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风》catia

4、身不由己（2）雏鸟情节

　　乔祈言梦见自己死了，被人用破席子卷了卷扔到坑里，刚要填土就听见有人叫唤：“喂！这么好的肉别浪费啊！烤了之后不沾酱都好吃！”她忙满头大汗地挣扎着醒来。
　　身边立刻就有个低沉温润的声音笑道：“醒了？”接着两根手指搭在她手腕上片刻，又摸摸她额头，释然道，“不烧了。等待会吃了粥，再喝几次药就没事了。”
　　乔祈言眨眨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坐着的正是柳应时。她茫然地看着他，等着他解释。
　　柳应时笑道：“李代桃僵。你身上的伤经陆先生救治，已经不碍了。他那里不安全，你就暂时藏在我这儿。”
　　乔祈言诚挚道谢，想了想又问他，“小哥能否告知……既然我是桃，……那么谁是代我受过的李树呢？”她情知这话问出来不过是让两人都尴尬，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柳应时安慰地轻拍她后背：“别慌，咱这营里别的或许还缺，十来岁的小孩却是常年不断货的。——你既知道华严天阉妖将的名头，那他笃信以形补形的怪癖，你大概也听说过一二吧？可巧前天一个小童熬不住走了，我就用他把你替换了出来。”
　　乔祈言犹犹豫豫地重复：“以形补形？”话一出口旋即了然，华严是天阉，他以形补形补的是哪里不言而喻。听说去势是个极其复杂的活计，稍有不慎伤口感染，人就活不成了。华严又不是专为了制造阉人，想必他刀下的亡魂不会少。
　　听到伯仁不是因她而死，乔祈言不由心下一松，抬头见柳应时还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于是也回了个笑容：“不过几天功夫，我已经在鬼门关上转了两圈了，两次都是多亏小哥伸手，我现在才有命坐在这儿。我一个小丫头片子，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小哥的救命之恩，所以只能说一句，要是小哥用得上我，只消言语一声，我一定全力以赴。”
　　柳应时却只是笑笑，伸手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唇边，乔祈言就着他手呷了几口，小声道谢后便不住偷眼看他，等他开口。
　　她情知柳应时不会平白救她。在外漂泊一年多的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我用我的什么来换你的什么，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
　　当她体力不支倒伏路边时，她本以为她这辈子便就到此为止了。现在这世道，能勉强顾好自己已经不错，没人会去管一个路边垂死之人的死活。所以当她在迷蒙中看到柳应时探究的眼神时，她本能地绷紧了神经：这人要干什么？
　　出乎她意料，柳应时将她带回军营，并找来陆先生为她医治。她本应对他感激不尽的，但她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却不减反增，一看到他，那个问题就会颠来倒去地在她脑海里翻腾：他要干什么？
　　他那双纯黑的眼睛里仿佛一直带着笑，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是两口黑漆漆的深井，因为看不清楚，所以尤其畏惧。
　　乔祈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去心中隐约的忐忑，静静等着他开口要价。
　　柳应时看着她笑道：“你倒是个有福之人，流了那么多血，又暴晒了几天，连陆先生都说凶险，怕昨天是你回光返照呢。谁知你烧了一天一夜，竟生生挺过来了。”又冲她眨眨眼，“也没烧傻了，挺好。”
　　乔祈言尴尬一笑，偷眼见他双目微红，满脸疲惫，似乎没怎么歇息过的模样，于是揣测他一定是发烧时一直守在旁边，不由胸口一热。
　　她小时候生病，爹也曾这样衣不解带地守着她，擦身递水，直到她渐渐退烧。
　　施恩不望报的是圣人，他两次救她性命，又细心照顾她，她本就应该投桃报李。更何况，他能图她什么呢？她一个黄毛丫头，身无长物，又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她在外流浪时，若不是同伴帮着，她连口干粮都抢不到。
　　柳应时见她发呆，伸手抹去她额角的细汗，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嘱咐她不要乱动就出去了。
　　乔祈言目送他出门，眼神不觉已经柔和许多。
　　即使自诩“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她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心里总是渴望有人能够像爹娘那样关心疼爱她，一年多来，柳应时还是第一个。
　　她想起自己的爹娘，视线不由又有些模糊，呆坐了一阵才有心思打量屋内的摆设。
　　屋子不大，在摆了两张床和一张桌子之后便不剩什么地方给人走动了，然而房间采光很好，两扇窗都是新糊的窗纸，床边摆着一盆炭火，烤得屋里暖意融融。一张床的床头上几个奇形怪状的木块整齐地摆了一排，她躺的这张床旁边则散落着几本书，最上面两本是《六韬》和《三略》，下头一本《青囊经》略有些泛黄，没想到这位小哥口味还挺杂。
　　桌上摆着青花瓷的一套茶具，被子又厚又暖和，透着股阳光的味道。乔祈言不由想，怕是屋里住的两位“亲兵”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至少，她从未听说会有小兵不睡通铺。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房门吱呀一声，乔祈言循声望去，却仿佛被阳光刺了眼睛一样迅速移开目光。
