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针锋相对(3)灵前生变 ...
-
曹鹏回座时,华严正好将杯中酒喝干。
老将军古稀下世算是喜丧,大家简单吊唁过后便入园开席,一直喝到现在还未尽兴。
华严低声问他:“顺利?”
曹鹏以杯遮唇,轻声答道:“浇了八坛烧酒,现在怕是烧得连渣都不剩了,只是雨后走水总是有些奇怪。不过老刘和老邓已经约好,今晚三更动手。”
华严勾唇一笑:“是,等过了今晚,便没人会想起问这件事了。”
曹鹏看他视线一直锁着位穿重孝的姑娘,那姑娘正跟在老夫人身后挨桌地替人端酒,头压得极低看不清脸,但身段却有些眼熟。姑娘挺着腰低着头,仿佛身遭不论是热闹还是悲伤都与她无关,走到哪也是孤单的一个人。
他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突然问华严:“老尚书那边还没动静?公事也不来往?”
华严苦笑道:“现在早是我大哥在管事,我爹乐得清静,大概是抵死不见我这个不孝子了。”
曹鹏侧目看他一眼,华严掩饰地轻咳一声,将自己的酒杯递给他:“喝酒!”杯子里泡着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
曹鹏看也不看,接过来一饮而尽,华严不由笑道:“也就只有你无条件地信我了。”眼中有几许苦涩一闪而过。
“这条命是你的,终归是要还你的。”曹鹏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将杯子还给他,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他,“几成胜算?”
“不好说。赢了就是十成,输了就是一成都没有。没开盅之前,几点的骰子都有可能。”华严也重新给自己满上酒,问他,“准备好了么?”
曹鹏点头道:“没人看见。今晚这么乱,失踪个把人不是奇事。”又忍不住问他,“你明知道筵无好筵,老将军也未必是真死了,为什么还要来?”
华严笑笑:“富贵险中求。他们为了制住我、防着我泥牛入海混入城中,必定将重兵调入,无暇顾及营中动静。老刘他们便更好下手了。到时就算我死了,起码还有你能回去接掌兵权,替我报仇。”
曹鹏一时愣住,半晌才道:“你若回不去,我自然也陪你死在这儿。”
华严看着他笑笑,给了他个我早知道的眼神,仰头喝尽杯中残酒,道:“最怕就是睡觉时稀里糊涂掉了脑袋,要动手还是尽早!”
曹鹏点点头,起身同守在门口的管家说了几句,管家躬身低头,引他向院中去。
华严继续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饮,王贯拎着酒壶坐到他身边,笑道:“华将军好酒量。”
华严回以冷冷一笑:“难望王将军项背。”那不像是笑,倒十分像是野兽在向自己的对手呲牙威胁。
王贯不以为意,自己倒了一杯酒,向华严略略示意后一饮而尽,叹道:“都督一生戎马,千古功名,在这个多事之秋驾鹤西归,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华严放下酒杯,侧目看着他冷笑:“冯尚真死了么?”
王贯讶然道:“华将军可是喝醉了?今天下午,不是咱们一同到了都督的停灵处,看的他最后一眼么?”
华严嘿嘿笑道:“是么?听说冯老都督有一手不外传的龟息功,据说高手可以做到一个时辰才呼吸几次,全身冰冷僵硬如死人一般,你可见识过?”
王贯失笑:“华将军多虑了。”
华严敛去笑容:“王将军造的杀业还是太少,竟然不知道人死后三个时辰之后尸身会再度变软,手脸等处也有尸斑出现,所以一般停灵的人,为顾体面,脸上要画胭脂水粉,盖住尸斑。”说罢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王贯冷冷道,“王将军和冯将军情同父子,王将军要替他戴生孝只管随意,我却是要走了!”
他几步迈到门边,招来一位管家咬着牙问:“曹鹏何在?我的亲兵是否还在院内?” 说话间丝毫不敢放松防备,气劲不断在周身游走,袍袖微微鼓起。
被问到的管家还未及开口,便见刚刚那名引着曹鹏离席的管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面如土色地叫嚷道:“不、不不好了!曹将军杀人了!”
华严一笑,上前一步冷冷问他:“杀的什么人,有谁看见?”
管家见他一脸怒色,忍不住后退几步才颤声答道:“曹将军要采青陪宿,采青不肯,将军便直接抽出刀来把她杀了!”
华严冷哼一声“混账!”,从袖中抽出支竹哨放在唇下便要吹响。
华严的亲卫都是以竹哨为令,竹哨声音尖锐,能传十里之遥。哨声一响,外面候着的亲卫便会涌入大堂。王贯晓得利害,忙起身上前拦他,急道:“华将军!曹将军平日最是和气,这其中恐怕有误会,你我私下去看看究竟,莫要惊动旁人!”
华严冷冷一笑:“他是什么人我最知道,你说莫要惊动旁人,我偏要带着大家都去瞧个清楚!若真是他不对,我定不会假手他人。若是有人冤枉了他……”他一字一顿道,“我便要替他讨个公道!”
