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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歧路难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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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因昨夜信阳所为心神不安,也是一宿无眠,直至拂晓方才睡去,早朝自然也免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贴身太监急忙上前禀报:“大学士苏平已在殿外求见多时了。”皇帝听闻苏平求见,便笑道:”朕正要找他,他倒先来了。宣他进来。”
皇帝洗漱完毕,于殿上坐定之后,却见太监从殿外引进一人。此人头束深蓝色双飘冠带,身穿一件淡蓝色粗布长衣,除腰间系了小小一枚玉坠之外,再无特别装饰。皇帝暗自诧异,细看这人容貌,瘦尖脸型,鬓角分明,剑眉俊目,嘴角不弯带笑,神态虽雅藏冰,一双眸子温润如玉,直透人心,只是眼下却有阴影。正是求见多时的翰林大学士苏平。
君臣见礼之后,皇帝早忍不住开口问道:“苏爱卿今日为何这般穿着?朕十分不解。”
苏平微笑道:“圣上忘了,臣本就是一介布衣,今日如此,只是回复往昔而已。”
见皇上仍是迷惑不解。苏平上前奏道:“承蒙圣上恩泽,召我入朝修史,臣感念圣上知遇之恩,自是力当竭为,从不敢稍有疏失,如今不觉已一年有余。”
皇帝拈须颔首道:“苏爱卿所付辛劳,朕全看在眼里。”
只听苏平续道:“苏平不才,自问除修书撰史之外,一无所长,平生志愿不过寄情乡间,史书修成之日,自当功成身退。圣上政务繁忙,原不忍打扰,又恐突然请辞更扰了圣驾,因此今日先来请求圣上,准我将来告官回乡,还归布衣之身。”
皇帝心思,本欲闲谈两句,便将招他为驸马之事一并提起,不料还未开口,苏平已先道出辞官的话来,皇帝素知他为人,又见他言辞恳切,态度坚决,看来不易动摇,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应对。准了他,安平公主的婚事便无从谈起;硬要招他为婿,则他有言在先,反显得皇家强人所难;如若不慎,被他言辞拒绝,苏平获罪不提,皇族更是丢了颜面。又想起昨夜信阳之事,自己一番美意竟齐齐碰壁,心中烦躁不已。
思忖片刻,只得回他道:“苏爱卿向来不慕功名,朕深以为敬。但苏爱卿大才,正是我朝得力之人,如此请辞,朕反有些舍你不得。你且容朕思量几日再答复于你,如何?”
苏平闻言,知皇上一时不肯就此作罢,料皇上必会斟酌一番,只得暂且告退。行至殿门,皇帝突然叫住他道:”昨日安平公主说道有几句诗词古赋总不解其意,待要请教苏爱卿,只是不便相请。苏爱卿今日既已进宫,不妨到公主那里走一遭,也可顺路观赏宫中风景。”
苏平难以推辞,只得领命而去。
中秋时节,宫中的菊花开得正盛,三三两两的宫女从苏平身边经过,不时窃窃私语,苏平只顾一路思索,对身外之事半点也没有察觉。
原来他想到,昨夜安平拒婚,今日自己又提出辞官,皇上暂时应不会再武断下旨。谢延对公主倾慕已久,得皇上赐婚正是求之不得,要他拒婚是绝无可能。只是安平公主向来是喜爱谢延,从来对自己不瞧一眼,怎么如此反常,竟到了主动求皇上赐婚的地步,可见关键之处还在安平公主身上。皇上命自己去见公主,无非是旁敲侧击,想要自己改变主意。这安平公主平日娇生惯养,被父母如此溺爱,不懂世事,爱上自己恐怕也是一时欢喜。不如先发制人,自己让她厌倦,从根源上灭了她这念头。
再说信阳与皇上一番对峙,心力交瘁,听陈松回来细述了与苏平相见情形,又听他转述了苏平之言,心神甫定,安下心来。清晨正理妆间,却见自己贴身宫女小蒲急匆匆进来禀报:听说大学士苏平今日一早便于皇上寝宫外求见,也不知所为何事。
信阳一听,知他定是为赐婚之事,忙问小蒲情形如何。
小蒲似乎有些不情愿道:“禀公主,奴婢听到消息时苏大人已进殿了,只好远远等在外面。许久,苏大人出来了,也瞧不分明他脸上神情,待要上前问他——公主知道平日苏大人脚步便快于常人,奴婢哪里跟得上,又怕跑将起来惹人怀疑,便喊他几声,谁知他只当没听见,不多时便去的远了。小蒲无法,只好折回悄悄问在皇上宫中侍候的姐妹,却原来是向安平公主的寝宫中去了!”说到后面,声音已带哭腔。
信阳还未答话,一旁的陈松早忍不住忿忿不平:“公主,我瞧苏学士并无意拒婚,初时我将公主之事转告于他,他倒看起来有些伤心,后来得知自己要娶安平公主,便马上恢复了常态。都道苏平如何出类拔萃,我看也不过是贪慕富贵之徒,听到将另一位公主许配于他,早忘了公主情意。现在又知公主对他倾心,一箭双雕,恐怕只有更得意……”
信阳喝道:“老陈,不得胡言!苏平哥哥决不是这样人!”
