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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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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船难
程朗在耳边详尽地报告着最新的诊断结果和手术意见,费诺却发现自己走神了。隔着一道玻璃所见的影像或许多少有些失真,但病床上那张的小小的脸上此时分外苍白无光,记忆里漆黑的长发被剪去了,剩下的都被锁在绷带下面,偶尔冒出来的几缕也黯淡着,而像极她父亲的长眉此时紧紧拧住,竟是连在梦中也不能有片刻的安歇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牵着跳舞的那个小姑娘,被潘越和艾静轮流牵在手里,跳起来的时候清脆地笑着。大家都喜欢这个灵巧的孩子,在潘家夫妇招待其他客人的时候都抢着哄她玩,教她跳舞,她也不怕生,乖巧伶俐,瞬间就收买了所有客人。
这些往事他都还记得,只是风华正茂的一对璧人如今已经不在人世,当年那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姑娘也这样大了,时间的洪流,来得竟是这样快。
这时病床上的动静拉回神游八方的他,转眼之间程朗又回到了病房,里面再一次忙碌起来。费诺被拦在外面,隔着玻璃墙看着她还是闭着眼,却在痛苦地摆着头,嘴唇费力地一张一合,看起来是在说“妈妈,我痛”。
自从船出事,身为潘家夫妇弟子、同乡、又是忘年交的费诺就一直在为各种不得不为之的程序奔忙着——事发现场、医院、警察局、火葬场、墓地、再到医院,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里,他就再没有哪天是好好睡过的了。但纵然是如此,当看见潘希年那个口型的一瞬间,那些因为疲惫而被强制性压下去的沉痛黯然还是不期然地翻了上来。
但接下来的事又迅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费诺看见程朗伸出手来在潘希年眼前晃了两下,然后又是两下,这才慢慢放下了手,转过身去向护士交代什么的时候,看了一眼还站在病房外的自己。
目光里隐约包含着不详的预兆。费诺自认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此时竟也是觉得心口一块重重下沉,睡意随之烟消云散,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忙碌成一团的病房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朗走了出来,对也迎上去的费诺说:“情况不妙,之前片子里拍到的血块的确压迫住了她的视觉神经。她失明了。”
脑子里的那根弦一下子绷紧了,费诺想也没想地打断程朗的话:“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
程朗看了他一眼,还是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血块的位置比较敏感,如果手术,除了视觉神经本身的问题,大脑皮层和其他神经都有可能受到影响。类似的病案我们医院接到过三例,一例手术成功,另外两例一是救回了命但是终生失明,还有一例没有下手术台。”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是脑外科的青年才俊,费诺想了一想:“你的意见呢?”
“如果要手术,也不是现在。明天等上班了我会请神经科和眼科的大夫来会诊,看看有没有别的可能。”说到这里程朗也停顿了一下,对费诺说,“费诺,你也不要绷得太紧了。这孩子能捡回命来已经不容易,乐观点想,也不是没有患者等待手术的过程中血块自己消去而重见光明的前例。而且如果她、当然还有你,下定决心动这个手术,我也保证为她找脑外科的第一把刀。”
费诺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这时程朗又说:“她已经醒了,就是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去看看她吧。”
病房里静得几乎可以听得见点滴落下的声音。正在一旁无声忙碌着的护士看见他见来,拿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潘希年,费诺点头表示对此已经知晓,然后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打量着病床上看起来已经入睡的女孩子:她垂着眼,眼睑微微颤抖着,修长的眉毛倦怠而温驯地伸展开,光洁的额头白得简直有些触目惊心。
她明明成年了,但或许是这半个月的沉睡,又或许是本身的长相,看上去依然像个娇美的少女。她还是更像潘越,却有着和艾静一样的眼睛和嘴。这样想着,逝去师友的面容再次浮现在眼前,他看见还年轻的他们,甚至还依稀地看见了更年轻的自己。也就是这样的恍惚中,费诺差一点错过了那叹息一样的声音:“妈,是不是你……我浑身都痛……
他俯视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尽量温和地开口:“希年,你醒来了。”
潘希年怔了一怔,美丽的眼睛睁开了,只可惜毫无光泽黯淡一片。她又很快合上眼,像是在努力回想,这个孩子气的举动让费诺都隐隐觉得不那么酸楚了。他并不着急,也不指望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孩子能记得他,这个时候潘希年开口了:“是谁?”