尖利的竹哨声不仅召集了园外待命的亲兵,更令在场的宾客惊得立时噤声,纷纷侧目看向华严。华严背手微笑,气沉丹田扬声道:“诸位,华某律下不严,纵容属下在此犯下人命官司,现下我定要给尸骨未寒的大都督一个交代,还请诸位随我移步做个见证!”说罢举步出门。
王贯几步抢到他前面,使一招小擒拿捉住他手腕低声喝道:“华严!你也会说都督尸骨未寒,现下曹鹏这事尚未定论就不说了,你带着这一队亲卫进内宅算是怎么回事?!大家既然已跟着你去作证,你的兵就且留在外头!”
华严冷冷一笑,手腕一翻一带便甩掉了王贯的禁锢:“王贯,别逼我翻脸。”说着便大步出门,宝蓝的衣袂在夜风中上下翻飞,好似妖孽降临。
王贯无奈,只得抓住一名管家低语几句,也随着众人跟到后院。
曹鹏负手而立,几名护院武师以一丈为半径围在他身周不断游走,但似乎都对他没奈何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华严带着大群人浩浩荡荡、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
华严走到他面前几步站定,大声问他:“曹鹏!”
曹鹏低头拱手,也大声回他:“末将在!”
“发生何事,你是否无故伤人性命?”
“管家引我来休息,那丫鬟持匕行凶,一击不成便自戕而死,非假我手!”曹鹏高声答道。
华严环视四周,他带来的三十几名亲兵将他二人围在中间,短暂的寂静间,似乎听见不远处若有若无的切切脚步声。
华严冷哼一声,朗声道:“冯尚,我知你想要我性命,现在你布置妥当还不现身,莫不是装死人装得太过瘾?!”
声量不大,但足够让在场每个人听得一清二楚。原本是跟过来瞧热闹的诸人顿时觉得胸口烦闷欲吐,不由都偷偷向檐下躲避。反应过来之后又都惊得面面相觑,冯尚,不就是冯老都督的名讳么?他不是死了么?
他话音刚落,只听冯尚呵呵一笑,从院角的阁楼里现了身,房顶上也随之齐刷刷地探出一圈人影,弓弦拉满,锋利的箭锋映着烛火,反射出道道寒光。华严看着这阵型已经清楚地知道,两排神射手,前排尽后排至,他今天怕是九死一生了。
他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这老东西没这么容易死。”
冯尚也呵呵笑道:“托福,你不先走,我哪甘心。”又大声道,“院内闲杂人等不可随意移动,刀剑无眼,若本都督今日为诛此贼而伤了各位,本帅在这里先陪个不是了!”说罢果然团团一拜。
围观众人顿时慌做一团,冯尚这话显然是不准备负责他们的死活了,这当口要是真不管不顾跑出去,指不定第一个被射成刺猬。于是一个个拼了命的向檐下缩,不知是谁带头,宾客们开始砰砰地砸门砸窗,妄图逃进屋里避祸。
然而下一刻屋内便齐齐伸出丈把长的铁矛来,靠得近的身上立即被叉了几道口子,众人全被逼到了院中央,无遮无拦,有几位女眷当即哭了出来。
曹鹏冷笑一声:“老将军当真仁义!”
冯尚不理,王贯也不知躲到了哪里。
华严四处看看,背着手悠然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大都督,还有不知躲在何处的王将军,你们现在难道没觉得身上冷热交替,四肢虚软?灵堂和大厅的灯火里都已经下了毒,解药何在,只有我知道。冯尚,你杀我不过是为了夺权给王贯,要是他也死了,你杀我又有什么用?——当然,若是您意气用事,执意用满堂宾客和你的得意门生来换我的性命,我也没什么吃亏的。咱们黄泉路上做个伴,下辈子接着斗!”
冯尚冷哼一声,高声道:“世间大道,岂是你这个奸佞小人能够理解的!我冯尚今日必取你性命!”说罢举手下压,高声道,“放箭!”