陈松心中不服,还欲分辩。信阳却猛然站起,手中紧握宝剑道:“他昨夜说道教我放心,我便一定信他。他收了我宝剑,便是收了我一片心意。苏平哥哥,他绝不会负我!”停了一下,又坚决道:”就算是他负我,我也要为自己争取。”她一向淡定的表情头一次洋溢着似火的热情,仿佛有一盏灯将她原本苍白的脸颊照亮了,霎那间只让人觉得美丽无比,便是安平也没有这样的容光。陈松与小蒲在侧,见公主如此坚决,不由得心中钦佩。
苏平一路低头沉思,一路却未停下脚步,他行走如风,衣袂飘动,深蓝色的冠带在他身后随风飞扬,不到半个时辰已来到安平公主居住的寝宫前。他放慢脚步,镇定一下心神,向守门侍卫道:“烦请通报一声,下官苏平奉圣上旨意,前来探望公主。”
侍卫见到苏平似乎有些奇怪,但马上道:“既是圣上旨意,那不用通报了。苏大人快请进去吧。”
苏平谢过侍卫,拾级而上,进了寝宫正殿,待要见过公主,殿内却不见人影,只见通向侧殿的房门紧闭着。他突然有种说不清的异样感觉,便高声向房内道:“翰林学士苏平,前来求见公主。”
房门立刻打开了,盈盈走出一位清丽的白衣女子。
苏平一见之下,不由大吃一惊:“晓……潇语,你——”
信阳不禁又惊又喜:“苏平哥哥,怎会是你?”
“我——”苏平震惊之下,这才发现自己只顾思索,脚下信步而行,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信阳公主的寝宫!难怪觉得守门侍卫、殿内陈设如此眼熟。想自己遇事从来是镇定自如,天大的事从不会出差错,当真是关心则乱。又想昨夜应书一番话确有道理,当局者迷,我对潇语的感情与对我清妹毕竟不同。蓦然见到潇语我竟心神舒畅如此,也罢,今日索性将错就错,不去见什么安平!想到这里,不由拍头而笑。
潇语突然见到苏平也是喜悦非常,见苏平初时神情震惊,后来却嘴角带笑,脸现柔情,便奇道:“苏平哥哥,我听说你今日一早便去见了父皇,后来又去见安平,想来此刻该在安平那里,你怎么来了这里?”上下打量着他,又见他身穿粗布蓝衫,更是奇怪:”苏平哥哥,你怎么如此装扮?就好像要辞官归隐一般。”
苏平正自想着心事,听到潇语问他,仍是微笑道:“公主不愧是我知音,我今日正是向圣上禀明要辞官回乡呢。”
潇语一听这话不假,他本就不喜做官,不喜赐婚自然要走。本想他来定有主意助自己脱身,没想到却是自己先走,不禁又急又气,指苏平道:”你辞官回乡倒落得干净,难道丢下潇语一人面对这万丈深渊?哥哥堂堂男子,好没担当!”
苏平见她发了急,反而心中有趣,正色道:“我一介草民,本不配安平公主,不敢委屈了金枝玉叶,所以请辞。谢大人一表人才,誉满京师,与公主相配正是金玉良缘。且谢大人一向对公主倾心,日后必爱惜公主如真似宝。公主如何不依?”
潇语气道:“今日好不容易相见,哥哥还有心思开这玩笑!昨日我险些削发为尼,若不是父皇阻拦,你我此刻就要在尼姑庵里相见了!”
苏平叹道:“可惜了一柄好剑,竟然被你如此糟蹋。”
潇语听了柳眉倒竖,一把从袖中抽出短剑,向苏平道:”削我头发是可惜了。今日我却来帮你一遭,教你做和尚去,看是可不可惜?”说着作势便要来解苏平发髻。
苏平急忙护住头顶道:“公主莫闹,原是下官冒犯了。”
潇语哪里肯听,仍是向他砍来,苏平一边躲闪一边告饶道:“潇语莫闹,哥哥知错了!”潇语这才放下剑来。她本来心中焦虑难过,不想被苏平打趣几句,心中抑郁竟消减不少。忙拉苏平坐下,重新问道:”苏平哥哥,你不是该去见安平吗?怎来见我?况且我宫中已被严令看守,你如何进来的?”