“希年,我叫费诺……”
他的话被打断了:“哦,费诺,是你。”
还由不得费诺稍微表示出诧异,她竟然微弱地笑了一下:“护士小姐说不能开灯,但是我听见你的声音,没想到是你……”
话音未落,她的笑容很快凝固住,短暂的空白过后,苍白的脸上五官扭成一团,继而失去血色的双唇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而这一切的一切,费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看着她攥住被单,惊惶地瞪大双眼,哆哆嗦嗦地问:“我爸妈呢……海,我记得浪头翻上来了……”
她整个人就像一只忽然被抽去线的木偶,短暂的定格后,也不管手上还挂着点滴,就抱着头蜷起身子,声嘶力竭地尖叫了起来。
那简直不是年轻女孩子发出来的声音,粗糙,凄厉,更像某种濒死的兽类,绝望徒劳地宣泄着痛苦。
这个声音牵动了费诺那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他不忍地皱起眉头,但是站起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地站在那里,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安慰这个叫过之后转而哭得天昏地暗的女孩子。好在这个时候发现异状的值班医生和护士都涌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脚,强制性地把整个人扳直,试图让她平静下来。明明是同一个人,之前还虚弱得连答话都气息奄奄,此刻却像是爆发的狮子,一边哭一边扭打,直到一针镇定剂打下去,依然在顽强地反抗那些按住她的护士,可惜终于敌不过药性,终于慢慢地停止了挣扎,软绵绵地倒回了病床上。
她依然在小声地抽泣着,泪水爬得满脸都是,浸湿了绷带,又开始向病服的衣领蔓延。费诺等护士散开了,才又上前,掏出手帕来擦去潘希年脸上的眼泪,又握住她被规规矩矩固定在被子外面的手,说:“你刚醒,不该这样发脾气。头痛不痛?你的人生也还长,没有什么不可以等到明天再说的。希年,你先睡一下。”
说完费诺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一个长辈安抚晚辈。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潘希年始终表情木然,如同一尊苍白的雕塑,直到费诺离开病房,她才慢慢地合起双眼,泪水再一次走珠一般落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费诺再到医院来的时候,潘希年已经坐了起来,听见脚步声后稍微侧过脸,失去神采的目光正正对着费诺,哑声说:“费诺,是你吗。”
费诺停下脚步:“是我。”
她看起来单薄而憔悴,说话的声音嘶哑不堪,显然还没有从昨天的那场爆发中完全恢复过来:“他们说今天你会过来。程医生来过了,我知道我眼睛坏了。”
“这是暂时的,而且只是个小手术,不过你现在太虚弱了,需要等身体再健康一点才能开刀。”
潘希年抿着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上礼貌性地扬了一下,在沉默良久之后,又说:“但是我爸妈不在了,永远不会回來了。”
在和至亲永远的生离死别面前,一切安慰都是徒劳的。这点费诺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前一天一样,坐到潘希年床边的椅子上。
察觉到渐近的脚步声,潘希年微微颤抖了一下,向着床铺的另一侧缩了缩。费诺坐下后,看着她说:“希年,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相较于昨天的激动和伤心欲绝,此刻的潘希年冷静镇定得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但是费诺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已经有什么被彻底地抽空了,无可挽回,无可补救。她听完费诺的话,最初还是有点发抖,但很快咬住下嘴唇,强迫自己镇静:“这个程医生也告诉我了。他是你的朋友吧?”