　　门口倚着一位微服私访的翩翩贵公子。
　　来人也是个十六七的少年，一身粗布衣裳挡不住他满身贵气，雪肤黑发，一双销魂的丹凤眼仿佛能把人魂给吸走。眸子竟然是琥珀色的，好像自己能发光一样。
　　如果说他的人像是一颗光华流转的珍珠，他穿的那身皮就仿佛是遮住珍珠的泥巴，让人看了便克制不住地去想象珍珠拂去污泥后的绝世风华。
　　乔祈言眨眨眼睛，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心想，大概神仙下凡也就是这般姿色了吧！
　　神仙少年倚着门，也上下打量她一番才进屋，刚坐下便盯着她眼不错地问：“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何故？”
　　这是《六韬》上的一句话，乔祈言曾经背过，听他发问立即条件反射似的接道：“一者能独往独来，阶于道，几于神。”
　　神仙少年撇撇嘴轻笑一声，像是满意又像是不屑，又继续问：“柔能制刚，弱能制强，何解？”
　　又转到《三略》上去了。乔祈言吃不准他意思，稍一迟疑便见少年脸上添了几分不耐，她一吓，忙飞速背道：“柔者，德也；刚者，贼也。弱者人之所助，强者怨之所攻。柔有所设，刚有所施；弱有所用，强用所加；兼此四者，而制其宜。……”
　　正要继续背下去，神仙少年却抬手制止，问她：“你多大了？”
　　“十岁。”
　　少年扬起一边眉毛：“十岁，还是个女孩。若是四书五经烂熟于心我还相信，你连兵书都能倒背如流？你爹是谁？家在何处？”
　　乔祈言眨眨眼，道：“我爹乔氏承渊，是贾家村的教书先生。我三岁开蒙，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因此算是背遍诸子百家。只是年纪还小，虽背万卷书却只是死记硬背而已，还不太懂得意思。”
　　少年听了，又盯着她看了半天，直看得她背后发毛才绽出个漂亮的笑：“小柳竟然当真捡了个神童回来！我只不过听陆先生说你早慧，就想随便出题难为你一下，让你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没想到你竟还能答得上来！呵，我倒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他轻哼一声，摇头晃脑地喃喃自语：“这小子手气这么好，该去赌桌上碰碰运道才是！”
　　乔祈言腼腆一笑，这才约略觉得自己炫耀太过了。
　　少年拍拍她头，笑道：“你别怕，我叫公输椴，和柳应时同住，你发烧时我还帮着他照顾了你半夜呢。聪明又不是什么罪过，我就喜欢聪明孩子，要是你在我面前藏拙，我反而会不高兴呢。”
　　乔祈言扯着嘴角勉强回他一个笑容，她看他笑得一脸灿烂，又是柳应时的室友，心里莫名觉得他应该不是什么阴险狡诈之人，于是将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只是还是有些拘谨。
　　公输椴笑过之后，又端着她下颌仔细端详，半晌道：“你这脸消肿了似乎有点美人坯子的苗头，起码这一双眼睛挺亮。啧，原来你不光是神童，还是个色艺双绝的极品！要是你长大之后没太走形，我就撺掇小柳把你收了算了，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一个两个的，他也不在乎。”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一脸猥琐，哪还有半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乔祈言被他前后巨大的反差震惊了。
　　柳应敲敲门，笑道：“背后莫论人非，你这话我可听见了。让开些，别挡着路。”说罢也不等他反应，脚下已经先勾了另一把椅子冲他一踢。不知他如何用的力道，也没听到什么响动，竟就把公输椴连人带椅子撞到了一米开外。
　　乔祈言吓得一缩肩膀，原来他也会功夫！
　　公输椴抱着椅背大声抱怨了一句粗话，柳应时权当没听见，兀自端着碗坐到床沿，用勺子刮下一点粥凑到嘴边吹吹，再送到乔祈言嘴边笑道：“你也别不好意思，现在你刚醒，手上没力气，要是摔了碗还得我来收拾。”
　　乔祈言趁着喝粥偷眼看他，大概是因为浓密的睫毛挡住了他那双过黑的眸子，柳应时的面容显得十分柔和，嘴角虽然含着笑，眉间又仿佛藏着一抹忧色，乔祈言微微恍神，想问他在想些什么，又想直接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眉眼上。
　　公输椴看看她，又探头瞄瞄柳应时，捏着嗓子起哄道：“柳哥哥，你这么温柔，人家都害羞了啦！”
　　乔祈言险些被呛着。
　　柳应时边为她顺背边笑：“你还没习惯，这孙子十句话里有七句半是不正经的，越跟他认真他就越跟你不正经，你冷着他，他也就腻了。”又转头支使他，“将军要你去找张安，你去了没？”
　　公输椴抱着膀子吹了声口哨，樱唇一扁，憋出几分哭腔：“有人嫌我碍事了呢！唉唉，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说着站起来扭着屁股走到门边，又回身尖着嗓子一脸哀怨，“难怪都说男人负心薄幸，当初拉着人家看星星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亲亲，现在有了新欢了，人家就成了这孙子了！”说罢掩面小碎步飞奔而出，临出门时还装模作样虚抖了个袖花，嘴里依依呀呀地唱着，“郎心如铁，夜凉似水……”
　　乔祈言再一次被震惊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份完鸟，好久木发文了心中忐忑，请大家表客气，用留言砸死俺吧！罒3罒
啧啧，用错成语鸟，赶紧回来改~（果然是一不注意就会犯错呢）
李代桃僵出处：“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