一声令下,呼啸间黑漆漆的几十支箭簇转瞬间就到了华严面门前。他不及细想,抓起身边最近的一名亲兵打横甩在胸前挡下一片剑雨。好在小院地方不大,弓箭手布置不了太多,又是在屋顶设伏,动作便慢了许多。华严趁着换箭的空当一甩手,将那名早射成刺猬的亲兵呼地扔到房上。
要知他虽先天不足,这几十年也是日日练功不辍,这一扔又是竭尽全力,务求一击必中。尸体带着劲风飞出去,竟一下打散了小半的弓箭手,原本严密的阵型出现了一个缺口。华严手下不停,又拎起一人扔上去,自己也就势一蹬,鱼跃而起,到半空时势道用尽,便伸双足在那亲兵的身上一点,又借力向上。
曹鹏也有样学样地借力腾起,可怜那亲兵受了两下重击,当即重重落地,摔得脑浆迸裂。
外院同样围了一圈兵士,几十个人分组集结成莲花阵,盾牌向外枪尖冲上,八个莲花阵又组成一个大阵,王贯骑马坐在阵眼中,手持一杆大枪,枪尖也是冲上。
华严半空中看到这阵势不由叫苦,腾空的那手马上摸出两枚弹丸用力向地上一掼,弹丸落地旋即喷射出一股浓烟,呛得人嗓子火辣,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向外冒。
王贯在浓烟中拍马向前一步,枪尖轻颤,仍旧牢牢指着他。
华严只得空手入刃,翻身抓住枪杆就要再次借力,然而王贯等的就是这个,他大喝一声“松手”,双臂带着大枪一拧,华严立即抓不住,顺着那势道就要被甩到地上。
但华严几年枪林剑雨里过来,妖将的名头也不是白来。他当机立断,大喝一声一掌击在王贯马头上,身子一拧便又向上。骏马受了他这一掌如何再撑得住,当即哀鸣一声,前蹄一软跪在地上,只是还记着背上主人,下跪的势道缓了又缓,最终还是身子一偏,轰然倒地。
此时华严已人在半空,王贯瞅准他再不能借力,双臂突然发力一抡,大枪脱手而出,沉默地向华严后心飞去。
铁质的大枪足有二三十斤重,即使是轻轻一甩也会带出几许破空之声,然而王贯凝力于枪,长枪飞到华严近前时才突地爆发出呜呜啸声。华严听到声音一惊,想再变换身形已是不能,只得在空中堪堪一扭,大枪擦着他肩膀嗖地飞过去,带着几丝血肉锵地一声钉在墙上。
经这一扰,华严身形猛然一挫,连忙尽力伸展身体,未受伤的右手急伸成爪,牢牢抓住房檐,向上一纵。
兵士们见他受挫,也无暇顾及阵型,有样学样地将手中长枪当做长矛向他投掷过来,只是慑于浓烟呛人,准头和力道都嫌不足,华严咬着牙硬受了几枪便猛地一翻身,越过房梁纵跃出去。
王贯此时已是力竭,只来得及吩咐一声追,便觉得头晕眼花,气血攻心,他忙抽出短匕,捏住左臂找准穴位迅速地划下一道,见黑血涌出才觉着清醒了许多。他心知是着了华严的道,然而此时也不及处理,只得吩咐亲兵为他绑紧左臂,止住毒血攻心的势头,咬着牙换马追出。
华严出了院子正好看到宴席上那名穿重孝的女子呆在外院面露茫然,便顺手抓了一路逃到江边,片刻后曹鹏也赶到,两人皆是满身伤痕,狼狈不堪。
华严刚要问他情况,便听轰的一声鼓响,四周竟又钻出近百名兵勇来将二人团团围住,却是王贯帐下的李锐带兵埋伏在这里。李锐骑在马上,气定神闲地问他:“是要问你事先布置的小舟么?”说话间,冯尚和王贯也拍马赶到,两人都中了毒,这一番奔波下来气血翻涌,脸色都是十分不好。
华严一窒,顺手拔出曹鹏的佩刀横在抢来那女子的脖子上,冷声道:“放我们走!”
冯尚长叹一声,问那女子:“芳儿啊,你怨爷爷吗?”
那女子倒也硬气,明明怕得浑身发抖,仍颤声大声答道:“舍生取义,乃是正道,芳儿不怕!”
冯尚点点头:“那好!”扭头向李锐示意,自己则转身不忍再看。
李锐会意,高高举手。
华严知他一声令下便要放箭,这里只有他与曹鹏二人,难道要用这女人的小身板挡箭?且不说挡不挡得住的问题,万箭齐发之下,他们又能抵挡多久?
他心中急切,突仰天大笑,按着那女子朗声道:“是了,你爷爷连自己的命都不爱,哪会顾着你的死活!冯尚!你敢不敢答我,我除了先天残疾,行事狠辣之外,还有哪里碍了你们眼,让你们非取我性命不可?”
“先天不足非我所愿,至于行事狠辣,人都说仁不掌兵,若不斩草除根,必有后顾之忧!更何况你们这些满口仁义的家伙,难道敢说自己从没罔顾他人性命过?”
冯尚叹息一声,沉声道:“不错,你罪不致死。然若今天不杀你,日后你领了军权,定会因你而致众将夺权,上下不一。就算军队在你手中勉强不乱,你空有狠劲,胸无大志,也难以抵挡西域铁骑。西北军把守的乃是本国门户,不能因你而乱!”
华严哈哈大笑,语带戏谑:“所以说文人多败类!都督不愧是举人出身,能将助将夺权粉饰得如此冠冕堂皇,末将佩服!”说着将那女子向旁边一推,刀口反架到自己脖子上,昂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华严今日死于党争,无关正道,天地可鉴!”说罢佩刀横着一抹,血槽带出一串血花,而后弃刀后仰,倒入江中。
曹鹏一声悲鸣:“将军!”便也跟着跃入江中。
王贯急道:“刘成张安!各点兵一百截住上下游,莫要让他们借水遁了!”一句话说完,他再也坚持不住,向后一倒,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