“嗯。”
“他说爸妈的后事还有我住院的事情一直都是你在忙,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明明眼前就是活生生的小孩子充大人,费诺却没有丝毫的轻松感,他甚至有点庆幸对方暂时失明了,所以他可以毫无掩盖地流露出怜惜和悲悯。但是他的声音依然伪装得很好:“我当年受你爸妈许多照顾,可惜我只能为他们处理后事,出事的原因还在调查,你不必担心,一定会有个结果。”
潘希年没做声,木然地点了点头,又说:“能不能告诉我,等着我的是什么。”
费诺发现自己并不擅长安慰人,不由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不着急,可以等你再好一点再讨论。”
潘希年却固执得很:“总要告诉我吧,我都这个年纪了,哪里的孤儿院会要这么大的孩子呢。”
她再怎么装得镇定,声音始终绷得像一根拧得过紧的弦,仿佛只要稍稍往下一按,立刻就断了。费诺虽然算是潘越的学生,但实际上两人之间相差不过十岁出头,彼此之间私交既笃,潘家的一些事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只是这时和潘希年讨论这个实在太残酷,索性先彻底荡开:“谁能送你去孤儿院。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好你。你要不要喝点水,或者吃点什么,我叫护士来。”
他离开病房,找来护士,隔着病房的门看护士照顾她喝完水又躺下,这才转身去找正好值夜班的程朗。
程朗讲完潘希年的病情进展,也说明了会诊后几方的态度都是保守治疗,才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反问费诺:“人死如灯灭,手续办完就结束了,难熬的是活下来了。你既然接手了潘家这摊子事,这个小姑娘准备怎么办?那等到手术之前,还是留院治疗吧。”
费诺没接话——潘越和艾静的父母都不在了,两个人又都是各自家里的独子,如今夫妻俩同时出意外,留下唯一一个小女儿,一时之间竟然连个直系亲属也找不出来。
他想了一会儿:“留院那是肯定的。我会想办法联系两家的亲戚,总能找到什么人。她已经成年了,等她稍微好一点,也应该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她总要一个人面对一些事情的,只是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太早了,也太残酷了。”
“也是,钱总是有很多亲戚。”接收到费诺投来的不赞许的目光,程朗收起语气中讽刺的成分继续说,“她情绪不太稳定,留院是最合适的。还有,你这两天不是要出差吗,人不在眼前,有些事情正好想想清楚,管多久,怎么管,这到底不是小时候我们在街边看见没人要的小狗,随便抱回家就可以养起来……”
等他说完了,费诺才笑着摇摇头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聒噪起来了,这件事一直是我自己拿主意,又没人在逼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里却自有不可动摇的意味在其中。程朗神色颇复杂地又看了费诺一眼——面前这个总是带着和煦笑意的英俊男人,在这样累日的奔忙劳累当中,到底还是显露出了疲态,收住了笑容。他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其他话都统统咽下腹内,再不出口了。
第二天一早费诺带队到别的城市开会,研讨会一开就是一周,当地又有一个委托的案子,忙得是日夜颠倒,好几次想到打电话去医院问一下潘希年的近况,一看表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出差之前和程朗约定好,只要潘希年有任何意外,务必要第一时间联络自己;这几天来程朗并没有联系他,费诺又忙,渐渐也就把电话的事情暂时抛去一边了。
等到一周后他回到T市,下飞机取了车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医院。路上不巧碰见堵车,等赶到医院已经是黄昏,夕阳透过走道一侧的大玻璃窗,把光可鉴人的地板照得一片金光灿烂。
到了病房门口,正好护士从里面出来,看见费诺之后撇了撇嘴,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神色,但还是先关了门,才说:“刚刚试着喂她吃了点东西,您看,打得我一身都是。”
护士服上全是菜汤的痕迹,花花绿绿好不精彩。费诺正诧异,护士接着说下去:“不肯吃东西,说什么也不肯吃,前天开始静脉注射了……这边才刚刚躺下睡了,费先生你改天再来吧……”
费诺的脸色和声音已经阴沉了下去:“程朗人在哪里?”
