眼看着我爹娘横死，他们的血顺着盖子流进缸里，滴到我脸上……”
　　她已经记不清她究竟有没有看到她爹娘的最后一面，但她清楚的记得鲜血的味道，腥甜，混着泪水的苦涩，仿佛冰冷锋利的铁器，令她每每想起，不寒而栗。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柳应时伸手抱住她，替她轻轻拍背顺气。
　　乔祈言喃喃：“一年前，我就已经没有家了，国又是个什么东西，没有又能如何？”
　　她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小柳哥，你救了我的命，所以你叫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说一声不，但是这跟国家或是旁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是按我的意思，我宁肯那个只肯享乐的狗皇帝死了。要是你觉得我这想法大逆不道，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我不能骗你。”
　　隔着一层眼泪看不太真切，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柳应时身上散发出来的丝丝寒意，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那就是杀气。
　　她本能地打了个冷颤，然而仍是不肯低头。
　　半晌，柳应时垂着眼睛替她将眼泪揩去，又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别想了，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轻易哭了。睡吧，小通铺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怕今晚你睡不安稳。”
　　他的怀抱十分温暖，乔祈言却瑟缩了一下，之前面对他时那种莫名的惧意又悄悄回来了几分。然而她毕竟大病初愈，只是挣扎了一下便觉得神思恍惚，似乎立即就睡了过去。
　　公输椴轻轻推门进来，走到床边问他：“答应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看她脸上还挂着泪珠，不由蹙眉道，“她虽然聪明，但毕竟还小，能成么？”
　　柳应时一笑：“可以的，她已经长大了。”
　　柳应时将她放在床上，又替她抹了抹脸上的残泪，轻声补充道：“自从没了父母的那一天起，不论多小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时差党的日子啊，尊是啷个寂寞如血啊……
大·波被屏蔽了……情何以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