苏平细看她容貌,只觉几日不见已消瘦了许多,鬓边几缕短发无法成髻,垂将下来,必是昨夜被她所削,想她这一日一夜定是受尽煎熬,心中涌起一股怜惜之情。但他不肯勾起潇语心事,反而掩了情绪和她说笑,现下见她恢复常态,放心不少。听潇语问起自己怎会来到这里,恐她取笑自己走错方向,却不肯实说,只道:“我本欲遵从皇上旨意去见安平公主,途中听闻你被禁足宫中,便想来见你一见。我只对侍卫说道奉圣上旨意前来探视公主,侍卫二话没说便放我进来了。”
信阳听了急道:“你如此大胆,假传父皇旨意,难道不怕获罪吗?”
苏平悠然一笑:“皇上一句圣谕,又不是字字分明的文稿。何况我本来敬畏圣上威仪,此番又是要去辞官,心中惶恐,偶尔听错,也是有的。”说罢又故意向潇语道:”你若害怕,不妨去你父皇那里作证,叫他砍了我项上人头,那也随你。还可顺理成章招了谢延做驸马,也不必顾虑我感受,岂不两全?”
潇语闻言,只气得紧咬下唇,跺脚道:“我本当你是正人君子,世外高人,没想到你却不知哪里学来这般油腔滑调,市井之言,你……你……”
苏平故作吃惊道:“公主真是贵人,难道忘了,我们初识之时,我便将身家底细尽数透露给了公主。那些市井中的乞儿混混本就是我至交的兄弟啊!”
潇语倒被他逗笑了,想起初遇之时自己遭苏平故意戏弄的情形,不禁心中甜蜜,嘴上却道:“从一开始你便戏弄于我,我却一直错当你是好人。”
苏平微笑不答。
潇语却沉浸在当日情形中,想起自己那日偷偷出宫扮了男装,抛却种种禁忌,与苏平纵酒高歌,实是一生从未有过的快乐,如今忆起,恍如隔世。又忆起苏平乡间竹舍,学堂的孩童,不禁问道:“苏平哥哥,你外出为官,那些学堂中的孩子不知怎样了?”
苏平道:“我找了新的先生,付给他银两,把孩子们交于了他。昨日应书才刚回去探望过一次。”
潇语点头赞许,又想到那些孩子念过的《逍遥游》,却不知自己何时才得逍遥,忽然动情道:“苏平哥哥,我自小生于帝王之家,从不能越矩半步。自从认识了你,我才知道世上有如此多快乐,才晓得人世间竟如此多姿。你爱那乡间的恬淡,爱自如的生活,我也是与你一样。如今,我被逼要嫁给谢延,你被逼要做驸马,终于都不得自由。不如我随了你去,从此归隐民间,天涯海角,生死相随。什么皇族公主,富贵荣华,都不及与你一起。”
苏平见潇语对自己如此真心,甚至连公主身份都可抛却,不由心中感激:“我苏平何德何能,得公主如此待我!我……” 他幼年孤苦,长大后孑然一身,从没想到竟然有红颜知己甘愿跟随于他,心中一时感触,竟说不出话来。
想起自己为官一年,实在意兴阑珊,若能得潇语相伴,从今不问朝中政事,随心所欲,实是平生最大之幸福。但他毕竟心思细密,立时想到后果,仍对潇语道:“潇语,我又何尝不想就此退隐乡间,从此琴棋相伴,对世事不再过问。但你毕竟是公主,倘若轻易随我,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就算你自己尚可,你身边之人不是要因你我获罪吗?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若真的追究起来,又能躲到几时?”
潇语低头沉思道:“苏平哥哥,还是你想得周全。我一时情急,竟忘了这些。”
苏平提醒道:“昨夜你还留话于我,说要我今后体恤天下百姓,多为朝廷分忧,我当时心下惭愧,恐不能做到公主期望。今日你反要随我一同归隐,是为何意?”
潇语道:“我昨日原是心灰意冷,只道自己定要出家了,所以将心中期望嘱咐于你,不想方才被哥哥打趣一番。难道在你看来,此时竟是还有转机?”