“他这几天连着几台大手术,现在也不知道从手术台下来没有……”
护士面露难色,费诺道了谢,去程朗的办公室找人。冲去人果然不在,办公室里却是乱得像有人来抢劫过,费诺知道他是真忙,看着凌乱的房间,过来路上的疲倦和烦躁也褪去了,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往住院部的方向走去。
再回去护士已经不在了。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灯光大亮,费诺被刺得眯了一下眼,抬起手想把灯关掉,却又想到开灯与否对潘希年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了,手上的动作也就随之停了下来。
不过一周不见,潘希年已经消瘦得和之前判若两人:脸颊深深地凹下去,显得颧骨直棱棱戳出来,好像随时会把几乎透明的皮肤给戳破了。睡梦中的女孩子死死蹙着眉,看起来始终处于极大的不安和恐慌当中。
费诺看着她的睡脸,却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也跟着潘希年皱起了眉头。他无声地拉过椅子,刚要坐下,病床上的潘希年整张脸一拧,竟然醒了。
和艾静一样的眼睛虽然睁着,却黯淡无光,乌蒙蒙像染了灰。她大概是听到陌生人的呼吸声,下意识紧紧地抓住被子的一角,用嘶哑而毫无气力的声音戒备地问:“谁?”
费诺知道她受了惊,愈是放轻柔口吻:“我是费诺。”
潘希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盯着天花板半天不做声,良久才慢慢说:“原来是你回来了……你帮我开个灯好不好,护士小姐说开灯对我眼睛不好,总是不给我开灯……”
说到末了语音轻颤,似是恳求,又像是害怕。
费诺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挂着的日光灯,再低下头,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娇小而苍白的面孔。他竟然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应:“希年,听医生的话,等你做过手术眼睛好了,我们就开灯。”
潘希年听完并不说话,呼吸却慢慢地急促起来,被子下单薄的身体起伏得厉害,嘴唇也随之颤抖起来:“……你们都骗我,连你也骗我!我怎么就没有死,为什么要救我,谁要你救我!……我什么也没有了,连眼睛都没了,救我干什么……爸,妈……妈……”
豆大的泪珠溢出她的眼眶,每一句都说得声气呜咽,不忍卒听。费诺看着,却始终还是手足无措得很——他的学生众多,带的研究生里面女生也有,但再怎么不摆师长的架子,也从来没有潘希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得悲痛欲绝过。他最初有些不适应,还有些尴尬,只能看她哭着哭着口齿含糊起来,抽泣着把自己整个人用一床被子遮起来,只露出手指紧紧攥住被角,太用力了,以至于关节都是青紫色的。
这样昏天黑地的哭法太耗体力,过了一阵子,也就慢慢平息下去了。费诺正松了口气,但很快发现被单下潘希年的呼吸节奏不对,赶上前掀开被子一看,人已经哭得休克过去了。
急救铃按下之后病房里很快纷乱成一片,费诺被护士请出去,隔着窗子看着里面人头攒动,只觉得远得很。这时候程朗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高高低低地传过来:“怎么回事?又哭休克了?”
