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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陆无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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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无为捏着银针在烛火上小心捻了几圈,待要抽回却又顿了顿,转而将手腕抬高,细细烧着银针那一点亮亮的尖。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临下山时,师兄曾淡淡对他说,你是斗不过命的,纵你再怎样躲,总有一天还是会脏了手。到时你就会觉得,今天的决定,简直是愚蠢透顶。
他当时只是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下过江南,去过大漠,进过京城,见识过荣华富贵也体会过饥寒交迫,最终却躲到了西北军来,当了一名小小的军医。
当年悬壶济世的伟大情怀被岁月渐渐磨平,如今他不过是个庸庸碌碌的小人物,为了温饱卑躬屈膝忍气吞声,也在死亡的威胁下学会了明哲保身难得糊涂,他唯一固守的,也只剩下那个令他自废武功、反出师门的底线。
不伤人性命。
如今,这道底线眼见也守不住了。
他默默长叹一声,望向床上躺着的那个骨瘦如柴、手脚浮肿的幼童。
这孩子才多大,七岁还是八岁?
拜华严那古怪的嗜好所赐,西北军中向来不缺孩童,病弱垂死的孩子更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听闻幼童横死是一回事,自己亲手杀人却是另一回事。
他捏着金针对着那幼童比划半晌,最终只是又将针尖凑回火上。
要不然,逃走?
这念头陡一浮现在脑海中,便被他立即否决。
西北节度镇幅员百里,胡远山划定的最后期限又是日落之前,光天化日之下,他又怎么跑得出守卫森严的西北军大营、跑得过四条腿的骏马?
恐怕现在帐外,就有几双眼睛在牢牢盯着他了吧?
陆无为苦笑一声,再次转头去看那孩子。
谁料孩子竟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看着他,陆无为一转头,便正和他晶亮的一双眼睛对上。
陆无为心虚地别开目光,轻咳一声敷衍道:“别动,我在为你治伤。”
孩子虚弱一笑:“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陆无为竟不敢搭腔。
孩子等了一会,又主动开口:“先生似有难言之隐?看先生神色,这难言之隐,是否还是跟我有关?”
陆无为一惊,手上金针叮当一声掉在桌上。
孩子扑哧一笑:“先生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陆无为微微蹙眉,上回他被这样形容,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他不由注目看他:“如何有意思?”
孩子笑道:“先生想要杀我,却比我还害怕,这不是很有意思么?”
陆无为大惊失色:“你听见了?!——不,不可能!”
方才胡远山来找他时,他还特地把过他的脉,这孩子分明是昏迷不醒的!
陆无为警惕地盯着他,那孩子却浑然未决,仍然扯着一张肿脸笑道:“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不过先生方才几次目露凶光,碰到我视线又是十分尴尬踟蹰的模样,再结合先生方才听我说一句难言之隐就惊掉了金针,我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陆无为一愣,见他仍是谈笑如常,不由奇道:“你不怕?”
孩子哂笑一声:“起初还知道怕,后来朝不保夕的日子过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能死在先生手里,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他笑看着他:“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陆无为在他目光的注视下,竟有了几分如坐针毡的难堪之感。大概正是如此,他才想也不想地流利报出了姓名,然而在回答之后又觉得心虚,踟蹰片刻,终于期期艾艾地补充:“不……不是我想杀你,是另有其人,你若是死后变成厉鬼,莫要来找我报复,我也是身不由己!”
那孩子一笑:“看得出来。”他长叹一声,问,“先生可否告知,我能活到什么时候?”
陆无为又是不自觉答他:“日落,还有一个时辰。”
孩子点点头,笑道:“一个时辰,能说许多话了。”他点漆般的黑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陆无为,“既然只有先生陪我走这最后一程,您可否容我唠叨几句,好教我去了之后,也有人记着我是谁?”
陆无为皱皱眉头,未待说话,那孩子又乖觉地笑道:“杀人这事,虽然我也是新手,但好歹还能帮先生些忙。先生放心,待会我定不让您为难。”
这是……要自裁的意思?
陆无为看他一眼,见孩子确认似的点点头,不觉长出一口气,继而又醒悟自己做得太过,忙掩饰地讪讪一笑,垂眼尴尬道:“你说,我听着便是。”
孩子笑道:“那便多谢了。”
他清清嗓子:“我姓乔,双名祈言,乳名叫鸾儿。”
“他”是女的?陆无为一惊,抬眼仔细看“他”。
她四肢纤细,面色蜡黄,脸上因为长期挨饿而肿得如切糕一般,挤得她五官暧昧不清,看不出本来面目如何。
然而若是细看,却能看出她双眉如黛,睫毛浓密,待消了肿,难保不是一双翦水秋瞳。
小丫头了然笑道:“先生觉得我不像个女孩子,是不是?您别看我瘦小,上个月我就满十岁了。只不过这一年来一直在外头饥一顿饱一顿的,所以一直都没长个子。”
她顿了顿,语气沧桑:“一年前,我家所在的村子闹官匪,我父母被一枪挑死,整个村子的大人没有一个幸免于难。官匪们抢完东西之后,又把村子烧了个干净。我和几个小伙伴因为上山摘野菜,不在村里而侥幸躲过一劫。然而待以后经历了漂泊流浪的艰难日子之后,我便时常想,若我当时便追随我爹娘而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她说到此,稍顿了顿,陆无为便跟着深有同感地轻声叹息。
对他这样没什么威慑力、怀中却时时揣着珍贵的孤本和金针银针的人来说,四海为家绝对不是什么潇洒的行径,每个投宿的夜晚,他都胆战心惊地听着外头风声,枕戈待旦。
他尚如此,这么小的孩子,就更不必说了。
听说现下多处闹灾,流徙的灾民虽不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却也不惮恃强凌弱,只为了一个窝头便可取人性命。
若非如此,这孩子也不会跑来这里躲避。
不料才出狼窝,又遇虎豹。
陆无为看她一眼,不由再次长吁短叹。
女孩又是一笑:“先生若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也说出来听听。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您不必怕我走漏了风声。”
陆无为苦笑连连,摇头不语。
小丫头眨眨眼睛:“我懂了,先生是为我发愁。——先生不妨同我说说,您究竟被什么人逼得非要取我性命不可?正如您所说,就算我毫无办法,也教我清楚到底被什么人害了性命,纵是我死后做鬼,也知道该向谁索命不是?”