苏平道:“此事硬抗不可,只有慢慢与圣上纠缠,叫他自己回心转意,或许还有余地。”
潇语愁道:“父皇虽然英明,但他素来疼爱安平,怎肯轻易收回?”
苏平安慰道:“圣上毕竟是你亲生父亲,见你如此决绝怎能不心动神摇?太子是你亲生兄长,圣上就算看在太子面上也不会逼你太甚。我今日又要辞官,圣上正是左右为难,一时便不能立刻下旨。正好用这段时间再谋计策。”
苏平见潇语仍有些半信半疑,严肃道:“我承认此事非常为难,我也无万全把握。要圣上改变心思,这是一难;要圣上同意你追随于我,更是一难。潇语,你听我一言,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再冲动。” 说罢猛地拿过潇语手中宝剑:”潇语,我以此剑起誓,若圣上不再下旨,时日一到,我便求圣上将你许配于我。若事情无可挽回,我必想办法保你周全。倘若……倘若终于天不遂人愿,只要你记得,天上人间,我心永远相随公主。”
潇语闻言,眼中含泪,温柔道:“苏平哥哥,有你这番话,便是今生不能相守,潇语也已无憾!”
谈话间不觉日头已高,陈松进来向苏平道:“苏大人,时辰不早了。”
苏平望向潇语,见她也看向自己,两人俱是真情流露,情意绵绵,不舍得就此分开。
苏平道:“潇语,我此一去也许不能很快再与你相见,你自己要好生保重。”
潇语将苏平送至门外,叮嘱道:“苏平哥哥,方才只是戏言,不管怎样,你务必要去安平那里一趟,千万不可落人话柄。”
苏平道:“你说得是,我就到安平那里叫她打消念头。”
潇语摇头道:“这可是胡说,她既未言明,你怎可提起?苏平哥哥,你当真不解女儿心思。”突然似想起什么,“不知你怎样招惹了安平,令她突然定要嫁你?”
苏平无辜道:“我与安平公主话不过三句,从未有过交谈,怎么就招惹了她?”
潇语凝视他片刻,突然叹气道:“原来千错万错都是你错。”
苏平茫然不解,还待再问,潇语却道:“苏平哥哥,安平该等的急了,还是快去吧。”
苏平觉潇语话中似有深意,却一时想不明白,懵懂中告辞离去。
安平公主如心早探得消息,精心装扮后一直在宫中等候,没想到苏平却迟迟不来,心中万分不满,差一点就要差人去寻找。正焦躁间,侍卫来报:大学士苏平求见。安平听说苏平来到,早忘了生气,连忙命请他进来。
不多时,远远见前门走进一人,却是身穿粗布蓝衫,安平心中诧异:哪里进来一个如此粗陋之人?正要喝令身边宫女撵了出去。却见那人走近,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苏平。
苏平走至安平身前,却也不下跪,只略行礼道:“下官苏平,见过公主千岁。”
安平错认苏平是街巷布衣,早觉心中惭愧,也不介意他礼数不周。急忙命宫女赐座。但仍是满心诧异,犹疑的打量苏平。
苏平进来之时已察觉安平神态,心中冷笑,只作不觉。落座之后,即向安平道:“听圣上言道,公主有几句诗词不解,想要微臣解惑,却不知是哪几句?”
安平哪里有什么诗句?见他相问,只得拿出一本书胡乱指了几句。苏平接过书籍,便讲解起来。
安平如何听得进去?一双美目只向苏平身上看去,他虽是布衣打扮,细细看来却另有一番清雅之态,心中越看越爱。安平也想引起苏平注意,只盼他多看自己一眼。可惜苏平只是低头讲解,半点也不瞧自己,安平心中不禁郁闷。
片刻,苏平道:“公主想必早已知晓其中大意,不然怎么只是左顾右盼,不听微臣讲解?”
安平忙正襟危坐道:“我确是不解,所以要请教苏学士。”
苏平抬眼道:“但我却觉公主并无心听讲。”
“这……”如心被说破心事,不敢直视苏平目光。
苏平冷冷道:“公主,恕臣直言,这几句诗词便是七岁孩童也知其意,今日公主却特拿来问我,难道是在戏弄微臣么?”
安平一生之中从无人敢如此对她不留情面,当下满脸尴尬,不知如何应答。
苏平起身说道:“微臣依照公主之命已讲解完毕,若无其他吩咐,微臣便告退了。”
安平只得道:“有劳苏大人了。”眼看苏平告辞而去,自己无以挽留,心中气闷不已。她一向自恃美貌,却不想被如此冷淡对待,而自己却想要招此人为驸马,一时不知是该气愤还是伤心。