他看起来也是刚从手术台下来,一头是汗,脚步像飘在云彩上。那个“又”字像一根针一样螫了一下费诺,但看着程朗疲惫的面容,也只能说:“他们就留了这么一个女儿下来,我既然答应了艾静,不管怎么样也要照顾好她,她现在这个样子,是我错了。”
他说话始终是平淡的口气,可程朗最知道面前的男人越是情绪低落,抑或是越是下定决心,语气上反而一点起伏都听不出来。于是程朗不免眉头一跳,撇嘴说:“你这就是在骂我了。”
费诺就看了他一眼。
程朗的目光随之转向已经转入抢救尾声的病房:“她现在这个样子和眼睛没关系,我已经说过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小一个人,全压在她身上,能这样,算是不错了。她现在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费诺,不管艾姐最后怎么拉着你的手有多少心愿要交给你,这件事情我还是劝你一句,尽快找到希年的亲人,多远都行,你把事情妥善地交待好,对他们一家三口都算是尽心尽力了。“
程朗的一字一句费诺都听得清楚,但就是不表态,沉默地凝视着注射药物后重新陷入沉睡的潘希年,只觉得自己的左手一冷,事发当天的回忆又回来:他赶到医院,被告知一家三口,父亲已经确认死亡,女儿还在手术台上急救,母亲本来已经出了手术室,但突发性颅出血,正在推来手术室的路上,说话间艾静的病床就推了过来,她已经面无人色,看见费诺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就像太阳照过锐利的刀锋,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羽毛一样轻地,用冰冷的手握了一下他的手……
终于,他缓缓说:“今天你也累了,我也才回来,什么事情,等明天她醒过来,我们再说。”
第二天当费诺又一次坐到潘希年床边的时候,女孩子固执地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费诺看着她的后背,肩胛骨在被子下勾勒出突兀的痕迹:“昨天你问我为什么救你,救你的人并不是我。你能活下来,是你父母直到最后也没放弃你……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你活下来,大家都在尽力照顾你,但是我们再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这是你自己的命,再怎么难,你都要自己活,只有这一点,是我们谁也帮不了你的。”
说完双方都沉默下来,谁也不知道这一次他们僵持了多久,渐渐的,她的呼吸声急促起来,蜷在那里瑟瑟发抖;费诺看见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怕她咬破了,先伸出手来把她整个身体拧过来,叹了口气:“……是我说得太严厉了,不该这么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尽管已经是泪水决堤,潘希年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哭声,她强迫自己让呼吸镇定下来,但这一切只是让眼泪来得更凶猛而已。到了最后她也放弃止住泪水,松开牙关,用整只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任由大颗的眼泪一粒粒滚进黑发深处,唯有白皙的手背上清晰的牙印分明地昭示着她用了多么大的力气。
费诺被这个负隅顽抗一般的姿势刺中了,尽管他很快明白这是她想在自己面前维持微薄的尊严,但心酸之外更多的怜惜还是随之而来,不仅对于面前这个名义上算他晚辈的女孩子,也不免想起已经去世的友人——如果他们还在。
这个假设又是此时最没有意义的。费诺压下这种无谓的幻想,轻轻地走到门边把灯关了。
房间里骤然暗了下去,他再看不见潘希年的脸。而对方似乎也听见了整个小小的声音,呼吸似乎都静止了一刻。
“明天我再来看……”
“谢谢你关灯。”
她打断他的话,声音微弱,语调却维持着奇异的平稳。费诺一时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宁可她在哭泣中释放悲伤,还是这样用沉默的坚强慢慢愈合伤口,跟着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点头:“不必客气。明天我再来看你。希年,你妈妈最后把你托付给我,我也答应了,所以我对你有责任,只要你说,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你应该……你必须好好活下去。”
他说得郑重而缓慢,甚至不确定此时此刻,这个哭得随时能晕过去的女孩子能听进去多少。但是当他说完,潘希年在病床上动了一下,接着似乎有一句极其模糊、耳语一般的句子飘出来。
“你说什么?”费诺问。
“……”
他还是听不清楚,就又一次地朝她走去。他知道自己许下或许无法完成的承诺,他至少无法给让她父母起死回生,如果她开口要这个,一切就成了拉锯的滑稽剧。
但费诺还是单膝跪在潘希年的床头,和声说:“希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暗沉沉的房间里只能依稀看见她的轮廓,单薄而消瘦的,简直如同一片纸。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但这次费诺听清楚了,她在说:“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两个字翻来覆去,如同一道魔咒,但更像是一星光芒。费诺摸了摸她柔软而冰凉的头发,开口的同时,自己也下定了决心:“好,我们回家。”
他会给她一个家,至少到她的亲人来接走她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