陆无为闻言勉强一笑,笑过之后心思却有些松动。不知为何,他竟当真想向这个古怪的小丫头倒一倒苦水。
他想了想,压低声音试探道:“你还记得抱你来找我的那个小哥么?”
乔祈言点点头。
“他叫柳应时,是王将军帐下的一名亲兵,虽然只是个打杂的小角色,但因为他总是跟在王将军身后,让他不好看,便算是给王将军没脸。”
女孩回他一个理解的眼神,陆无为舔了舔嘴唇,补充道:“现下西北军的统帅,乃是大都督冯尚,然而他年事已高,常年在城中府内修养,军中的一干事宜,便交给王、华两位将军处理。”
乔祈言啊了一声,微微动容:“先生所说的华将军,可是传说中那个喜食小儿肾囊的天阉将军?”
陆无为点点头:“正是他。叫我杀你的,便是他麾下校尉,胡远山。他说,若今天日落后你还活着,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乔祈言想了想,了然道:“这位胡校尉,可是那柳姓的小哥带我来求医时,那个不管不顾闯进来大闹一番的莽汉?”
陆无为颔首,刚要补充几句,却听她又转了话题:“我听那柳小哥言谈间与先生颇为熟稔,可是他时常来找先生串门?”
他犹豫片刻,老实答道:“并不算频繁,只是因为他读过书,说话十分有趣,我便愿意与他多说几句。他需要什么东西,我也尽量偷偷为他行个方便。”
女孩眨眨眼睛:“我明白了,军中派系渐分,先生两边不靠,又同王将军那边有些纠缠不清,所以华将军那头着了急,便抛了个投名状,也就是我,来试探您的意思?”
陆无为愣了愣才恍然点头,看向她的眼神也产生了些许变化:“啊,就是这个意思。”
答完之后又有些头皮发麻:见微知著、敏捷沉稳,这当真是个只有十岁的孩子?
他不自觉将后背紧紧贴住椅背。
乔祈言蹙眉片刻,又抬眼看他:“先生以为,王将军和华将军的品性如何?”
陆无为犹豫半晌,方压低声音,吞吞吐吐道:“华将军心狠手辣,宁肯他负天下人,不肯天下人负他;王将军虽然风评好些,但也是行伍出身,杀伐决断绝不手软,我就曾亲眼见他将手下违抗军令的副将用军棍活活打死。”
她笑笑:“为将五要,智、信、仁、勇、严。最后一个严字,却是立威的根本。若不尊军令,何来令行禁止?若那位王将军当真放任亲信,先生才该考虑投奔华将军。——因为他毫无胜算!”
乔祈言喘息片刻,低声续道:“先生与那柳小哥交好,想必早已被看做是半个王将军的人,现下华将军逼您表态,一来是试试您的态度,二来也是探探王将军那头的动静。按说那位柳小哥既是长随王将军身边,大概也约略猜得到胡校尉所作所为是因为什么。……以我之见,先生现下应该立即去找柳小哥,求他庇护帮忙!”
陆无为吓了一跳:“他怎么会因我杠上华将军?到时惹恼了胡校尉,我必定死得更快!”
乔祈言摇头:“华将军已经向您伸手,王将军若是再将您推出去,岂不是寒了尚在观望之人的心?先生放心,王将军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陆无为仍是犹豫不决。
乔祈言喘息着笑笑:“两派相争,先生必要倒向一边。窃以为,一个赏罚分明的将军,就算他是故作姿态,也比一个以残暴闻名的将军强上数倍。您说呢?”
陆无为沉默片刻,突然跺跺脚,起身苦笑道:“我定是疯了,否则,我为什么会对一个仅仅十岁的小丫头言听计从?”
他一边叹息摇头,一边起身向外走去。
听这小丫头的话,赌一把吧!
他无精打采地拉开门,孰料抬头便看见了站在门前,一脸微笑的柳应时。
陆无为顿时吓得后退一步,指着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你是来杀我的吗?
柳应时笑着迈步进屋,反手将门重新关上:“先生一直不来找我,我便只好来找先生了。”
说罢却越过他,径直走到乔祈言身边,伸手在她面上轻轻拂过,微笑赞道:“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慧狡黠,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再抬手时,小丫头竟已经睡死过去。
陆无为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柳应时含笑转身:“先生放心,不过是一点迷香罢了。先让她睡上一觉,待咱们谈妥之后,我便带她回我房中,另给先生找一具尸首交差。”
陆无为长出一口气,感激拱手:“多谢!”
柳应时摆摆手,面上笑容不变:“先生不必谢我。原本我是带着一串说辞来找您的,不过听了会儿墙根才发现,原来我的话都已被这小娃娃说完了。”
他笑看着他:“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意愿可言?陆无为苦笑一声,闭了闭眼睛,颤声道:“我只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